第八章    我爹把舉報我大伯的證據拿到手了。

　　文革初始，我爹并沒有輕舉妄動。他眨巴著賊亮賊亮的鼠眼靜靜地觀望著，直到聽到高呼“打倒地主四類分子劉耀祖”、“打倒牛鬼蛇神劉耀祖”、“打倒反革命分子劉耀祖”的口號響起時，他才露出會心的笑容。揭發！我爹是最擅長干這類事情的，當年斗地主時他揭發了我爺爺，現在他要揭發我大伯了，我爹懷揣著從大娘那里騙來的那本《聯句集錦》，一路激動得發抖著走向公社革委會。

　　為把那本《聯句集錦》弄到手，我爹他還真是費了心思。我爹這一輩子他喊過我大伯大哥嗎？連他自己都想不起來有這回事。大伯大娘住西廂房，我爹娘住東廂房，房都是兩間，爺爺在世時就分好的。平日里大伯在學堂里教書，放學回家進屋睡覺吃飯，大伯靠教學生拿工分，分口糧。平日里我爹在生產隊里郎當著出工不出力混工分，連生產隊長李三刀也不愿招惹他，再說，我爹也會巴結，爹拿煙給隊長、會計抽，他們抽了我爹的煙就對他睜只眼閉只眼。爹出去賭搏找女人娘都不敢管，回家來娘還陪著小心給爹笑，我娘她賤骨頭，我不愿意多說她。爹也沒管我大娘叫過一聲嫂，爹心里越是想我大娘想得要命，他臉面上就越是裝出看不起我大娘，對我大娘不屑一顧的樣子。大娘沒孩子，可大娘喜歡孩子。大娘給我們做衣裳給我們好吃的，大娘和我娘這兩個女人和睦相處著，我娘看不出來我爹喜歡我大娘。我爹想他咋著才能把大伯的那本小冊子弄到手呢？我爹沒近看過那本小冊子，可我爹認準了那本小冊子上一定有東西。我爹是多么聰明的人，什么事能走了他的眼？總不能去偷去搶吧？我爹會做那種傻事？自己去要？怎么開口？瞥見我娘，爹有主意了。我爹虎著臉對娘說，你去西屋把那本小冊子給我拿來。娘不明白，娘說啥小冊子？干啥？爹惡聲惡氣地說，叫你去你就去，問恁多干啥？就是那本寫對聯的小冊子。

　　娘屁顛屁顛地走進大娘的屋。大娘正一個人在屋里流眼淚。那一天沒開批斗會，大伯去學校寫檢查了。陪著大娘嘆了一會兒氣，娘說，他爹想看看他大伯那本寫對聯的小冊子。大娘擦干眼淚說，他看它干啥？娘說不出理由來，娘只是說，你拿給他看看，我一會就給送過來。說到底還是女人呵，大娘什么也沒想，就把那本小冊子從大伯的書箱里拿出來遞給了我娘。兩個女人不知道她們在做著什么事，如果她們知道了她們這樣做的后果，我想她們一定不會這樣做的，就是我娘，她也不會的，我娘有時候表現得是有點傻，可我娘善良，她決沒有害人的心，她決不會去害我大伯。她要是知道我爹要利用那個小冊子害我大伯，我娘她寧愿挨揍也斷不會去找我大娘要，或許她也會耍個小心眼說沒要到。我娘在黑夜里也想過我大伯，我娘在黑夜里也拿我爹和我大伯作比較?？晌夷镎J命，我娘她不認命，她又能怎樣？

　　我爹從娘手里接過那本小冊子，興奮得兩眼放著光，就是蒼蠅嗜血時放出的那種光，我爹看也沒看就把它揣在懷里面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