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街徹東到西把西關集市分割成了南北兩塊,我家在北,幫著村落。“鹿鶴堂”最紅火的一處莊子,實際就是在我家斜對面。好的時候,我爹總會在門前的陽光地里打一趟九轉羅漢功。打拳是假,他是看著鹿鶴堂沖北懸著的那塊金子牌匾,是怎樣隨著太陽的升起越來越黯淡的。
我小的時候,每當關了門板,我爹就把我抱到柜臺上,把裝錢的匣子給我,讓我在一旁數錢。奇怪的是,我數過無數次的錢,但卻從沒數清楚過。只記得銀亮色的大洋還有花花綠綠的銀票,在昏黃的燈光下也變得昏黃起來,它們疊在紅郁郁的柜臺上,又被一把大算盤壓住,邊上襯著那錚亮的大壺,大壺又模糊地反映著周圍的影子,一切就都被罩上了一層柔光,眼睛也都跟著迷糊起來。時間隔得太久了,那些器物、擺設,早在腦海里淡薄不清了,但它們的顏色、味道,我卻依然能夠記起。
以往這個時候,一切準備就緒,留著山羊胡子的張文禮就會抓一把花生擺在爐蓋上。我呢,就趁機去捋一捋他的胡子,另一邊的幾個老人就嘿嘿地笑。靠著張文禮是摸弄著土槍的老二兩,那槍管擦得黑亮黑亮的。老二兩邊上是頗有學問的老岳峰,他總喜歡跟懂得掐算的張文禮商議事情;靠門蹲著的大個子是會打八卦掌的老明坤,老明坤不怎么說話,每當到他發表見解時,他總是說“可不是么”。
但是今天,他們一個也沒有到。“鹿鶴堂”的少爺在花會打擂上得了頭名,當家宋明堂就邀請了當地的鄉紳權貴在城關鋪面的宅子里唱堂會。滿城有身份的人都被宋明堂請去聽戲了,唯獨沒給我們下請帖。但是即便如此,他們卻托人給我爹捎了個口信,說第二天可以去聽,因為第一天是武戲,第二天就是轉給老娘們唱的苦戲了。這話氣得我爹一陣咳嗽。
我爹就用新燒的水泡了一晚梨水,然后里里外外把門戶都關嚴實了,就躺在炕上生悶氣。他讓跨院里打造鐵器的伙計使勁敲,用這聲音把自“鹿鶴堂”大院溢出來的鑼鼓之聲遮擋掉。
但我爹還是越聽越生氣,他的眼睛瞎了以后,耳朵就變得特別靈敏,他說一準是宋天正又扮上了“活閻王”,在那蹦著高罵自己呢。
我娘說,能不上火么?說起唱戲的,當初我們家還養著戲班子呢,都說戲子無情,王家倒閉的時候遣散扛活的,戲子領了薪金還不走,又唱了七天七夜。宋天正唱戲的愛好,還是從那時培養起來的呢。
我們家兄妹四個,三姐年紀不大就出嫁了,為我們家換來了一些資本。最瀟灑的要算我二哥了,別看他剛剛成人,懂得卻比誰都多。他在濟南讀過新課本,知道資本、自由、利益什么的一些新的思想方式,所以他跟宋家不那么記仇。
我爹抓不住宋家的證據,就罵我二哥:“那個不成器的哪去了?是不是丟人現眼地跑宋家聽戲了?”
我娘說:“沒有,大清早就打發他去他姑父那送貨了。”
我老姑父是萊陽縣的商會會長,他的獨生閨女也就是我表姐小蓉,從小就跟我二哥訂親了。但是我二哥一直說這事不成,他反對我去吳家,其實多半是為了跟我統一戰線,對抗父母。
我爹把碗往桌上一摔,道:“壞了!宋明堂是五龍分會長,又是油業會長,宋明堂家唱堂會他能不來?”
說著我爹就又下了炕,房門一開,宋天正吊著嗓子的唱腔就灌進來了。“二馬連環戰山坡,黃忠老兒你聽著:中原大將就是我,烏鴉敢奪鳳凰窩!?”
然后是哄堂的一陣喊好聲。
我爹在屋里轉悠了兩步,踩碎了正南射進來的一方陽光。我娘趕緊端上兩一碗盤糖姜,我爹將碟子一推,抓起狗皮帽子戴在了頭上。嘟囔道:“我不能服這個熊。”我娘怕事地道:“他唱他的,咱哼哼咱的,誰也沒礙著誰,你出去干什么?”我爹說,我就是上街坐著,看看荊山是不是今天能回來。”
我爹一出門,對面的戲詞就聽得更清晰了,宋天正還真有一副好調門。很快我爹就被一些過路的圍上了,有好心的,也有歹意的,三句話就談到了對門的大戲。說是從濟南請來的戲班呢,宋天正親自辦的夏侯淵,高插雉雞翎,身披連環甲,花臉黑須橫刀立馬,“哇哇”暴叫著,黑白勾描的一張臉皮,都兇悍霸道地跟著哆嗦。隨著身子的頓挫起伏,盔頭上的一圈絨球一陣抖動。
我爹就側著耳朵聽著,道:“不大離了,高亢里透著嘶啞悲鳴之音,這是秋蟬鼓噪,拼死喊叫了。”
一些好事的人就跟著一陣議論,有人就透露話,道說我二哥在臺下正聽得美呢,還在臺下跟著扭頭晃屁股的。我爹一甩臉回了鋪子,然后就讓掌柜的王金山去把我二哥拖回來。我就跟著王金山一起去了。
陽光灑落在大院里,連帶地面都敷上了一層白花花的光亮。各類樹木迎著陽光舒展著嫩葉,穿著各色服裝的戲子,將大院呼應得生機勃勃。滿院子的客人就沐浴著暖烘烘的春風,將手腳有節奏地晃動著,臉上洋溢著歡喜與滿足。
隨著一陣緊張激烈的鑼鼓點,臺上一個大花臉擰身舞刀,與對面著杏黃旗靠的白胡子老生打在一處。二人步**轉,長靠飛旋,兩條大刀四下翻砍,長至腰間的須髯都跟著飄飛起來。鑼鼓點兒一陣緊過一陣,好似急風驟雨直接砸在了心口,只看得四下觀眾氣血翻涌,情不自禁也跟著抖擻起來。
我那不知遠近的二哥,果然在宋家的伙計堆里跟著指手畫腳的瞎忙活。王金山不敢斥責我哥,就硬著頭皮比劃了兩下,我二哥剛要喧嘩,但見王金山焦急地做著手勢,情知是我爹命他來尋人,趕緊弓著身子順著旁門溜了。
王金山對我說,二小姐,回頭就跟老當家說,沒見著二少爺。但也不要說他沒來過,就說或許已經走了。
我不太理解他為什么要撒謊,但當聽他說這是為了我爹的身子,我就答應他了。
出來的時候,我見著宋明堂正斜睨著一對鷹眼,時不時地瞥向四下的賓朋。我姑父也果然在場,叼著一根挺粗的洋煙卷,神情悠然地搖晃著身子,仿佛很認同臺上的表演。但仔細一看又會發現,他的一張面皮有些木訥,好似心思不在戲上。
我不確定臺上那位是不是宋二虎,但一場戲打完,他從戲臺的另一側探出頭來,正好對上了我回轉的眼光,沖著我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
我跟著王金山回來之后,發現那堆尾巴還等在我家店鋪門前不走,王金山就吵吵他們,罵他們有好戲不去看。有幾個人就嬉皮笑臉道,臺上的戲都是假的。
我娘聽到外面吵嚷,也從內院跑出來,先把我爹往屋里拽,然后求爺爺告奶奶,讓這些湊熱鬧的各忙各的。
其實這些人有多半是宋二虎一伙的閑散子弟,用我爹的話說,跟我二哥是一路貨色。這幾個都是喜好舞拳弄棒的,也不做什么大禍,就是一天閑著沒個去處,喜歡潑油挑事看熱鬧。由于我二哥也到處吹我大哥的武功如何了得,這些也都拿著我二哥開玩笑,鬧著鬧著,都鬧到我爹頭上了。
可誰都沒有想到,不一會我爹就出來,手里還抓著一個打馬掌的貼墩子,往門前一丟,坐在門臺上就敲打起來,鐵器在碰撞之中發出一陣刺耳的叮當聲,我爹就轟家雀似的喊:“都滾!都滾!不買物件別堵著門!”
那些人就哄笑著散開,一邊還嘻嘻哈哈道:“啊!王財神,沒有這么往外趕人的啊!”
我爹就偏著腦袋,發了蠻地敲,那聲兒好似一道道飛劍,有意無意地沖著宋家的大院透過去了。不大工夫,宋家的鑼鼓聲兒就停下了。我娘一聽不對,就趕緊喊著王金山往家里拉我爹。我爹還提著錘子一蹦一蹦地不回去。但他前腳剛跨進門口,房門“咚”一聲就被踹開了。猛然間光線一暗,接著一個黑袍金蟒的活閻羅就沖了進來,好在我之前見過這副模樣,但見我娘嚇得咕咚一聲跌在了地上,好似一個雞蛋堵在了嗓子眼,干張嘴說不出話來。
宋家老二手里還抓著一條鐵尺,“啪啪”地拍著柜臺,瞪著大眼道:“王文修!你是不是見著我家喜慶你心里不服!?叮當叮當的你誠心跟我家過不去!請你去聽堂會你不去,有本事你明著來?你算什么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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