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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全經常做著一個又一個關于兒子的夢,這些夢都大同小異得毫無意義。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村里開運動會,然后組織拔河,本來是很多人一起拔,拔了很久很久。他感到對手的力是越來越大了,他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在那里堅持了,他慢慢地向對方那邊滑去,他不想輸,他只有拼命地用腳抵住,然后拼命地往后拽。但是似乎大勢已去,但他不會輕意放手,就這樣保持著戰斗者的姿勢被對手拉了過去,他一直是狠命地用力堅持,但堅持與勝敗有時并不等價,當他快要滑到對方的區域去的時候,突然繩子從中間斷了,一時間他猛地向后倒去,倒去的張德全感到血液淋了他一臉,他手上拿著的并不是繩子,而是半邊尸體。他朝前看,空曠的前面只有一個人,那人不是別人,而是李文強。他手里同樣拿著半個人,并且染得一身的血。他看到他在那里陰謀得逞地笑著。
他又做過這樣一個夢,在一個風急天高的晚上,一家人都睡下了。他是被哭聲驚醒的,醒過來后他發現他兒子不在了,然后他就追出門去。追到門口的張德全看到一個妖怪抱著他兒子飛向黑夜里。他聽到兒子喊:“爸爸救我,爸爸救我。”那妖怪分明就是李文強。
每次惡夢醒來后的張德全總是有一種心有余悸的恐慌。他感覺李文強逼著他老婆去人流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分了,作為鄉里鄉親的,李文強這樣是把他趕盡殺絕,是不給他退路,是要他死。人不能太過分了。他當時是這樣想的。張德全變得心灰意懶,麻雀村的每一個男人,之所以干活、勞動,起房造屋,就是因為他們有一個責任,這個責任就是給后代一個安身的地方,他們也是在自己的父母的安排下生長的,自己享受過這樣的安排。所以他們也要為自己的后代著想,有義務去做好這件事。當然這個想法在二十幾年前,現在的人都不那樣想了,首先想到的是,先盡最大的努力讓孩子讀書,孩子實在讀不下去了再考慮房子。
張德全感到自己一無所有,修房造屋干什么呢,反正自己又沒有后代,大丫小丫長大了終會嫁人的,自己就算拼命賺著,誰來享受呢?沒有誰,所以他就只能得過且過地活著,那時他感覺到自己只是活著,僅僅只是活著。
沒有希望,也沒有力量,一切可有可無。
8
張德全在回來的半年里,沒有再出去,那半年里他過得郁郁寡歡,一個只是活著的人也只能有這樣的生命狀態,無所謂悲歡,無所謂苦樂。對生活的極度失望隨之而來的是想要反抗,想要擺脫。張德全基本上把他的不幸全部算到了李文強支書的身上,他見到李文強一次就罵一次就吵一次,吵著吵著,眼看快要動手打起來了,在旁的人就把他們拉開了,再后來,李文強算是怕了他了,見著他就躲,實在躲不過了才和他對罵。有一天,我們突然都毫無預兆地發現,張德全瘋了。
瘋了之后的張德全天天從麻雀村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后就粗聲大氣地唱著歌,罵著追著孩子們打,不過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傷人過,往往是追到孩子們的時候他并沒有真正地打他們,只是揪著他們的胳膊哈哈大笑。張德全的衣服變得臟兮兮的,花著臉。家里人看不過,經常逼著他去洗,去換衣服。張德全不愿意換,然后經常對著麻雀村的草草木木罵,罵得語無倫次。大家都知道張德全之所以變成瘋子,那是因為李文強的逼迫。張德全依然是見李文強一次罵一次,罵著罵著就嘿嘿地笑起來。李文強見了他就避著他,避不過就罵他或者嚇他說:“你這個瘋子,你再罵我把你關起來,讓你坐牢。”常常張德全就跳著拍著腿大笑:“讓我坐牢,哈哈,讓我坐牢好,我要坐牢,人要坐牢,大家都要坐牢,下地獄。”
李文強拿他無可奈何,不過后來我才發現其實那時的張德全完全是在裝瘋賣傻,而這裝瘋賣傻只是他殘酷陰謀的一部分。就在張德全裝瘋賣傻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李文強就慘遭橫禍,我就知道他如此處心積慮,只是想逃避法律的制裁。不過,最后他的如意算盤失策,雖然李文強被他殺了,但他自己卻也未能如愿以償地相安無事。
那天他在田坎上看著李支書的兩個兒子從泥巴路上走回來的時候,他產生一種陰陽怪氣的快感。李支書的兩個兒子那時只不過十二三歲,已經到落月鎮讀初中了。他們穿著漂亮的校服從泥巴路走回家來,當時張德全竟然有那就是他兒子的錯覺,當他看到他們往李支書家里去的時候,他心里像是被馬蜂扎了一下感到全身都痛。偏執的思想像魔鬼一樣地吞噬著他。在他眼里,整個麻雀村也變得荒蕪,他感覺不到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意義。他張德全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兒子生不了了,年紀輕輕就注定了要斷子絕孫,他還有什么盼頭呢?他想他完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李支書,都是因為李文強,這個狗東西,這個死太監。你神氣什么,不就是有兩個兒子么,你的兩個兒子就了不起,那要看他們能不能長大成人才,能不能傳終接代,能不能對你養老送終。當這個信號傳到他的大腦的時候,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但是馬上被一種復仇的火焰把他的心燒得熾熱如鐵,然后他就感覺到很痛快一樣,哈哈大笑起來,他要看著李文強將像自己一樣,老無所依地活下去,他要他比自己更可憐。
他轉跳下田坎,朝自己家里走去。
那個下午他一直在石頭上磨著那把殺豬刀,當他磨刀的時候,他的精神很好,心情似乎很愉快。當有人過旁邊的時候問:“張德全,磨刀干什么,殺豬啊?”他就說:“是啊,過幾天我想買豬來殺,來買肉吃啊。”他壞笑著花得只見牙白的臉回答著路人。他的精神真是好啊,沒有人想到這個瘋子在心里醞釀著一個可怕的陰謀。他一直把刀磨得刀身發白,他朝旁邊的草輕輕地一劃,草就斷了的時候,他把刀提著進屋里去。夜晚的時候,雞都進雞圈里了,他捉了一只雞,然后他把雞殺了,扔給他老婆讓她煮了吃,因為他是瘋子,只要不是太過分,家里的人也都順著他。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是在他母親的憂心忡忡中去睡覺的。睡的時候他又做夢了,夢到自己去炸魚,點了炸藥,然后怎么都扔不出去,像是粘住了自己的手一般。看著引線呼啦呼啦地燃,炸藥就是怎么也無法從自己的手中拿開,他遞手去掐著引線,想把它掐滅,可是怎么也掐不滅。他急了,媽呀。他叫了起來,然后炸藥沒了,他醒來了。
他摸摸自己的手,似乎要感覺一下到底有沒有火藥粘在上面一樣。他發現沒有之后,又沒有思想地躺下去,然后雞就叫了,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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