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插嘴問:“幽冥教又內訌了啊?因為什么呀?”肉頭和尚答道:“小鬼子的心莫要猜,比洞庭湖的水還深呢。”黃梅撇撇嘴就不再問下去,曾經聞之色變的幽冥教,自老教主癱瘓不起后,內訌連年不絕,如今已成了誰都可以踩一腳的死龍病虎。
陳南雁沉吟道:“他們造船做什么,是要跨海遠征嗎?”肉頭和尚道:“據說他們在南海之南找了塊地,要搬遷過去呢。”陳南雁愕然問道:“南海之外還有天地嗎?”肉頭和尚額頭騰地紅了,冒出汗珠來,搔了搔后腦勺笑道:“江湖傳言,可說不準呢。”陳兆麗卻默然點頭道:“他們要是正走了,那才是阿彌陀佛呢。”肉頭和尚就哈哈大笑起來。
這工夫一個小沙彌慌慌張張闖入門來,抬頭瞥見肉頭和尚慌忙又往后退,肉頭和尚喝罵道:“混賬東西!哪兒就敢亂闖?”沙彌被這一喝,縮頭伏地戰栗不敢動彈。陳兆麗道:“他必是有事稟告,何必嚇他。”肉頭和尚又悶聲道:“何事,還不快說。”沙彌道:“師父料事如神,官府果然抓了一個乞丐去頂罪,如今就關在州衙大牢里。”肉頭和尚聽了,腦袋瞬時紅的發紫,拍案而起道:“這是什么世道!還讓人活嗎?”陳南雁被他這一拍之勢嚇了個一哆嗦。
顧青陽道:“和尚有話說話,何必動氣。”肉頭和尚恨然說道:“顧兄不知,昨日城中出了樁命案,捕快們拿不到賊,就找個乞丐頂罪。這不是草菅人命嗎?”
顧青陽嘿然一笑道:“和尚瞎說,丐幫弟子數十萬,岳陽城里少說也有幾千人,他們敢惹丐幫?”
肉頭和尚揮手打發了沙彌,頹然一嘆道:“顧兄有所不知,如今的丐幫不比從前啦。一家弟子分作三六九等,有句歌謠說的好:四袋弟子人五人六,五袋弟子喝酒吃肉,六袋弟子披金掛綢,七袋弟子買房置樓,八袋弟子萬代不愁。苦就苦了三袋以下的,當牛作馬地侍候頭頭們,稍有不是,挨打受罵是小,斬手、割鼻也是家常便飯。官府那里有破不了的人命案子,只消封幾錢銀子給管事,就可以捆個乞丐去頂罪。這就是他們說的‘木頭樁’。唉,人命竟不如一頭牛的命值錢。”
顧青陽沉吟道:“趙廣此人我認識,還不止于此吧?”肉頭和尚冷笑道:“丐幫弟子數以千計,他管的過來嗎?”陳南雁幽幽嘆道:“連丐幫也不行了,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黃梅冷哼道:“多說無益,咱們去劫獄!”陳兆麗喝道:“劫獄容易,過后怎么辦?”黃梅冷笑道:“管那許多?天又塌不下來。”
肉頭和尚擊掌贊道:“痛快!黃女俠,和尚陪你走一遭!”目視顧青陽問道:“顧兄,你去不去?”顧青陽笑道:“如此善舉,也算我一個吧。”陳南雁也站起身來,怯怯地看著陳兆麗,話到嘴邊卻沒說出來。眾人的目光一時都落在陳兆麗身上。去州衙大牢救個人并不難,難的是此事牽扯到丐幫,丐幫與紫陽宮淵源深厚,關系卻又十分微妙,她不得不慎重權衡其中的利害。
片刻后陳兆麗站了起來,目視陳南雁,交代道:“救人時切莫以真面目示人,免生麻煩。”肉頭和尚附言笑道:“那是自然,誰愿意去招惹官府?”黃梅卻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救人確實不難,眾人潛入大牢,逼牢子打開牢門時,外面的衛卒還在喝茶閑聊。黃梅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趴在一堆透著酸味的爛草上,就皺起了眉頭,及至看見被打的稀爛的兩條大腿,忍不住跑一邊嘔吐起來。肉頭和尚跨前扶起乞丐,在他嘴里喂了顆保命丸,又撕破僧衣給少沖裹扎起傷口。
顧青陽看到那乞丐有些面熟,便撩開他臉上的亂發,心里咯噔一驚:他竟是在茅屋中偶遇的那個窮書生!轉身問牢子:“這人什么來歷?”牢子戰戰兢兢地答道:“他原是洪湖縣的一個書生,名叫李少沖。昨日才入的丐幫。高捕頭去買‘木頭樁’,那邊讓一個年老有病的來頂,這人看不過去,就替了那老丐。他有些呆氣,在這亂嚷亂罵,大伙都恨他,只指望一頓打死,難得他命硬,挨了一百多棍竟是不死。”
肉頭和尚咬牙切齒道:“這個高疤臉倒是長本事啦,我去取他狗命來!”喝那牢子:“前面帶路!”黃梅道:“我跟你去!”陳兆麗沒有攔阻黃梅,在她看來岳陽州衙就是城隍廟,走走逛逛也沒什么。
顧青陽背起李少沖先回客棧,陳兆麗和陳南雁留下來接應黃梅和肉頭和尚。
顧青陽用了一個時辰才將李少沖的傷口洗凈包好,剛擦了把汗,就見陳兆麗、陳南雁悻悻而歸,沒見黃梅和肉頭和尚的身影。顧青陽早知是這個結局,就不感到意外。今晚的這一切都是肉頭和尚設下的計策:游說三人去劫獄,設計拿住一人,以此逼迫韋素君答應與鐘向義比劍。黃梅武功不弱,江湖閱歷到底淺了些,被肉頭和尚誘入一間房,輕易地便被一張大網網住,為防被看出破綻,肉頭和尚也同時被拿。他演了場苦肉計,挨了頓拳腳。
顧青陽安慰陳兆麗:“憑紫陽宮和金堂主的交情,他不會為難黃姑娘的。他想和韋姑娘比劍,那就比一場,韋姑娘也未必會輸給他。”陳兆麗嘆道:“他約明晚就比,我擔心七妹未必來的及。”顧青陽道:“師姐不必擔心,我去求他寬延幾天。”陳兆麗訝然失色,感動的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
李少沖昏睡到第二日黃昏后才醒,渾身劇疼難忍,在確信自己沒死,眼前既不是監牢,也不是閻羅殿后,他默嘆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我又沒死。”桌上糯米糍粑的清香一陣陣飄過來,他咽了口口水,已經好多年沒嘗過李子的味道了。父親在世時家道殷實,時鮮水果、特色糕點是從來不缺的,自己不吃都送給了仆傭和丫鬟。
窮家出身的祖母就嚇唬說:“敗家喲,敗家喲,將來有你的苦吃。”真讓她言中了,六歲那年北兵圍城,在凄惶了幾個月后,父親就帶著他回到了原籍。家勢一落千丈。父親過世后自己與年邁的祖母相依為命,糕點再也見不到了,飯也常常吃不飽。祖母期望自己能像父親一樣寒窗苦讀,考舉人、中進士,光耀門楣。為了湊足束脩,老人家每日行走三十里到鎮上給人縫補衣裳。
曾經嫉恨過她的人仍稱她“老夫人”,自己聽了恨的落淚,老人家卻達觀地說:“老夫人好,老夫人好,她們一叫全鎮人都記住我的名字了。我的生意就好了。”
十六歲那年自己考中全縣第八名秀才,從城關歡天喜地跑回去報喜,半路被久已不來往的一戶親戚扯住,硬拉著去家喝酒,自己實在太高興了,就在笑臉奉承中喝醉了。自己醉了兩天三夜,直到被報喪的人接回家。自己進城看榜時告訴祖母當日必回,老人家等不到自己,心里不放心就出門來尋,夜黑不慎跌入池塘,溺水而亡。
自己路過池塘就跳進了水里,只求一死,鄉黨將他救了出來,責罵自己:“死有個屁用,了,能報老人家九泉之靈嗎。”自己也想明白了,死是不能贖罪的,唯有刻苦上進光耀門楣才能報答老人家的在天之靈。那一年鼠疫橫行,由縣城開始,不久傳到鎮上,一時家家夜哭,戶戶起墳。自己去鎮上買了刀紙,回來后就上吐下瀉,繼而高熱不退,最后渾身膿腫、奄奄一息。
族人把自己捆住手腳架在干柴上,臉上貼了張符文,族長說:“不要怨恨別人,怨恨自己的命吧,你不死咱們就都得死。”自己張開干裂膿腫的嘴平靜地說:“我死你們能活,就讓我死吧。”族長帶著族人圍著柴垛跪下來,那嗚嗚咽咽的哭泣竟像是悅耳的音樂。大火熊熊而起,自己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讓自己灰飛煙滅吧,一了百了。
偏偏下了一場大雨!瞬間將燒紅了的火堆撲滅,族人四散奔逃,又很快在族長的呵斥下圍了過來,老老幼幼,男男女女在泥水中叩頭不止。自己大難不死,卻成了孤魂野鬼,故鄉已難容身,只有四處游蕩,捕蛇捉蛙,吃樹葉刨樹根,饑一頓飽一頓。
世上已經沒有什么能叫做苦的東西,大難不死福該來了吧。可自己卻從此再也寫不出像樣的文章來,不唯文章寫不出,書也越讀越糊涂,滿紙荒唐言啊,不讀也罷。正當自己即將推開一切的時候,老人家卻頻頻出現在夢中,諄諄教導啊,此生怎能報答?
門“吱呀”一聲推開了,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是顧青陽。李少沖合上了眼,這個人于自己原本只是一個匆匆過客,誰曾想因為一時玩心,竟從此分不開了。
那日顧青陽睡下后,自己絞盡腦汁終究寫不出剩下的半篇文章,于是丟了筆出門透氣。雨已經停了,湛藍的夜空星星點點,棗紅馬望見生人警覺地豎起了耳朵踢騰了一下,深藏在內心的童真瞬間復活了。自己才爬上馬背,它就吸溜溜一聲長嘶,掙開韁繩狂奔而去。自己又興奮又害怕只得緊緊趴在馬背上,任它一口氣跑了三十里,它累了,也服氣了。
回來的路上艷陽高照,花香鳥語的心情舒暢。見到茅屋的廢墟,自己就明白馬的主人誤會自己。把這匹馬賣了,足夠建起十座這樣的茅屋,而行囊里的銀子則足可買二十匹這樣的馬!可自己絲毫不為所動,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把馬還回去。它的主人是誰?行囊里的幾封書信不僅提供了答案,而且告知了他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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