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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復夢  文/陳少海

第七十七回    戚大娘虛詞駭鬼 柳主事正直為神

  話說柏夫人見眾人都在面前,心中悲切,忽然長嘆一聲,閉目不語。寶釵們大驚,連呼不應,摸著心口尚熱,鼻中微有呼吸,面色不改。珍珠道:“這不像是去的樣兒,休要驚慌,也不用去回老太太,咱們在這兒守著,看有別的再說不遲。”

  芙蓉們點頭,彼此守祝

  不言眾人在炕前相守之事。且說柏夫人覺著一人走出房外,身子很覺輕快舒服,心中毫無思想掛礙,走到卷棚下,見丫頭、媳婦們東倒西歪,各皆睡著。臺階下站著一個四十年紀黃臉婦人,梳的高髻,穿著青衫,對柏夫人道:“轎已伺候,請夫人快去。”柏夫人問道:“你是誰?請我到那兒去?”那婦人笑道:“夫人到了那里自然知道。”說畢,招呼轎子過來。柏夫人見兩人抬著一乘竹架兜子,其形甚怪。兩個轎夫蓬頭垢面,渾身筋骨棱棱,聳肩長腿。

  那婦人將柏夫人抱上兜去,轎夫走的甚快,不見日光,倒像是隆冬將晚的天氣,寒風刺骨。那婦人騎上一匹小黑驢,緊緊跟著走。不到半里來路,見路旁有個長人聳肩而立,戴一頂三尺高的白布長帽,腦后披著頭發;一張黃臉,深眼縮腮;穿一件大白布衫,光著兩腳,肩上掛著幾吊錢,手中拿一把小桑問那婦人道:“怎么這會兒才來?叫我好等。”婦人答道:“不是本宅土地帶我進去,這會兒還在門口瞅著呢。”長人點頭,一同跟著。過了一座大橋,又走過幾處荒村野地,陰風凄慘。抬到一個大衙門口,見愁眉苦臉的囚犯不計其數,轎夫將兜子歇下。那婦人將柏夫人抱到一間黑暗屋里坐下,說道:“咱們要去掛號、銷票,一會兒就來。”說畢,忽然不見。

  柏夫人想道:“這是那兒?他們仔嗎也不來瞧我呢?”心中正在愁悶,聽見那黑犄角上有人嘆氣。柏夫人問道:“誰在那兒嘆氣?”聽見那人答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嘆個氣兒又何妨呢!你這位老太太真是多管閑事。”柏夫人道:“我因瞧著這兒很不像咱們家里,要找個人兒問問。剛才多口,倒叫奶奶動了氣。我聽著這聲音很有些熟,不知你這位奶奶尊姓?住在那兒?”那人答道:“不瞞你這位老太太說,我家很有個名兒,誰不知道咱們是祝尚書的表侄呢!他家宅里一天也少不了咱們大爺。就是我到宅里去,一住也是半年。那些太太、奶奶們誰不同我好呢?尚書的太太還是我的干媽,穿的吃的隨著我的性兒,愛要仔嗎,就是仔嗎,誰敢向我噓個氣兒。”柏夫人問道:“不知奶奶說的是那一個祝尚書家?”那人道:“說起他家,要叫你老人家駭一跳。我干爹是天下有名兒的祝鳳,官拜禮部尚書。我是尚書的姑娘,你想我還怕誰?”柏夫人驚問:“你這位奶奶到底是誰?請過來,咱們見個面兒。”那人笑道:“你見我姑奶奶,也要行個禮兒才是。”說著,在犄角上慢慢過來,定睛細看,叫道:“哎喲!臊死我了!怎么是你老人家在這兒?”柏夫人也將他細看,笑道:“我說誰呢?原來是戚大奶奶。咱們家毫無照應,過承夸譽,更增慚愧。不知這兒到底是你家,還是我家?”戚大奶奶羞慚滿面,低頭答道:“連我也摸不著這是那兒。我記得在炕上躺了幾個月,不知怎么,被一個長腦袋的人一根繩兒將我拉到這兒。”柏夫人驚異,正要再問,見同來的那個婦人匆匆進來,說道:“請夫人快去。”扶著柏夫人往外就走。戚大奶奶也跟著出來,見柏夫人走進一座高大門里。他正要跟了進去,見一個差人過來拉住道:“你不能進這門去,我送你到一個地方,自有分曉。”

  卻說柏夫人進了一座大門,十分嚴肅。那婦人領著由東角門進去,剛上甬道走不多路,遇著一位白須老判官躬身作揖道:“親家太太只管放心,此間是東岳府。少刻王爺升座,將親家太太前世誤傷丫頭一案判斷明白,就送回家去,想來并無大礙。”柏夫人驚問道:“這樣說起來,我身已在陰司了。”老判官笑道:“此處原非陽世。我是鞠秋瑞前世父親甄士隱也。與夫人是隔世親家,現在東岳府充了掌案判官,凡人間一切生死輪回之事是我掌管。夫人并無大事,只管放心。”柏夫人點頭道:“深感老判關切,諸事尚求照應。”甄判官正要答言,見一個鬼役鎖著個蓬頭垢面十五六歲女子過來,對甄判官道:“這件案發在報應司審斷,不必在此候審。”甄士隱答應。領著柏夫人們走出東岳府,往西走有一箭多路,到了報應司衙門。

  看見披枷帶鎖男女老少不計其數,大概都是悲苦痛楚之聲,十分凄慘。

  柏夫人走進衙門,見堂上坐著一官,氣象威猛。案前跪著許多男女人犯,堂前兩邊設著油鍋、火床、風輪、刀鋸各樣刑法。甄判官們站在檐下等候投文。柏夫人瞧見一個黃瘦后生堂客,懷中抱著個血孩子,跪在地下不住向上磕頭,不知他哭訴些什么說話。旁邊有個判官送上幾本簿子,那官瞧了一會,將底下跪的兩個體面男女,命鬼卒摔下堂來,大聲喊道:“應上火床!”有個紅發青臉鬼拿著一柄大黑扇,將那男女兩個扇了一下,兩人上下衣服一點也無,赤條條被兩個惡鬼抓去,掀在火床上極力揉擦。只見青煙起處兩人喊聲甚慘。鐵床燒的通紅,不多一會將男女兩個燒成黑炭。有個鬼役上堂喊報,堂上吩咐帶來。那鬼役走至火床,用鐵錘將兩段人炭擊碎,化作兩團黑煙,沾在地上,隨風飄蕩。有個黑臉兇鬼用扇一扇,那兩團黑煙就地一滾,仍化作人形,面色改變,不像剛才那樣神氣。鬼卒押上堂去,那冥官說了幾句話,有個蓬頭大鬼手中拿著衣服,披在那男女兩個身上押下堂來。原來男已成羊,女已變豬。后面跟著那抱孩子的堂客一同出去。柏夫人看了半日,心驚膽戰,輕聲問道:“這兩人為什么犯這樣重罪?”甄判官答道:“他是夫妻兩個,因長房無嗣,繼他為子。后來他繼父娶妾得有身孕,他恐生子要分家產,夫妻定計,候妾生產之時,乘其血暈,將所生之子掐死,又將臍帶扯斷,以至母子傷命。因他夫妻有三十余年福祿,直到今日才結。從此女豬男羊,長在畜生道中矣。”柏夫人點頭道:“原來如此,該變畜生。”

  正在說話,聽見堂上呼喚,甄判官忙領著柏夫人走上臺階。

  公案東首設著幾個紅礅,光彩奪目。冥官欠身讓柏夫人坐在第四個紅墩上,吩咐抬過勾留鏡令其自照。鬼卒答應,抬過一架大圓鏡,光彩直射,亮如秋月。柏夫人覺著透徹心涼,定睛細看,頓悟前因。甄判官命將勾留鏡抬開,問道:“使女桂香告夫人將伊打死,含冤兩世。夫人可將打死緣由,據實上訴。”

  柏夫人對冥官道:“我前世系孝廉周達之妻吳氏。有使女桂香,素性狡詐,終朝搬弄是非,不安本分,屢訓不改。因他與小子滑春有私,被我看破,喚至面前舉手掌責。他急于回身躲避,將頭誤撞門上破鐵環,被鐵釘插入太陽穴,因而殞命,實非打死。今既當面,令其自供。”報應司點頭,指著桂香說道:“你身為使女,不安本分,已有應得之罪;況與滑春私通,應該責治。你系有罪之人,又不受主責,反敢退身躲避,以至誤傷身死;反誣告被主人打死,沉冤兩世。你冤在那里?”桂香跪在下面,只是磕頭,哭訴道:“我因孤魂漂泊無依,被義冢地幾個短命鬼再三唆哄,令我上告。今日方知是錯,悔已無及,只求開恩超拔。”桂香供畢,報應司大怒罵道:“誣告主人,與子孫誣告尊長同罪。先受冥刑,再令胎生!”吩咐解開,只見走過兩個惡鬼,一把抓去,夾住兩塊大板,架上一把大鐵鋸,不多一會鋸成兩半。堂上大聲喊叫合了上來,那桂香哀呼喊叫,慘痛心目。

  柏夫人瞧著十分不忍,向著報應司說道:“桂香誣告主人,實堪痛恨。今已解體受罪,可以寬恕,求恩賞其脫生,以消冤孽。”報應司道:“陰律上奴仆告主與子孫犯祖父同科。桂香所告實,夫人應減陽算,尚有不應之罪。今既誣妄,應該返坐,除受冥刑,例應三世為豬,方轉人世。今夫人既是慈悲解釋,免墮畜生。”當堂即判令桂香仍轉生為女,嫁滑春后身錢二為妻;因酒后夫妻戲耍,誤將錢二致傷身死,擬以絞決,以完孽果。報應司判畢,在生死簿上蓋了巨印,備文詳覆東岳,并知會各該管城隍。一面吩咐鬼卒押送轉輪王處,照驗脫生。報應司判斷已畢,令甄判官好生送柏夫人仍回陽世。

  柏夫人站起身來向上拜謝,說道:“既死重生,古今無幾,今蒙恩斷得轉陽間。但求稍緩須臾,遍觀地獄,將來回陽之后,力勸世人同歸于善。”報應司合掌道:“善哉!善哉!夫人舉念慈悲,定增福壽。但必須地藏佛處使人引導,方可遍觀。本司先差人持符知會,即著甄判官伴夫人前往可也。”柏夫人謝過冥官,同甄判官走下殿來。還有好些斷頭缺足、愁眉苦臉之人在那里候審。

  柏夫人走出衙門,又往西走,不多一會,見茂林修竹圍著一座禪林。耳邊聽鐘鼓之聲梵梵不絕。剛到山門,有幾眾幽冥弟子笑臉相迎,說道:“剛才報應司知會,知道夫人降臨,在此拱候。”說畢,引著柏夫人們來至大殿,見地藏佛坐在金蓮臺上,面如滿月,丈六金身。兩旁侍立著十二眾大弟子,滿殿上祥光現現,香藹繽紛。柏夫人向上禮拜,地藏佛在蓮座上合掌說道:“夫人來意老僧已知,念念慈悲,自有果報。老僧立愿普度幽魂脫離苦惱,無如地獄中愈度愈增,日沉日積,孽海茫茫,何時得了。夫人回陽之后,務須苦勸世人力為良善。世上多一善人,則地下少一般苦趣。事到其間,悔無及也。”柏夫人拜領教言。地藏佛命金童、玉女持幡引導,又命護法神將持符往各處知會。

  柏夫人拜謝,退下殿來。同甄判官跟著金童、玉女走不多路,望見一座高臺,上接霄漢,臺下人煙稠密,轎馬紛紜,男女老少不計其數。甄判官指道:“此地名蒿里村。地藏佛慈悲建此高臺,就是世上所說的望鄉臺了。凡人死后七日,取七日來復之意,令其上臺略望一眼,以了一生之事,從此與家長別。”

  柏夫人點頭道:“原來這里就是望鄉臺。”走到臺下,見有一座高大牌樓,上面懸著”望鄉臺”三個大字。兩邊掛著對聯,那字都有桌面來大。上聯是:富貴窮通上了臺試問而今身命,看那下聯是:賢愚曲直來此地請看往日家鄉。

  牌樓下兩邊都有茶棚。當路口設著大鍋,里面熱氣騰騰像是面茶,有的顏色白亮,很像甜漿粥。左右一望總是這兩樣,并沒有別的點心。那些往臺上去了來的男女都是哭的凄慘悲哀無比。剛到牌樓下,兩邊拉著吃那鍋里的點心。有的吃了又添;有的隨便吃點;還有一兩個不肯吃,掙脫身跑過牌樓遠遠站著;也有不肯吃打著要他強吃。

  柏夫人笑道:“這兒賣點心的,未免過于霸道。人家不愿意,仔嗎打著要人吃,真不講理!”甄判官笑道:“夫人說的甚是。但這個不是點心,就是世上說的迷魂湯。吃多的就糊涂,吃少的就伶俐,越多越糊涂。這樣東西不但迷魂,兼且迷心,只有富貴人從來不吃這樣東西。”柏夫人道:“原來真個有迷魂湯!咱們且上臺去逛逛。”甄判官點頭,陪著上了百十來級才到臺頂,上面平敞甚寬。男女們像有幾千人,個個望著臺下慟哭流涕,傷心不已,耳內聽著一片都是哭聲。那些押上來的鬼卒,一個個十分兇狠可怕。有錢使的準他多站一會,多哭幾聲;那沒錢的窮鬼,剛望了一眼,還沒有哭出聲來,早被兇鬼押下臺去。

  柏夫人很覺傷心慘目,也止不住紛紛落淚。往臺下四面望去,只見愁云慘霧濃堆密布,不但望不見家鄉,連山川樹木也瞧不見一點影兒,說道:“這些真是傻子!對著這亂云堆子哭個什么勁兒?”甄判官道:“夫人是生魂,看不見家鄉。他們各有所見,不能不哭。”柏夫人道:“原來如此。這臺上冷風過于利害,真是透心徹骨,咱們去罷。”同著眾人下了臺來,仍舊走過牌樓。猛抬頭,瞧見那一堆男女里面有戚大奶奶,捧著個碗,正在大吃。柏夫人心甚不忍,走上一步,將他拉住說道:“大奶奶!你少吃些兒也好。”戚大奶奶回過頭來,瞅了一眼道:“你這位老太太可笑,我又不認得你,怎嗎管我吃東西?”柏夫人道:“大奶奶!你怎么不認得我呢?我回去可以到你家寄個信兒。”說著,淚隨聲下。戚大奶奶問道:“我家在那兒?”甄判官道:“他已吃了迷魂湯,生前之事全不知道。等案情結后,歸守墳墓,彼時方認得骨肉親支,以享其祭祀。此時雖是父子夫妻相逢,亦如陌路也。”

  柏夫人不勝嘆息,隨著金童、玉女離了望鄉臺,走出蒿里村。望著前面一帶垂楊,繞著粼粼清水,樹林中畫角丹楹,十分壯麗。柏夫人道:“那邊景致不像陰間,很有些平山堂風景。”

  說話之時早已走到面前,見那柳陰之下盡是臨河水閣,并無門窗??扇,每間閣前俱用丹漆短N字欄桿隔住,無門可以出入。

  看那閣子里面,或十來人,或二三人,亦有五六人,老少不一,俱向著水閉目靜坐。水中盡是蓮花,清香撲鼻。甄判官道:“此名寧馨閣。都是古今名士,不得志于當時,往往迂狂怪僻。上帝憐其才,令其面對蓮花,靜坐一百二十年,消其迂狂怪僻之氣。日受蓮香沁其心骨,轉生當為翰林清貴。”柏夫人點頭嘆道:“原來翰林先生都是對花靜坐中人也。”

  順著柳堤向北而走,覺對面吹來其風甚臭,越走越臭,令人難忍。耳內聽見四面都是哭喊悲苦之聲。滿眼黑霧濛濛,不分南北,定睛細看,那濃煙之內盡是蓬頭赤足男女,不計其數。

  柏夫人心中害怕,問道:“這是那兒?又臭又怕,令人一刻難過。”甄判官道:“此名鍛煉獄。都是古今來不遵王法叛逆之人,刀兵過處,殺害生靈,不分良善;奸淫搶擄,慘無天日;妻離子散,骨肉傷殘;荼毒地方,上干天怒。上帝痛恨此等叛徒,生前雖受王章,或有幸逃國法,遍令五岳帝君及城隍司命之神,密訪嚴拿,俱發交此獄。先用大鍋熬煉其油,俟其枯干,再鍛為灰。那煉出來的人油流于地上,往往變成蛇、蝎或蜈蚣、毒蟒,還要傷人。終是戾氣所鐘,雖有陰律亦難禁其化生。”

  柏夫人道:“叛逆之徒應該受罪。咱們再往別處瞧瞧,這里實在臭的慌。”

  眾人離了鍛煉獄,又往前走。天色清朗,路旁一座衙門,丹碧輝煌,祥光籠罩;里邊一股幽香隨風而至,令人聞之心神暢適。見那大門上面,直牌寫著”節孝司”三個大字。甄判官道:“夫人名姓已上了這衙門的金冊。婦人最重的最節孝,上帝特命陰曹專立兩司:男名忠孝司,女名節孝司。兩司俱用金冊注名,每歲除夕匯奏一次,恭候玉音獎勵。不論男女有人名登金冊者,子孫免墮畜生道中。”

  柏夫人點頭,正要答話,只見一族彩旗鼓樂蜂擁而來,后面一乘彩轎竟抬進大門。柏夫人們也擠了進去,見彩轎里走出一位青年美人,珠冠蟒襖十分華麗。堂上站著一位冥官,烏紗絳袍,白面長須,手捧一本金冊,彩光耀目。揭開幾頁遞與那美人看過一遍,取筆在那冊上不知寫了幾行什么字,那美人笑容滿面,再三道謝。旁邊轉過一個白須判官,手執彩幡向空一晃,化為一座金橋。那美人轉身走上橋去。回頭看見柏夫人,忙舉手拜了兩拜,抿著嘴兒笑著往上走去。只見金光一閃,人橋俱已不見。柏夫人問道:“這人是誰?倒很有些面熟,怎么他駕云跑掉了?”甄判官笑道:“此人不但與夫人現有瓜葛,我同他還是隔世姻親。他從府上來,還從府上去。這是最有名望的人,夫人豈不知金陵王熙鳳嗎?此人現今已歷三世矣。”

  柏夫人驚道:“王熙鳳是賈大姐姐的璉二奶奶。去年我在鐵檻寺燒香,正遇著他們在那兒念經超度,我還對著他的牌位拈香奠酒。誰知今日在這地方同他見個面兒。他死的也不多幾年,怎么就有三世呢?”甄判官道:“王熙鳳二世就是周婉貞,因其拒奸傷命,是以名登金冊。今與夫人又為骨肉至親了,日后自然有人知道。咱們再往別處逛逛罷!”

  離了節孝司正往前走,只見一人歪戴著一頂皂隸帽子,敞開胸口,光著一只腳,飛奔而來。周身大汗,瞧見甄判官一把抓住,叫道:“快些救命!”道言未了,后面一個黑胖堂客趕緊追來,將那人抓祝脫下自家的一只鞋,將那個人撳在地下,使勁的打了個要死,又撕又抓又咬,那人在地上滾成一團,一聲兒也不敢言語。甄判官看不過意,說道:“你這位奶奶,且將氣兒消消。這一定是前生的冤孽,這會兒遇著他,自然不能饒過;但總有官司判斷,叫他受罪,你何必動這樣大氣?”那堂客搖手道:“老官,你不用管咱們的閑事。我不是遇著了冤家,他是我的男人,名叫陳旺。他是城隍司的皂班頭兒。他那一天不賺三吊兩吊,回到家來說謊,總說一個錢兒沒有。可憐我自掙自吃,那兒弄得過來?誰知他相與上了賣迷魂湯的孟大姑娘,將幾個錢攏共攏兒貼補了那個養漢老婆。你想這樣的男人不趁早兒打死了,要他干什么!”說著,又咬牙切齒的使勁混打,陳旺只是磕頭。甄判官笑道:“這是你們家法,外人不便多嘴。”那堂客笑道:“這位大太爺說的一點兒不錯,咱們家去再說。”腰間解下一條繩子,拴著他男人揚長而去。

  柏夫人笑道:“陽間常聞有懼內之說,尚不至于如此荼毒。誰知陰司的老婆更狠。”甄判官笑道:“世人見了潑婦如見小鬼,那里知道咱們這里的小鬼又是鬼更怕鬼。”柏夫人十分好笑,不覺走進一座大門。見滿院子無數男女,還有好些姑子、和尚,擠作一堆。其間有哭有笑、有喜歡有悲苦。看那兩廊檐下都掛滿的五色衣服,堂上像有官兒審事。那審過下來的,三五成群,身上總披著一件花衣,哭哭啼啼走了過去。有一大陣姑子、和尚下來,見每人頭上俱插一對長金花,背后掛著一綹大穗子,腳下都穿鐵板鞋。柏夫人問道:“這些出家人,怎么是這樣裝扮?”甄判官道:“此間是變造司。凡應歸畜生道中的,都發到這里變造。剛才這起僧尼,在世不守清規,奸淫不法,誆騙錢財,誘人犯法。除受陰律外,應變驢馬以償孽債。”

  話言未了,又來一起男女十幾人,都喬裝俏扮風流人物。

  那幾個后生男子擠在一堆,十分得意。柏夫人道:“這一起不像是變畜生的,人人倒還歡喜。”甄判官道:“這一起罪孽更深。男的是世上匪徒,無惡不作;婦人是淫妒殘忍,兇惡不堪,例應變豬。”甄士隱用手指道:“夫人看,那一堆是變牛的,這是變狗,那些是羊,各人身上都有記號。不但夫人看不出來,就是他們自身亦不能夠知道。正所謂孽由自作也。”

  柏夫人不勝嘆息,看了一會,走出變造司。向東走去,見一座衙門祥光繚繞。門樓上直牌金字,寫著”福祿司”三個大字。兩旁大金字對聯,左聯是:黃甲全憑德行,那右聯對的是:華國本自文章。

  柏夫人跟著金童、玉女走至大堂檐下,見上面坐著文昌司祿帝君。兩旁侍立天聾、地啞兩個童兒。案上堆著無數冊本,帝君憑幾細看。東首設著長桌,堆滿的盡是文書,有一位朱衣神在那里翻檢。梁上掛著一桿大金秤,上有五色毫光,照耀天地,有一個長須吏,手持玉尺,在那文書上細心測量,絲毫不茍。公案中間,設著一座白玉香爐,里面有一線青煙上接九霄,覺得異香撲鼻。甄判官道:“凡世上科甲之人,俱是各處城隍司查其祖宗德行已歷數世,匯報東岳。再查本人陰德,轉送此處。帝君匯總,量其福祿之多寡,核其德行厚薄,定其科分之遲早。現辦下科題名錄,正是各路神報功過之時,非同小可。俟草榜定后,尚須請關帝參酌簽押,方達帝廷。倘有大傷陰騭之事,雖天榜已定,臨時必須更改,以明賞罰。人世上造惡多端,只可以瞞人,而不可瞞天。冥冥之中,絲毫未曾疏漏也。”

  柏夫人點頭道:“人生在世,只知要占便宜,給子孫掙下產業房糧地土,積下金銀珠寶,不管人家死活。那管他妻離子散,只要我便宜受用!使盡心機,打盡算盤,以為子孫可以世守受用。誰知陰司里另有一般的算法,若要子孫昌盛,何必多用心機!”甄判官笑道:“夫人所見甚是。陰司總以德行為重,雖有錢勢,此處不能通情。所謂禍福兩途,隨人自走耳。此時帝君正在辦公,不可驚動。咱們再往別處看看。”

  金童、玉女持幡相引,來到一處。愁云慘淡,腥風刺骨,滿耳都是鬼哭之聲,十分凄慘。柏夫人膽戰心驚,見四面盡是劍樹刀山,血水成河,難以行走。金童將手中長幡往地下一晃,變成一瓣蓮花,請柏夫人們立于花上,隨著腥風飄來蕩去。見幾十個小鬼,推著一架大石磨,血糊滴瀝,磨下有數百大兇狗,爭吃血汁,旁站幾個高大夜叉,將磨邊拴著的罪人,不分男女,抓住往磨眼里填下,頃刻之間骨肉俱成血醬。柏夫人問:“這些人是造下什么孽,至于如此?”甄判官道:“都是世上打娘罵爺,滅理亂倫之輩,應受此刑。”蓮舟飄到一處,見一個老尼僧倒掛兩腳,有兩個惡鬼手執尖刀,劃開胸口,兩鬼使勁剝皮,那老姑子喊聲慘極。柏夫人念道:“阿彌陀佛!這老尼造了什么孽,受這剝皮慘罪?”甄判官道:“此人名凈虛,是饅頭庵的姑子。少年不守清規,淫貪勢利,引誘閨女、孀婦,敗壞門風,得贓破婚,種種不法,已歷過幾重地獄。今又到此剝皮獄,其罪尚不止此也。”柏夫人嘆道:“原來就是饅頭庵的老師父,可憐他那里知道身后要受這樣的罪呢!”

  正說著,那蓮舟又至一處,見高臺上坐著一位冥官。兩旁站著好些鬼判,下面跪著無數男女孽鬼。那冥官正在據案檢點文書,看見柏夫人過來,連忙站起,在臺上打一恭,用手一舉,那蓮舟不覺離臺已遠。柏夫人問道:“這位官兒同我見禮,是個什么緣故?”甄判官道:“這官兒姓柳名逢春,生前為禮部主政,系大人同部的司官。夫人是堂官眷屬,兼有姻親,因此見禮。”柏夫人點頭道:“原來是柳緒的父親。咱們是四門親家,誰知倒做了冥官。不知咱們老爺又在何處?我正要去相見。”

  甄判官道:“柳公在此為十八獄總管。凡應受罪之人,先解到此間掛號,然后照文發各獄受罪,其職事甚忙。祝尚書現為玉帝香案吏,不在陰曹,難以相見。”柏夫人正在嘆息,背后有人問道:“太太怎么在這里閑逛?”柏夫人回頭一看,不知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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