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革眾生相。我爹舉報了我大伯。

　　我現在終于要說到那場風起云涌的文化大革命了。大革命中發生的一切都是我沒有經歷的，可我的靈魂告訴了我，大伯的靈魂告訴了我。我們村的大革命就是從村上的小學校刮起來的。

　　大伯不是一個惹是生非的人，擅長惹事生非的是我爹。大伯在村上的學堂里教書一直教了十多年，直到他成為革命對象的那一天。學堂在我們村東頭，后來叫做劉家寺小學了。要不是因為我家成分不好，大伯肯定早轉正當公辦教師了，大伯肯定早當校長了。學堂里開始只有大伯一個人教，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一間課堂里。多年以后，當我背上我娘親手縫制的書包走進課堂時，我只是一個天真好奇的小孩子，對于這所學校里發生的一切事，對于我大伯，我都是一無所知的。多年之后，當我回鄉再次踏進這片熟悉的故土時，隔著遙遠的時空，我的靈魂與大伯親切交談。我看見大伯面色嚴峻，清秀俊朗的身影玉立在黑板前，身后大伯嚴茂工整的板書清晰可辯：

　　文化革命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昨夜語錄共槍聲，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大伯大娘一生恩愛著，他們膝下無子，他們的幸福是我爹之輩之流所不能理解的。大娘后來無數次地對我說，你大伯夜夜陪我來說話兒。大娘也無數次憂傷地對我說，你大伯的眼睛咋瞎了？多年之后，當我成為一名法醫拿起手術刀面無表情地驗尸解剖時，我忽然明白我大伯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了，大伯一次次血肉模糊著雙眼走進我夢里來，盯緊我手中的手術刀。大娘終年46歲，在大伯落實政策的那一年，安祥地追隨大伯而去。

　　我爹這個整天無所事事東嗅嗅西闖闖的下流胚子，他象獵犬一樣被即將來臨的血腥之光興奮得張牙舞爪。他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我大伯。從小大伯就比他乖，從小大伯就比他得寵，后來大伯風不吹日不曬躲在學堂里，再后來大伯搶走了如花似玉的我大娘，這輩子什么好事都讓大伯占著了，我爹不愿意看到別人比他強，確切地說，我爹最不愿意看到大伯比他強，別人比他強有什么關系呢？別人比他強他有什么辦法呢？別人比他強他軟了骨頭、點頭哈腰陪笑臉，可是，大伯比他強就讓他心里受不了，我們往往都受不了身邊的人比我們強，身邊的人比我們強讓我們心里不舒服，我爹因為大伯比他強他心里生出刻骨的恨。

　　我爹不能容忍大伯比他強。我爹不能容忍他得不到的女人睡在大伯的炕頭上。爹的怨恨是蓄謀已久的，爹的憤怒是蓄謀已久的，爹的爆發也是蓄謀已久的！在整個村子上，就數大伯識字最多；在整個村子上，就數大伯臉最白；在整個村子上，就大伯一個人穿著中山服把風紀扣扣得嚴嚴的，他不是牛鬼蛇神，他不是三反分子，還能是誰？你看清楚了吧？我爹天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貨，就是窩里橫，就是賤骨頭！

　　大伯寫得一手清勁豐肥嚴茂工整的顏體字。十鄰八鄉的，沒有誰不求著大伯的字。每年一進臘月門檻兒，趕著求大伯寫春聯的人總是絡絕不絕。大伯寫春聯有一個特點，他喜歡自己字斟句酌琢磨聯句兒。大伯鋪開紅紅的春聯紙，蹙眉凝神，片刻，刷刷刷，一副飽含心智與筆力的春聯就有了。寫到得意處，大伯就把它譽錄在一本小冊子上。小冊子是大伯自裁自訂的，八開紙張，勁道的上乘白色宣紙，封面上聯句集錦四個字嚴整剛勁，里面一幅幅細楷的聯句兒皆是大伯集錄的得意之作。這本小冊子在文革中迷失了，有多少好東西在那場洗劫中丟失了呵。大伯寫春聯時大娘就在旁邊侍候筆墨紙張，有時候，大娘也幫著大伯把得意之作譽錄到小冊子上，大娘的蠅頭小楷寫得很細膩，大娘從不給人寫春聯，大娘只把大伯的得意之作譽錄到小冊子上，沒有誰知道大娘會識字。

　　大伯的春聯也有不少寫得泛泛而媚俗的，那多半是應主人之約應景寫就的。大伯有品味有況味的聯句都是寫給自己的，我從大伯的《聯句集錦》里摘錄一二，以饗讀者吧。

　　笑對惡雪當推汝

　　傲迎罡風止有君

　　獨向亂離憂社稷

　　更無豪杰怕熊羆

　　如果單單是這幾行以詩言志的句子，還遠不足以把我大伯引向黃泉路。文革伊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大伯，從不關心時局的大伯，開始變得煩躁不安、憂心忡忡起來。學校里已經上不成課了，在有些老師的帶領下，那么多孩子興奮地扔下書本，忙著貼標語，貼大字報，忙著開會游行喊口號。首先被推出來游斗挨批的是小學校長尚良志。臺下一群伊訝學語的孩子在老師帶領下振臂高呼：“打倒反動權威尚良志！”“打倒走資派尚良志！”“打倒牛鬼蛇神尚良志！”在這所加上校長只有６個教師的小學里，尚良志不是權威，是什么？不打倒他打倒誰？“揭發尚良志的反革命罪行！”“讓尚良志交待他的反革命問題！”“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記得也是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的一句話吧，只有不好的干部，沒有不好的群眾。我這里只說說我家鄉的群眾吧，我敢說，對于這場史無前吏的大革命，他們是毫不關心，也不想關心的。經歷了大躍進之后，他們關心的只是填飽肚子問題，除非象我爹那一撮極少數好事之流。開批斗會他們被趕著走向會場，那些大娘大嬸大嫂們手里拿著鞋底鞋墊，哧哧啦啦地穿針引線，對于喊口號她們是羞于開口的。既便那些大老爺們又怎么樣？他們也多半張不開口。為什么要斗學校老師呢？不是他們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嗎？讀書識字有什么不好？他們所認識的讀書識字就是做個城里人，做個吃公糧的公家人，不干活，坐著說話就有飯吃，就有白面饃饃吃，就有大肉吃，他們希望孩子讀書識字，他們希望孩子過那樣的生活。群眾是膽小怕事的，老師是吃公糧的人，是比他們強的人，斗他們，他們心虛，他們害怕。況且，是老師領著斗校長，誰知道是怎么回事呵！尚校長那么和善的一個人，平常見了他們都打招呼，不擺架子，怎么看也不象個壞人呵！真是反了天了，亂了套了。讓別人去斗吧，讓開會，他們就開會，讓喊口號，他們就裝裝樣子；讓揭發，他們就低下頭，抿緊嘴巴，他們沒得可揭發的，什么資產階級的鮮花呵，什么社會主義的毒草呵，什么走資派還在走呵，他們全搞不明白，他們也不想明白，他們是農民，他們腦子里裝不下那么多東西，就是那個領著呼口號領著搞批斗的老師，上面講劉少奇是漢奸、工賊、長著尾巴時，到了他這里，他在臺上也是這么胡說八道的，同志們，我們要時刻提高警惕啊，警惕身邊長著尾巴的階級敵人，我們要把長著尾巴的階級敵人全部揪出來，我們要學會脫下褲子揪尾巴。就是我爹，你讓他揪尾巴，他也是不敢脫下別人的褲子揪尾巴的，你讓他揭發尚校長，他也是沒得可揭發的。尚校長沒礙著他什么事呵。揭發尚校長的就只有學校里那幾個老師。一個老師上臺揭發說，尚良志他黑心腸，有一回，我母親生病，耽誤了一天課，他讓我寫檢查，還扣我工資；另一個老師上臺揭發說，尚良志他挖社會主義墻角，有一回，我看見他拿了一本備課本給他兒子當作業用。尚校長在臺上的表現可真不怎么樣，他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革命嚇傻了，他胸前掛著一塊寫著“打倒反動權威尚良志”的大牌子，低著頭，渾身哆嗦得象篩糠，別人揭發他什么，他就說是是是，讓他交待什么，他也一個勁地說是是是。“劉耀宗上臺揭發！”。喊我大伯上臺揭發時，大伯從從容容地走上臺，目光直直地逼視著那位造反領導的眼睛，說，我沒什么可揭發的。“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打倒地主四類分子劉耀祖！”“打倒牛鬼蛇神劉耀祖！”“打倒反革命分子劉耀祖！”臺上臺下的口號聲震耳欲聾地響起時，大伯如果肯低下他高昂的頭，大伯如果肯象尚校長那樣說是是是，如果……，可是，哪有什么如果呢？大伯不但不肯低下他高昂的頭，不但不肯說是是是，他還拿起筆，蹙眉深思，把一條條罪證飄逸灑脫地書寫在高貴柔韌的宣紙上！后來，他憤憤然寫下的一些擲地有聲的聯句，成了我爹揭發舉報大伯的有力證據。

　　杜鵑又啼血，英魂何處？空留須眉立天地

　　小草在歌唱，蒼山作證！枉有日月懸人間

　　人非草木，哪忍草木含余悲

　　世多青冢，怎堪青冢招英雄

　　不燒香，不拜佛，不信世有救世主

　　肯登山，肯臨水，肯定人是活神仙。

　　讓我寧愿相信是這些該死的字句害死了大伯吧！讓我為我爹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再開脫一點點罪責吧！讓我減輕一點點心靈的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