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壹

　　光！仿佛是突然有了光，從山的那一頭滲出，一瞬間蔓延開來，光明了世界。路，是一條長蛇，隱隱約約，扶搖而上，陸亂大步流星向山上某處尋去。林子越往上生得越密，密得透不出氣，透不進一點光，枝椏樹葉層層壓下來，遮天蔽日，當真與黑夜無異。陸亂每看到這片林子，都不由得眉頭一皺，他心中雖然很清楚其中機關，卻也嫌這過關辦法太是麻煩。陸亂向右一棵樹上踏去，正欲向上一躍，又覺得踩錯了方位，凌空回轉一圈，退到原地。他連劍帶鞘往旁一敲，樹枝搖動，漏下些許光來，趁此彈指一瞬，看清了機關所在，再次躍起，這次走對了方向，從層林中一個人留下用樹葉掩飾的洞眼鉆了上去。原來這些樹生得兩層樹葉，下面一層密不透光，上面一層略顯稀疏，中間不多不少留出一人高的空間，也許難免不有人料到以輕功過關，又正好撞上那個設計好的洞眼，但這一關遠不是只需找對入口那樣輕易的，陸亂最煩的也是上到夾層后的繁瑣。他每走一步都要思量一時半會下一步，一不小心，便要落到下一層的黑暗密林之中，迷失方向，餓死其中。也許又有人自認輕功獨絕，登上樹冠而知曉方位，那更是癡人說夢，樹冠枝葉稀疏，縱能越過所有洞眼，也要力竭落下，直接摔進最底層的黑暗。

　　陸亂終于過了林子，好幾次險從夾層中落下，幸虧身手夠機靈，及時找到著力點，又了蹬了上去，防不了的是身上好幾處劃傷。過了林子，是一片大湖，蘆葦叢深，隱約可見那頭有一個湖中孤島，島上幾間小屋，陸亂自然明白這個障眼法，只是要去找出那一條正確的路，又需費上不少工夫。幾乎接近日垂西山的時刻，陸亂才到達他的目的地，一個山谷深處的小院。谷內只生蘭草，他自是明白院中主人有些防備，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汗流，早早向里報上姓名，里面應了一聲，陸亂靜靜待著，也不放離門太近，怕有機關，正值月光照在門前之時，院門一開，一女子走出，尤如從月光中走出來。

　　“陸大哥，許久不見了。”那女子微微一笑，盡顯傾國傾城之容，舉手抬足間，毫不失大家閨秀風范，雖著素衣，發(fā)髻微亂，卻也難掩天生的萬種風情，當真美若漫山蘭草。

　　“一別七八年，慕容妹子還是美若天仙。”陸亂打了一風趣話。

　　慕容情又笑了，大敵當前，她卻如此鎮(zhèn)靜，實屬女中須眉?！瓣懘蟾绱朔菰L，可不是尋小妹開心的吧？”慕容情自當明白陸亂來意，故裝不懂，調侃陸亂一番。

　　“妹子莫來與我玩笑，戰(zhàn)弦兄弟現(xiàn)在何處？自月食之夜，幽谷劍大放異光之事傳出，山下已聚來各色人馬，欲上山奪劍。只因摸不清到此處的門路，只能按兵不動。我上來時斬斷兩處吊橋，應當可以阻下部分人馬。”慕容情引著陸亂向里走去，到一偏房前停下，院內所有門窗緊閉，毫無燈火，陸亂注意到折斷的樹枝，是打斗的痕跡，看來還是有人誤打誤撞闖了上來。

　　慕容情敲門方式非常用之道，自是他二人暗定的，只聽嘰喳聲，又幾聲腳步，門才打開。戰(zhàn)弦依舊英氣逼人的男子，總帶著幾分高深莫測的氣息，永遠看不透他的眼眸，亦如這遍野蘭草一般孤傲。“你上來時，確定沒人跟著嗎？”

　　陸亂自負一笑，“就算有人想跟，怕也是跟不上我的？”戰(zhàn)弦的眼中閃過一絲安心的神色，陸亂正好捕到了這一點變化，心中大驚，素來鎮(zhèn)靜的戰(zhàn)弦也有了表情，看來這幾天的紛擾的確讓他們深有危機感，陸亂轉而又想到事情的源起，“劍在何處？”

　　“人在劍在。”戰(zhàn)弦的眼恢復以往的深邃。

　　“我們進到密室中再說，外面形式復雜了?！蹦饺萸橥崎T欲進屋，她雖無縛雞之力，頭腦卻靈活得很，這一山的機關皆出自她的設計。

　　“嗖，嗖?！?/p>

　　兩枚暗器不知從何處射來，一枚射向戰(zhàn)弦，雖是背后來的暗箭，他背后也生了防備的眼睛，輕易躲閃了。另一枚射向陸亂，他身稍偏轉，劍鞘一揮，就將暗器截下，細看，沒有淬毒，大膽用手一接，身子轉滿一圈，便擲了回去，雖不明發(fā)暗器者方位，這一擊，也可有殺他人威風的功效。慕容情見此情景，連忙進到屋中，鎖好房門，暗算者以為她去護劍，暗器徑直往屋中射去，怎料那門是鋼筋鐵骨，暗器一一釘在門外，連紙糊的鏤花都打不穿。陸亂與戰(zhàn)弦這下看清了出處，陸亂欲要戰(zhàn)弦留守，自己去追，以防一計調虎離山，只見戰(zhàn)弦一躍而出，慕容情不知何時將劍送到他手上，幽谷劍出鞘，一人已困入他的劍法之中。陸亂見樹林微動，自是明了那人動作，加跑幾步，躍到林上，追了過去。那人哪敵陸亂腳步？他行在層林之中，陸亂行在層林之上，看得一清二楚，陸亂算準那人步伐，加快幾步，出劍倒立而下，那人哪想到他從自己前方攻了下來，慌亂之中不忘三兩枚暗器，一是擋他劍刀，二是撓亂他注意力，陸亂凌空一圈，劍鋒回上，只聽枝椏斷裂，那人落下，卻也借機隱藏起來。

　　陸亂靜心傾聽，只要那人露出一點動靜便全力擊去。陸亂又是自負一笑，他向前奔去，踏樹而上，潛伏者不明白他這一舉動，他哪知道這是陸亂絕技幻行劍法中一技殺招——回星襲月。陸亂向上行到某一處時，用力一蹬，整個人向右一翻，離弦之箭一般擊向林子那一頭，潛伏者看出這是一招，卻也不明白其中用意。

　　只聽一聲雷霆巨響，擋住潛伏者視線的樹全部震斷。陸亂站在地上，另有一人劍插枝椏之中，懸于半空。陸亂再出招，又是一技天涯利風，陸亂半轉身，劍往地上一擊，正是以此擊起劍氣，回力助他上去，陸亂因劍氣，凌空一圈，劍是橫握，行至那人面前時，姿勢正是橫面一切。那人握劍之手一用力，人便上了樹梢，劍也從枝中脫身，倒立而下，亦如陸亂截那潛伏者姿勢一般。兩劍交接，陸亂從外向里出力，那人則是從上往下之力，劍氣交接，潛伏都定睛一看，不由大驚，一方劍氣金光燦爛，一方劍氣青鋒低流，這不正是四君子劍中的月朵與青筆？那人向下之劍，滑落將至劍柄處時，劍鋒向外一變，便將陸亂頂開，陸亂順勢上了另一頭枝椏，那人落到地面。

　　陸亂見此人劍法大氣靈巧，又有月朵劍傍身，自是明白，來者應是軒轅家人，軒轅日月。軒轅日月也是認識青筆劍與這幻行劍法的。這二人雖互不相識，卻也明白對方是戰(zhàn)弦好友，此行上山是為助他，心里放下防備。那一旁的潛伏者即喜又憂，他此行目的本只為奪一把君子劍，怎料其他兩君子劍也聚到此處？憂在，自己絕非這二者敵手，看來要劍，只能智取，不如坐收一回漁翁之利。

　　二人已猜出八九分對方身份，夜中相視，大有英雄相惜之意。潛伏者按捺一旁，不懂這二人為何再無動靜，軒轅日月與陸亂達成一種莫名的默契，雖已明白對方，卻還想再比上一招，靜一靜心中比試的瘙癢心情。二人同時出招，各有收斂，卻都選了自家絕技中最精要一招。陸亂倒立而下，又是劍刃落地，將他彈起，向后一翻，于軒轅日月，正是當空一斬，這是他幻行劍法中一招盤龍逆浪。借力，背攻，聚力，強風，這八字便是幻行精要所在。軒轅日月所用軒轅劍法，要在于攻守結合，他將劍橫握在前，手向里一扭，劍離開手，旋轉向上，與青筆劍相觸，便借力將陸亂連劍帶人往它所旋方向扭到軒轅日月之后。回旋，便是軒轅劍法要義劍招。潛伏者好不容易見二者有了動靜，算準二劍交接時間，兩道暗器射出。他當真小看了月朵劍與青筆劍，那暗器行到一半，便被二劍劍氣截成兩半，彈到一旁。陸亂被軒轅日月劍招擋到身后，自是看不見這暗器所發(fā)，軒轅日卻看得一清二楚，劍落回手中，又使出自家劍法中另一要義，破風，一劍直擊潛伏者所在處。那人沒料到這些變數(shù)，連射四道暗器，自是難以阻擋，劍鋒逼近，他一道暗器對準劍刃，全力一發(fā)，相觸而激發(fā)的劍氣將他向后推去，避下這一殺招，一瞬間，沒了蹤影。

　　“來者何人？”陸亂這句話是在問軒轅日月可否明白潛伏者身份。

　　“看這暗器，是一家獨門功夫，叫小匕，來的應是暗心門，顧門梧”。

　　陸亂拾起被軒轅日月?lián)蹰_的一枚暗器，匕首模樣，卻比常見匕首小上好幾倍，細想，適才在院中截住回射的暗器，也正是此物。暗心門雖以暗器為招牌，也算得上成名門派。

　　“暗心門，剛才在戰(zhàn)弦院中偷襲的人便是顧門梧了，他的妻子，他們的掌門人應仍在與戰(zhàn)弦苦斗?！标憗y像是在與軒轅日月解釋形勢，二人沒有交流一句關于自身之事，仿佛那三劍已抵千言萬語，二人已成至交好友。

　　“我就不明白這顧門梧怎一下沒了蹤跡？”軒轅日月仍在林中尋著。

　　陸亂一笑，“想必是跌進我們那慕容妹子的機關里了?！?/p>

　　“我們去小院看看吧？不知戰(zhàn)弦與那掌門人蘇無痕的較量有沒有一個高下。”

　　顧門梧落入的并非慕容情防備的機關，而是出逃的密道，顧門梧落下后，也馬上料想到這一層，順著走了過去，果然是回到了谷中小院，正是慕容情所藏的小屋。慕容情此刻正在窗前，看著外面的打斗，顧門梧心中大喜，這是更佳的機會?。∷穆曄蚰饺萸樽呷?，一把小匕滑到手中，一呼一吸的時間，刀刃已挨著慕容情咽喉，慕容情只覺頸上一涼，心中馬上浮出脫逃之計。

　　“刀劍無眼??！”顧門梧話語中盡是得意。

　　此刻顧門梧的目光已夠得著窗外，蘇無痕總想脫逃，每往一處側去，戰(zhàn)弦的劍便追來，擋住她去路，她并無長兵器在手，只能在劍刃追來時發(fā)一小匕擋開劍鋒。這正是戰(zhàn)弦劍法——封步劍精要，預計對方下一步動作，阻去他退路，將其困于劍刃所觸范圍。蘇無痕自然不是戰(zhàn)弦對手，只能被動的以防為攻，也還撐得住一段時間，她體力漸弱，戰(zhàn)弦卻越功越猛，她想用獨門絕技煙彈，但距離太近，煙彈與平常小石子無異，達不到退敵目的。

　　顧門梧只顧窗外情形，沒注意慕容情的小動作，一個劍柄滑到她手中，慕容情向下看著，找準位置，按下柄上機關，柄中生出劍來，劍鋒不多一點不少一點正好止在顧門梧的小匕上，小匕瞬間折斷，顧門梧大驚，不由自主全力向后一退。幽谷劍本就有兩把，可縮進劍柄之中，剛過戰(zhàn)弦手中突然多了兵刃，并不是慕容情暗中給他，而是本就藏在他身上了。黑暗中，幽谷劍暗有藍光，顧門梧先是一驚又出一把幽谷劍，再借光看見慕容情的容顏，在這番局面下，居然看呆了眼，慕容情微微一笑，顧門梧更舍不得移動目光了。

　　“這位大俠，不好意思，小女子的刀劍也沒長眼，折了您的小家碧玉?！?/p>

　　見慕容情唇齒微動，顧門梧醉到的窩了，哪還顧什么寶劍生死，只愿多瞧幾眼這人間尤物。慕容情見他看自己的第一個眼神，便明了這廝是哪種貨色，做盡嫵媚之姿，迷得他不能動彈，再待一個機會制他于死地。外面又多了兩個聲音，是陸亂與軒轅日月，慕容情一劍指向機關，吱喳一聲，開了大門，顧門梧一瞬間從這美人計中醒來，一道小匕射去。時機已盡，他哪還可能得趁，軒轅日月一躍而入，借力回旋，將小匕回射入顧門梧咽喉。

　　蘇無痕瞟見屋中變故，氣急之下一指煙彈發(fā)出，亂了防守，被幽谷劍傷了左臂。那煙彈本是裹著毒粉的石子，借力打出，石子上的毒粉漸漸松動，從擊中者皮膚滲入，距離越遠，毒粉松動越多，中毒越深。那指煙彈一下?lián)糁心饺萸楹箢i，戰(zhàn)弦聞聲一驚，亂了陣法，蘇無痕趁機脫逃。陸亂追去，蘇無痕一躍而上，高于陸亂，正是發(fā)連誅匕的時機，右手隨袖一揮，飛出一把正規(guī)尺寸的匕首，陸亂欲避，那匕首瞬間散開成二十四把小匕，陸亂不由得一驚，劍旋為盾，看似軒轅劍法回旋之理，實為幻行劍法要義強風，蘇無痕趁他阻擋連誅匕時沒了蹤影。陸亂暗想，這女人比起她丈夫，本事當真高了不少，可惜夜深，看不出她容貌年齡。

　　回到院中，陸亂只見軒轅日月一人。

　　“慕容情傷勢如何？”陸亂心中只牽掛此事，顧不得二人究竟去了何處。

　　“怕是，難醒了，唉……”軒轅日月似是想到別處，這一聲嘆中絕不出一種意味。軒轅日月將此般變故與自身聯(lián)系了起來，那個承諾了一生一世天涯海角的女子，會不會也因自己一把月朵劍在手而成為第二個慕容情？軒轅日月此刻心亂如麻，也許離開她，遠離她，便是對她最大的保護，可她，又該為此如何的心碎？但是，畢竟，心傷只是難醫(yī)，人死，可是不可醫(yī)的。

　　陸亂見軒轅日月心有所思，也不明白他在為何事心憂。月光灌滿了山谷，這一谷蘭草借著這冷光，生成凄涼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