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銀河煮龍

　　擺脫了天魔雪發和黑面紅須的糾纏，獵神，廚神和娥嬌等眾人跑出竹海，又越過了幾座山，踏過一片一望無盡的蘆葦，面前一片開闊。彼時的太陽已經漸漸落下山去，天邊最后一抹紅色賜予大地最后一點光明，夜風開始涼悠悠地吹起。一邊，升上半天的月亮，已經露出了欲說還羞的面容，但是還沒有發出可以照亮黑夜的光芒，只是淺淺的嵌在藍天里。

　　竹海一劫，丟失了一些孩子，尤其是獵布，兇多吉少，加之逃亡的疲憊，每個人都陷入到低落的情緒之中。走出蘆葦的海，面前是一條銀白色的寬闊的河流。河水綠得就像是一枚新長出來的芽，河灘上白色的沙礫泛著柔和的光芒，河風吹來，讓所有的人一下子松懈下來。

　　屹立河畔，神色迷茫。廚神說道：“大家都累了吧，獵神，我想，孩子們都需要休息。”

　　獵神抬頭看看天，又看了看眼睫毛上結著汗水的神牛，說：“好吧，就在這里歇一晚?！?/p>

　　廚神走過去，和娥嬌一起，從牛背上把孩子們抱下來。

　　銀色的河灘，藍色的河水，顯得無比潔凈。

　　獵神顯得憂心忡忡，他也想休息，他也很疲憊了，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軒轅窮兇極惡的追兵，什么時候會到來。面前這條寬闊的河流，對于這支人困馬乏，又多是婦孺的逃亡隊伍來說，可能就是一場艱難的劫難。但是他沒有辦法，只能冒險在這里，先歇息一夜。

　　“廚神，我想大家都餓了，你想辦法生火，我去給大家弄些吃的來?！鲍C神說。

　　廚神應道：“你去吧，這里交給我，早去早回，孩子們在等著你?！?/p>

　　獵神點點頭，提著大弓，娥嬌走來來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可以采些蘑菇?！?/p>

　　獵神說：“不用，我一個人就可以，孩子們需要你照顧。”

　　旁邊的竹虛對廚神說：“師父，我跟獵神一起去，也有個幫手。”

　　廚神說：“好，要注意小心?！?/p>

　　獵神和竹虛轉身，走進一片金色的叢林中。

　　剛剛沒走多遠，竹虛就喊道：“獵神，你看，那地上有好多蘑菇?！?/p>

　　竹虛跑過去，歡喜地撿著蘑菇。

　　獵神走過去，說：“要注意，千萬不要撿了毒蘑菇?！?/p>

　　竹虛說：“不會的，我以前經常跟師父采，不會的。”

　　獵神并沒有多大興趣，他抬頭看了看密林深處，一叢樹葉似乎輕輕地晃動了一下，獵神敏銳地看了一眼，抽出一支箭。箭在弦上，慢慢地往前走去，前面的樹葉晃得越來越響。

　　突然，一只赤火龍跑了出來，張開血色的大嘴，幾枚大牙像雪一般潔白，在這叢林中，動物因為沒有受到人類的追殺，不僅沒有害怕，反而要撲過來，欲搏殺獵神。獵神不緊不慢，蹲腿作弓步，張了個滿弓，當赤火龍快要觸到他身體的時候，箭“嗖”的一下發了出去。

　　力道十分大，赤火龍直接倒退飛出去，倒在樹叢中，輕輕地抽搐著。

　　獵神走過去，抽出腰間匕首，割下赤火龍的頭，嘴對著它的脖子直接喝血。

　　竹虛興奮大叫：“獵神，你太了不起了，居然獵了一頭赤火龍！”

　　獵神招招手：“過來，嘗一嘗這新鮮的血。”

　　竹虛興奮地跑過去，在割開的脖子上吮了一口，表情十分過癮。就像干枯的大地突然來了一場痛快淋漓的雨，所有的疲憊，恐懼和憋悶，似乎一下子全部煙消云散了。

　　“獵神，我們回去吧，一頭赤火龍，已經足夠我們的晚餐了。”

　　獵神想也是，讓娥嬌他們在河邊，他也不放心。逃亡途中，誰也不知道眨眼功夫，會發生什么。既然打到獵物，盡早回去是上上之選。兩人沒有猶豫，獵神別弓在腰，扛起像頭小牛犢一般的赤火龍；竹虛抽出長草，穿著幾串蘑菇，剩下的，身上能裝得下的地方，統統用上，往河邊走去。叢林處處，飛著長腳的巨蚊和彩色的蝴蝶，株株妖艷的花在吮著露珠。

　　河邊，人困馬乏的隊伍都到河里去洗臉，挺著大肚子的娥豆，抱著一推柴禾，打著火石。她打了好幾下，只是濺起星星點點的火光，火并沒有真正的燃燒起來。娥嬌洗完臉，正要站起來的時候，她看到了娥豆，然后走過來，說：“我來吧。”娥豆笑了笑，把火石遞給娥嬌。

　　遠處的河邊，廚神像個老頑童一樣，抱著幼小的獨戈王，逗著孩子們。竹虛是個大孩子，興奮地朝獵神喊道：“師傅，師傅，獵神獵了一頭赤火龍，今天晚上我們有龍肉吃了。”

　　獵神把赤火龍扔在地上，孩子們都跑過來圍著。獵神說：“讓一讓，我把它剮了?！?/p>

　　廚神把獨戈王遞給娥嬌，走過來，對獵神說：“打獵你是好手，宰殺還是讓我來吧?！?/p>

　　獵神看了廚神一眼，他說得沒錯，雖然是百步穿楊，例無虛發的獵神，屠龍殺虎的事情都做過，但是刨廚之事，他倒真的很少做過。廚神接過刀，只見他手腕輕盈轉動，上剃下挑，那皮肉，竟然像自己會分開來一樣，只是幾分鐘功夫，那赤火龍的皮就被完整剝下來了。

　　赤火龍的皮丑陋粗糙，有厚厚的角質，廚神把它鋪在地上，割了一塊龍肉，放入口中咀嚼起來，銀白色的胡須上下晃動，從他的表情上看，味道十分享受。廚神嚼了一會，看到孩子們都在看著他，他臉上溢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問孩子們：“你們是不是也想吃??！”

　　一路奔波，孩子們也餓了，看著廚神，他們都禁不住要咽唾沫。

　　“這是生的，還沒有煮好，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吃了肚子會生小蟲?！?/p>

　　這些孩子雖小，什么世面沒有見過。在蚩尤統領部落的時候，對男孩的要求非常高，他們三歲的時候，要會喝酒，五歲的時候，要會打獵，不足十歲，就可以像男人一樣拿著武器戰斗。這些孩子，雖然年紀輕輕，卻也有著狼虎一樣無所畏懼的心，他們并不好胡弄。

　　“你騙人，要是不能吃，你為什么吃，難道你吃了肚子就不會長小蟲嗎？”

　　廚神嘿嘿地笑，問孩子們：“你們都想吃，都敢吃啊？”

　　孩子們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廚神一刀下去，切了一小塊，遞給最前面的一個孩子：“試試看?！?/p>

　　那孩子睜著一雙天空一樣的眼睛，遞出來一只開滿了裂痕的手，接過肉入在嘴里。

　　他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并沒有一絲害怕。

　　其他孩子見這孩子吃了，也說：“我要、我也要?！?/p>

　　廚神給孩子們割肉，孩子們拿著肉，吃得一片狼藉。

　　看到這一幕，廚神呵呵地笑，說：“有你們這群兔仔子，蚩尤后人，大有作為?！?/p>

　　獵神、竹虛和娥嬌抱來干柴禾，放在白色的河灘上。獵神又從金色的叢林中，扛來了兩根大樹，在河灘上架起了一個大火堆，廚神找來三根胳膊大的樹桿，兩頭削尖，插在火堆四周。把赤火龍的皮掛在樹桿上，外皮朝下，內皮朝上，赤火龍的皮，變成了一口煮食用的鍋。

　　娥嬌、竹虛等人，用竹筒從河里勺來水，放進去。廚神用刀，把龍肉割得大塊大塊的，扔到里面去。不一會兒，水開始浮起白色的泡沫，肉的香味在空氣中擴散開來，孩子們守在旁邊，又開始咽唾沫了，廚神趕著孩子們：“到一邊去，到一邊去，還沒有好，好了叫你們。”

　　孩子們就是不聽，眼巴巴地望著。

　　廚神說：“你們都不許亂動，竹虛，你給我看著，我過去采些香料?！?/p>

　　竹虛說：“哦。”

　　廚神往河邊走去，遍地都是香料，廚神采了一些，將就在河里洗好。當他往回走的時候，發現孩子們每人手里拿著一塊肉在啃了。他加快腳步，喊道：“這些兔仔子，有那么著急嗎？”

　　孩子們見廚神跑回來，手里拿著肉一邊咬，一邊作鳥獸散去。

　　廚神看著煮得正沸的龍肉，嘴里嘀咕道：“為些兔仔子，一點耐心都沒有，知不知道，要做出好吃的東西，要有耐心。好好的龍肉，浪費了不少，這些兔仔子們。”一邊罵著，一邊用木棍把肉翻一下，并把香料放進去，“沒有東西把這個泡沫給打掉，不然味道更好。”

　　大概又煮了一段時間，孩子們把手里的肉都吃完了，又圍過來。娥嬌在招呼他們：“大家不要著急，廚神做好了，自然讓大家吃的，現在還沒有做好，我們都要等一等?！?/p>

　　孩子們還是眼巴巴地看著，一個孩子說：“柴沒了，該加柴了。”

　　火已經很少了，竹虛要去加的時候，廚神阻止道：“哎，別，我要的就是這個火，烈火暴煮，可以先熟外包內，保持肉質的結構；文火慢烹，可以更加細膩，這是有講究的?！?/p>

　　孩子們還是眼巴巴地看著，廚神像是在創作一幅藝術品，他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不時，用翻攪的木棍蘸一點湯，放在舌尖上輕輕的嘗：“嗯，就是這個味，馬上就好了?！?/p>

　　一直等到孩子們都煩躁起來了，廚神說：“竹虛，去給我削幾支竹簽來?！?/p>

　　竹虛也餓了，在龍肉散發的香味刺激下，這種饑餓感更增添了幾分，他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哦”，便去削竹簽。竹簽削得很快，竹虛馬上就回來了，把竹簽遞給廚神。

　　廚神拿一根竹簽，把一塊肉挑出來，朝娥嬌叫道：“娥嬌圣后，肉好了，可以吃了?！?/p>

　　孩子們盯著廚神手上的那塊肉看。

　　廚神看了一眼孩子們，說：“看什么，這是給圣后的，你們要有規距，懂嗎？”

　　娥嬌走過來，說：“沒關系，讓孩子們吃吧。”

　　廚神說：“你是尊者，你先來，不能讓他們忘記了規距?！?/p>

　　娥嬌從廚神手里接過肉，放在鼻子上聞了一下，說：“嗯，真香?！比缓筮f給她旁邊的一個孩子，說：“餓了吧，來，你先吃?！焙⒆铀平硬桓医樱饗芍苯影讶馊剿掷铩?/p>

　　不一會兒功夫，孩子們就鬧開了，爭先恐后地從廚神里接過肉。

　　當他們正津津有味吃著龍肉時，一個孩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啃著肉的孩子，發現有什么東西爬在他赤著的腳背上，他低頭一看，是一個長得像人一樣，看上去跟大人的拳頭一般大小，腦袋圓溜溜的特別大，身上到處都是皺褶，顯得特別瘦小的東西，抬著一雙綠眼睛看著他。孩子不知道是什么，腳趾動了一下，這小怪物發出“哼”的聲音，似乎像在疑問。

　　“獵神叔叔，你快過來看，這是什么東西?！焙⒆哟舐暫暗?。

　　沒有人見過這個像嬰兒一樣古怪的東西，大家都覺得奇怪。廚神趴在地上，仔細端詳了半天，還是沒研究出這是什么玩藝兒，雖然生平見多識廣，但此物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他起頭來對著一群好奇而茫然的眼睛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就算深山中的王者，獵神也搖搖頭：“這個東西，我也沒有見過?！?/p>

　　廚神像個頑童一樣，笑著說：“這家伙，細皮嫩肉的，做湯味道肯定不錯。

　　他扯了根小樹條，輕輕碰了一下這玩藝兒，它似乎怕癢似的，歪了歪腦袋。并發出詭異的笑聲：“嘿嘿，嘿嘿，嘿嘿嘿。”那聲音似乎能夠滲透到人的心里去，長出一串毛來。

　　在旁的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收緊身子，似乎突然感受到了周遭隨時的危險。

　　怪東西在地上跳了幾下之后，歪著腦袋看了一下在場的人們，一蹦一跳像青蛙一樣融進藍色的河水里，在銀白色的河灘上，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河面微波起伏，恢復平靜。

　　太陽已經完全沉入蔥郁的林海之中。林海和遠處的山，只剩下一片黑色的剪影，月亮仿佛揭掉蒙在上面的面衫一般，散發出水一樣的光芒，光照在河面上，以及銀白色的河灘上，河面上升起輕柔的水氣，整條銀雪河，就像是來自天上一樣，玉潔冰清，不染塵埃。

　　吃飽之后，困意很快襲擊了他們。獵神和竹虛，從旁邊的樹林中找來一些樹木，鋪在地上，又在上面鋪了些樹葉和茅草，以防晚上的時候，地氣太重著涼。孩子們爬到上面，橫七豎八的躺著，很快睡去。廚神靠在河岸一顆蒼老的樹樁上，不斷吧嘰嘴巴，很快也起了鼾聲。

　　獵神從神牛的背上，把墊著的雪虎皮拿下來，鋪在亂草上。娥嬌抱著獨戈王，看著河的對岸，她的思緒有些傷感。九黎族巢覆雛亡，支離破碎，這幾天一路忙著逃命，連悲傷也沒有時間。天邊突然有成千上萬的亮點飄落，那是流星，也是傳說中，每一個亡人的靈魂。

　　生命是無常的，世界是無常的，還記得蚩尤娶她的時候，駕著神牛，九頭白色的大水牛拉著她五彩的婚車，他們在虞夢澤之畔，擺著幾百米的長桌宴。那時候，蚩尤如日中天，羽扇綸巾，藍天白云，虞夢波微，九黎族普天同慶，萬民共樂。那時候，戰神還在，歌神還在，酒神還在。青翠的竹桐子剛剛砍來，散發著植物的腥香味；黑亮的牛角注滿了酒。歌神和酒神，像兩個發瘋的孩子，赤著腳爬到桌子上，唱著月亮和太陽，還有那美麗的新娘。

　　不覺間，一陣風吹來，娥嬌覺得有點冷。或者這種冷氣是從心底里冒上來的。

　　鋪好虎皮的獵神，走過去，在娥嬌身畔屹立一會，說：“圣后，我用虎皮給你鋪好了床，去休息吧。已經不早了，孩子們都已經睡下，明天，我們還要趕路?！?/p>

　　娥嬌回過頭來，說：“獵神大哥，謝謝你，以后就不要叫我圣后了，還是像以前一樣，叫我小嬌吧。這支隊伍里已經沒有圣后，我跟你們一樣，都是身負使命的九黎子民?！?/p>

　　獵神木訥地說：“是。去休息吧，早點睡，可能明天，還要趕更遠的路。”

　　娥嬌抱著獨戈王，往回走。腆著肚子的娥豆在一旁，看著孩子們。娥嬌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說：“姐姐，我們過去睡吧?！倍鸲够剡^頭來，跟著娥嬌往雪虎皮床走去。

　　大家都睡下了，獵神走過去，拍拍在夜色中屹立的神牛：“老牛，你也休息吧，辛苦了。”神牛擺了擺頭，“沒事的，你可以到樹林子里去，不要走遠了，你是我們的依靠。”

　　看著神牛悠悠地往樹林走去，獵神頓時覺得整個身體骨架就像一棟朽樓一樣，在風雨中岌岌可危，隨時都會散架。身體每一處都仿佛是多余的，都想把它拿下來扔掉，這種感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樣不堪重負。獵神把所有的柴禾加入火堆，大火熊熊燃起，燃燒的大火，可以防止嚇走靠近的野獸。眼見所有的事都安排完了，身心俱疲的獵神朝一株枯朽的老樹走去。

　　靠在枯巧的老樹上，長弓抱在胸前，他頓覺全身化了，輕輕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