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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復夢  文/陳少海

第六十二回    窮秀才強來認族 老倔婦接去逢親

  話說老太太見他們紛紛收拾,還有些至親本家也要去接,都趕著叫人回去收拾,預備船只。老太太忽然想起一人說道:金陵賈、王、薛三處快些差個人送喜果、喜蛋去,通個信兒,他們很惦記呢。”桂夫人答應,叫海珠寫了書信,備下喜蛋交垂花門趕著專人寄去。

  太太、奶奶們散席之后,給老太太辭了行。彼此上轎、下船。祝母將幾家不去的太太、姑娘、本家奶奶們留下幾位作伴。

  這五條街上燈籠轎馬,行李箱子抬了一夜,直鬧到天亮方才完結。催著開船,挨次渡江,望瓜州連絡而去。

  且說賈府王夫人自到金陵,應酬不下,連那疏遠親族無不輾轉而來,鬧了十來日。不拘男女大小都送了他們些銀錢禮物,人人歡喜感激。王夫人、薛姑太太、李宮裁,俱有娘家的親戚往來不絕。惟有平兒并無親戚,亦無娘家。自到金陵,三舅太太沈夫人見平兒端莊能干,內外悅服,又憐他自鳳姐死后,撫養巧姑娘盡心竭力。當年侄兒王仁做那不端之事,他能苦志保全,令人可敬。現在與桂家結了姻親,沈夫人姑嫂商酌將平兒認為己女,薛姑太太們無不歡喜。自此沈夫人待平兒就如親女兒一樣。平兒有了冢宰娘家,往來體面,心中十分得意。薛姑太太見寶釵念寶玉之心全已丟開,母女親熱,比當年更外有趣;兼之寶月十分孝順,諸事頗能干,人俱歡喜,每天同姐姐們料理家務。

  平兒大略定了個章程,請太太示下。王夫人知他向來是鳳姐的幫手,諸事熟練;又見他定的章程井井有條,心中甚喜,就將這一分家私全交給了宮裁、平兒兩個管理。自家同寶釵、友梅、薛姨太太們過清閑自在日子。林之孝夫妻還是內外總管。

  賈環叔侄依舊請師肄業。

  平兒既當了重任,與李紈商量將榮府典掉的田莊盡行贖回,又添置些良田美產。買了義地,設立義學,聘請名師,將賈府本族以及親戚朋友家子弟們,俱接到義學攻書。凡師徒的茶飯點心、修金月費以及筆墨紙張、學生獎賞,都在學地租子里開銷。內外大小家人小子、丫頭媳婦派了執事輪班承值。派老成出力家人鮑忠、周瑞、馬標、郭裕輪班管門,照管一切事務,約束大小家人。就派他四家媳婦,管垂花門及內里一切事務。

  其大小丫頭、媳婦亦俱聽其約束。又將桂親家薦的聾子老黃,派他夫妻們專管花園收拾打掃之事。廚房、茶房仍舊內外兼設。

  又托林之孝聘請老成公正伙計,開設當鋪、綢莊及有利益的鋪面。李宮裁惟司其大,總其一切輕重權宜,可行可止。惟平兒一人獨當重任,凡內外有事,俱回璉二奶奶一人,以歸畫一。

  自半月以來,王夫人看見內外肅清,有規有則,較在京時氣象一新,規模開展,同薛姨太太、寶釵們私相贊嘆,深為喜悅。薛姨太太道:“平丫頭才干不在鳳姐之下。當年鳳姐做那些造罪之事,他何以不力為勸解,看著他掉下地獄?”寶釵道:“這事不得為平兒之咎。鳳姐姐生平疑而多忌,處處用心。平兒側身事之,未嘗失足,亦猶之依狐貉而履危冰,不能不步步留神也。”王夫人點頭道:“徐元直之事曹瞞,亦同此意。”

  姐妹、娘兒們正在談心,丫頭回道:“璉二奶奶上來了。”

  湘簾啟處,平兒緩步進來。王夫人笑道:“你吃了飯,忙忙的家去,又料理了些什么?”平兒道:“諸事俱已安妥,未增上墳,趁著天氣和暖,差人到祠堂里去知會,令其打掃收拾。并去通知各本家男女,明日一早同著太太先往祠堂祭過就到方山上墳。方才趕著家去,吩咐備豬羊祭品,都已料理妥當,上來請太太明日上墳祭祖。”王夫人道:“我很惦記著這件事,辦的很是。我同薛姨媽正在這里說你是我的一個好幫手。”平兒笑道:“大嫂子同寶妹妹才情都在侄女之上,蒙太太過于心疼,覺著我又什么些兒。我倒想著明日將祝府的婉貞姑娘說給環兄弟做個二房媳婦,那倒是個好幫手。”王夫人點頭道:“我也很愿意,正有此心,不知他媽肯不肯,咱們真是一相情愿。”寶釵們都笑起來。媳婦們來回:“有了晚飯,請太太示下。王夫人吩咐:“去請巧姑娘上來同吃晚飯。”一宵晚景無事。

  次日,王夫人一早起來,梳洗完結,用過點心,托薛姨太太同寶月在家照應。領著媳婦、兒子、孫女、合家親丁,在大廳前上了轎馬,先至祠堂。凡有賈姓男女,俱已到齊,聽見王夫人來,在祠堂門口迎接。內中只有一個老秀才賈斌,是王夫人的遠房大伯子,其余都是小輩。接進祠堂,先在誠敬堂彼此見禮請安,依著輩分序齒坐下。吃過一道清茶,盥手更衣齊到宗祠。平兒因祭享久廢,此是初值手料理祭祀,所以照祖宗條款,格外豐盛,一切豬羊供果,俱極體面。王夫人看了甚覺歡喜,請斌老爺拈香主祭,先男后女,挨次行禮。拜完之后,在誠敬堂吃面分胙。無論男女大小,凡來預祭者,每人豬、羊肉各一斤,大饅頭三個;六十以上者加一倍,七十以上者加兩倍;所有點心供果,散給族中十六歲以下之侄男、侄女;其余菜蔬賞給管祠堂的家人。合族中多年從未見有祭祀,無不稱贊。

  王夫人看著平兒處分得當,喜歡之至。寶釵對平兒笑道:“件件都好,內中稍有一兩件事務,我要混出主意,在祖宗條例之內稍為變通。”平兒笑道:“你的主意想來不錯,是件什么事兒要變通?”寶釵道:“條例內說’子孫讀書成名者,賞獎勵銀一百兩’。這一款沒有分得明白。因當日限于祭田租子,咱們這會兒較祖上又添了五百畝祭田,租息更廣。太太又是重整基業之祖,應將這款分開注明:子孫中有進學者,給銀一百兩;舉鄉榜者,給銀三百兩;成進士者,給銀五百兩;得鼎甲者,給銀一千兩。又條款內說:‘無嗣者,不得入家廟。’這條兒未免過狠。依我改作:異姓承繼者,不得入家廟。方為妥當。這兩條且過幾天請斌老爺到家公議。倒是這祠堂要大為修理,這誠敬堂面前,還得多添幾間屋子。還有主祭的胙肉,要多幾斤才分別得出個首領。這兩條兒,你可做主,不必公議。”

  王夫人點頭道:“寶丫頭說的都還有理。我既捐添祭產,修理宗祠,就稍為增改祖宗條例,也未為不可。”

  平兒道:“太太說的很是。當日鳳姐姐在時,先前的蓉大奶奶曾托夢與他,叫他將祭田、義學及一切有益之事,務宜留心早辦,休要后悔無及。彼時鳳姐姐不以為意,他臨終時說到這些,深以為恨。我今日得蒙太太不棄,委以當家重任,不能不了結鳳姐姐臨終未了的心事。”說著,淚下如雨。巧姑娘聽見十分傷感。

  寶釵怕惹動太太的心事,趕忙說道:“你倒是林姑娘變來的,不拘說什么先出兩點子眼淚。”李紈笑道:“他的眼睛要出眼淚,才顯的水汪汪兒,分外好看。”王夫人們都好笑起來。

  平兒擦著眼淚,一面笑道:“你那里學來的,這樣會說話。”

  李紈道:“咱們等你完了眼淚,還要去上墳呢。”王夫人道:“真個的,咱們也趕著去罷。”吩咐賈環叔侄跟著斌大爺一堆兒轎馬先走。太太們更衣凈手,也都挨次上轎。平兒道:“明年春祭,請太太到雞鳴寺去看后湖里打魚。”王夫人點頭道:“我還是十一二歲時到過雞鳴寺,如今已有四十多年了。”說著,出來上轎,一齊離卻宗祠,出了旱西門徑直往方山而去。

  此時正是楓葉流霞,蓼花飛雪。那些村莊男女,三五成群,收糧打稻,真是一幅豐年圖畫。轎夫們換班歇足,二三十里,轉眼已到方山。寧榮二公墳墓十分壯麗,華表牌樓依然如故。

  白楊喬木半已凋零,惟賈母夫妻之墓,松柏成林,十分暢茂。

  王夫人不勝感嘆。墳上兩旁搭著蘆席大棚,各分男女下了轎馬安歇。一會,管墳家人率領著妻兒老小來磕頭請安。家人們在石桌上擺了祭席。王夫人吩咐賈環先祭山神土地,再領著蘭哥兒、毓哥、慧哥兒拜祖宗。兩個奶子各領哥兒跟著賈環到幾處祖墳前先拜。王夫人領著李紈、平兒、寶釵、友梅、巧姑娘也一處一處的拜祭奠酒。到了賈政墳上,見新種的石楠松柏俱已成林,墳頭上黃草離披,蒼苔剝落。王夫人那里忍得住傷心,站在墳前放聲大哭。友梅知道是父親的墳,跟著嫂子們一齊大哭。王夫人哭了一會,本家奶奶、姑娘們過來勸止。丫頭們趕著送上茶來漱了口。拜祭完結,賈斌領著族中男女分班拜奠。

  王夫人命李宮裁同賈環叔侄也分著回禮。拜宗之后,讓家人男女磕頭。仍舊到大棚里坐下歇息了一會。

  平兒吩咐擺上酒飯。丫頭媳婦、家人小子兩邊伺候,有規有款,一絲不亂。寶釵見平兒料理的無不周到,心中佩服,因笑道:“平丫頭的才干實在去得,等著我做了官,一定要放他個門上,兼辦雜差。”平兒道:“我不愿跟你這不長須的老爺。”

  寶釵道:“沒有須好巴結,有了須就討嫌。”平兒笑道:“我要跟的是須而不須的人,才搭得上伙計。”王夫人們都吃吃大笑。寶釵笑道:“坐中有好些姑娘們在這里,你說這些胡話。”

  宮裁道:“你們也少說兩句,日短路多,天也不早,讓太太們吃完了飯,慢慢收拾進城,也是時候了。”平兒吩咐眾家人們都趕著吃飯,將撤下來的酒菜,分散轎夫、馬夫,各令吃飽伺候。余剩菜果俱賞給管墳家人,吩咐他不時照應收拾,墳頭上俱要培土修理。叮囑了一遍,家人們都已完結伺候。

  王夫人們上轎進城。三十里坦平大道,轎馬如飛,剛到城門,已是上燈時候。族中男女都送王夫人到家,道了乏,才各人回去。王夫人亦因辛苦,早為安歇。平兒要結算帳目,將承辦家人及內外廚房各帳,應駁應找,詳細算了一遍。叫人去請寶釵來,烹茶剪燭,兩人談了半夜的閑話,這才安歇。

  次日,平兒發放過一切應辦之事,吃了點心,剛要上去請安,見垂花門的郭大奶奶拿著一封書子進來說道:“茗煙寄來請安的稟帖。”平兒接著問道:“專人來的嗎?”郭家的答道:“郭裕交進來的,綢莊上交來的。”平兒吩咐:“丫頭們看著屋子,有要緊事再上來請我,沒相干的事,叫他們候我下來再說。”眾姑娘們連聲答應。帶著兩個小丫頭,拿著痰盂、煙袋,款步上來。那卷棚下的姑娘、嫂子瞧見璉二奶奶不走回廊,往甬道上來,眾人遠遠的分排站著伺候。剛上臺階,連忙掀起氈簾。平兒走到上房,見王夫人、薛姨太太在西邊套屋里大炕上坐著,李宮裁、寶釵、寶月、友梅、巧姑娘都站在炕前說話,趕著過去給太太、姨媽請安道乏,姐妹們問好。巧姑娘請母親安。慧哥兒請二大媽安,平兒抱著他親香了一口,問寶釵道:“毓兒沒有上來嗎?”寶釵道:“在太太這里一早上,奶子抱著才去。”

  王夫人道:“你手里拿著誰的書子?”平兒道:“是茗煙寄來請太太的安稟。”王夫人道:“寶丫頭念給我聽,是些什么話兒?”寶釵拆開念道:“奴才茗煙,請主子太太萬安,各位奶奶金安,姑娘、爺們、兩位哥兒好。祝府里老太太、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夢玉大爺都好,每日惦記著太太來。奴才也好,不用太太惦記。”李宮裁笑道:“說的他好大腦袋,太太惦記他這寶貝。”王夫人們大笑道:“還有什么笑話沒有?”

  寶釵道:“還有幾句,等我念完了再笑。”又笑道:“再者,周婉貞姑娘已于初四日叫他表兄殺了,..”寶釵不及念完,王夫人叫道:“哎呀!我的兒啊,疼死我了!”寶釵們跟著一齊大哭起來。慧哥兒嚇了一跳,也哭起來。王夫人們哭了一會,叫趙奶子抱哥兒去逛。寶釵道:“還有幾句。”念道:“割去婉姑娘下肉一塊。現在已將兇手拿去衙門里問罪,只怕要活不了。再者,周姑娘在接引庵開喪,宅里都到,所有一切都埋掉了。為此稟聞。”平兒問道:“他說割去下肉一塊,是那一塊的肉?”寶釵道:“我也在這里想下肉的方向。想肚臍以上,就叫上肉;肚臍以下,就是下肉。”平兒道:“茗煙這忘八崽子寫的實在糊涂,到底是左下肉,右下肉,中下肉,也該分個地方。怎么糊里糊涂的寫上一句,叫人瞧了怪著急。這樣不通的人,也該割去下肉才是。”寶釵笑道:“若是不通的都要割去下肉,那不用說了,叫那些奶奶們聽見了,要急的上吊。”王夫人正在悲感,聽了寶釵之言,不覺轉悲為笑,說道:“我再看不出那孩子是這樣的結果,真令人可憐。”寶釵道:“婉妹妹倒死的熱鬧,殉葬的人都不知有多少。”

  王夫人驚道:“有誰殉葬?”寶釵道:“茗煙信上寫著:周姑娘在接引庵開吊,宅里都到,所有一切都埋掉了。可見那日凡來吊喪的人以及和尚、姑子、轎兒、馬兒攏共攏兒埋了,這不是個熱鬧殉葬嗎?”王夫人們止不住的縱聲大笑。李宮裁道:“寶妹妹這張嘴,誰也說他不過。”王夫人道:“那幾年不虧他給我解悶,我也活不到今日。”

  平兒道:“我有事要回太太,倒叫這書子打了半天岔。周姑娘業已不在,等著有便人寄幾兩銀子去,給他墳上燒張紙兒,盡盡心,也不枉一番相得之意。”王夫人點頭道:“事已如此,盡著哭他也是無益。你要說什么事?”平兒道:“二十是老爺三周年,太太脫孝,我上來請示下。”王夫人道:“老爺生平最嫌的是念佛,又不喜歡熱鬧。春天寶釵們夢中見老爺說:‘因生前正直無私,一生忠厚,身后做了巡方使者。’可見做經事超度之說很可不必,倒不如開春之后,有修橋補路之事做些,以資冥福。到二十這天,只消在家祠設祭,舉家脫孝而已,不必費事。”平兒唯唯答應。

  垂花門的周大奶奶上來回太太道:“外面有個本家的爺們要見太太,有個帖兒。”王夫人看那帖子上寫著:“侄孫英百拜。”寶釵道:“這又是那一枝上爆出來的?”王夫人道:“你們將斌老爺交來的族譜查查,是那支那派。命環兒去會他。再瞧瞧遠族總單上有他沒有。”

  周家的答應,傳話出去,請環三爺會客。里面寶釵、友梅、巧姑娘分著細查族單、宗譜,并無其人。不一會,賈環進來說道:“那個本家的侄孫兒,他說是個秀才,一向在外游學,新近來家。昨日沒有趕上祭祀,今日來一定要見太太。我瞧著他很有些討嫌,誰有大工夫陪他坐著。”王夫人道:“且去叫周瑞進來,問他是那一支派,我再見他。窮親窮族家家都有,休要嫌他。”正說著,周瑞進來。王夫人吩咐,叫他好好的問那客人,是咱們家怎么樣的宗派,休要得罪人家。周瑞答應去了。

  一會進來回道:“那個人氣大著呢,。奴才才開口問了一兩句,他就大嚷大叫起來,說道:‘我不姓賈,我到你家來干什么?有錢有勢,就該欺負我們窮本家的嗎?’他還要將奴才送到學老師那里去打板子。奴才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只得來請太太示下。”王夫人聽了,甚覺好笑,說道:“既是這樣,環兒跟著我到崇本堂去見他,就可問他的宗派。”

  周瑞趕著出去伺候,里面的姑娘、媳婦一大群跟太太出垂花門。到了崇本堂,叫人去請那本家進來。不一會,有七八個家人、小子同著那秀才大搖闊步而來。王夫人望去:約有三十多歲,瘦面短須,聳肩駝背;帶一頂舊方巾,穿一件深蘭色棉布舊道袍,腳下站底方頭履。走到門邊站祝王夫人吩咐:“進來相見。”賈英聽說,趕著走進廳內,見王夫人站在左邊,后面站著一大群粉白黛綠、花容月貌的美人。賈英覺著一陣溫香鉆心刺骨,身不由己,耳熱眼跳,因王夫人站在面前,不敢仰視,低頭說道:“二叔祖母請臺坐,容侄孫賈英拜見。”王夫人笑道:“常禮罷。”賈英不由分說,朝上跪下,恭恭敬敬拜了八拜。站起來,趕著趨向那些丫頭、媳婦道:“姑姑、嬸子請上,侄兒賈英拜見。”連忙跪了下去。王夫人笑的握著嘴不敢出聲,將一只手向著家人們亂指,意思叫家人們拉他起來。

  那些家人只道太太指著叫他們出去,都一齊忍著笑退出廳門。

  賈環握著嘴,笑的不敢仰視。這些丫頭、媳婦們見他跪了下去,一個個抿著嘴兒笑著,都遠遠的站開。那賈英想著,這一大堆的姑姑、嬸子不知有多少位,跪在地下盡著磕頭。王夫人極力忍著笑,說道:“你們扶起來。”家人們聽見,這才進來將他扶起。賈英起來,向空處又作了幾個揖,然后過來對著王夫人道:“侄孫媳婦同曾孫女都叫請二叔祖母安,問姑姑、嬸子好,一半天再過來磕頭。”

  王夫人叫他坐下,丫頭、小子送過茶。王夫人問道:“相公是那一支派?”賈英躬身答道:“我曾祖名叫賈至誠,很有個名望,無人不知道的。生兩子,都是文字輩的。長名賈文魁,次名賈文賓。這文賓公未娶而夭,惟先祖文魁公生先父,名叫賈玉。當初先祖文魁公在日,蒙寧榮二公相待最好,一天也離不了先祖的。其中弟兄們最相好的,就是這里的政二叔祖。那時候文魁公比二叔祖大兩歲,哥兒們好的比嫡親手足還要什么些兒。后來寧公謝世,所有一切喪事,都是先祖文魁公一人經理。誰知寧府聽了謗言,頗有冷落之意。先祖竟絕跡不去。這里二叔祖再三相勸,是不能挽回,這才承二叔祖之情,將先祖邀來榮府,托以重任,內外一切事務,都是先祖一人經理。隔了多年,榮公謝世,又是先祖料理喪事。看著二叔祖面上,還賠了多少銀錢。等著滿服進京時,我先祖因病不能送去,從此以后,就音問不通。既而先祖、先父相繼作古,更為疏遠。侄孫又常常游學在外。昨新近回來,知道二叔祖母業已回南。因身有小恙,不能就過來請安,昨日又沒有去祀祖。今日趕著來請安、請罪。”

  王夫人道:“聽起令祖在寒家勷事一節,似是而非。寧公之事,更難稽考。若榮公喪葬之時,先夫年才兩歲,令祖比先夫年長兩歲,才四歲童子。所說兩處料理喪葬任其一切之說,或者錯記,不是我家。況且令曾祖之名,寒家宗族譜上未曾經目。今承不棄,五百年前總是一家,以后不妨往來。只是寒門菲薄,有污清望。”說畢,站起來對家人們道:“留英相公坐會子再去。”賈英道:“侄孫告辭,改日再來請安。”王夫人命環兒相送,賈英抱慚而去。

  王夫人進了垂花門,李紈們都迎著笑道:“便宜了這些丫頭、媳婦們,混充姑姑、嬸子。”王夫人放聲大笑道:“方才將我肚子都忍疼了,有這樣的冒失鬼,也不問個青紅皂白,混磕了好些頭。我瞧他已跪了下去,只好讓他去磕罷。”寶釵笑道:“他瞧著后生體面的,就是姑姑、嬸子。若真個瞧見姑姑、嬸子,他還不知要稱呼個什么。”平兒笑道:“他若瞧見你,一定說是觀音出現,又不知要磕多少頭。”眾人都覺好笑。王夫人一面走著,將方才他的說話笑說一遍。

  李紈道:“他要說謊,偏又沒有打聽明白,真是個加二的冒失鬼。倒不如一個老婆子,比他的身份還高。”王夫人道:“什么老婆子?”李紈道:“咱們新雇了個后生的打雜老媽姓趙,誰知是趙姨娘兄弟媳婦。他婆婆窮了個使不得,兒子又死了,只剩這個媳婦同五歲的一個孫女兒。實在度不下去,自家領著孫女兒,叫媳婦出來幫人作活。趙媽來了幾天,打聽明白,回去叫他婆婆來見太太,那老婆子執意不來,說他女兒死了,誰還理他,吃了干兒回去白饒不值。這賈英還不如趙老婆子的見識。何苦討個沒有味兒,倒白給這些姑姑、嬸子磕這一路子的頭。”

  王夫人點頭道:“原來老趙還在,當初趙姨娘最嫌的是鳳姐、寶玉,做死了冤家。他偏不爭氣,死在他們前頭,報在鳳姐眼睛里。如今這些冤家都已走散。環兒近來讀書成人,頗知上進,到底還是趙姨娘的一塊肉。咱們既知道了,不可不照應他的媽,以解死者之恨。你們派個人同著趙媽家去,拿轎子接了老趙帶著孫女兒來,說我叫他來見。”平兒連聲答應,趕忙去派人叫他。王夫人們在上房用過早飯,同寶釵們說祝府的閑話。

  平兒回到自家院里坐了一會,完結了昨日的事務,這才吃飯。叫奶子就在旁沿兒給毓哥兒喂飯。丫頭、媳婦們站著好些伺候,慢慢的吃了好一會才完結,吩咐收去。貼身的姑娘們候著凈手漱口。聽見小孩子的聲音在院子里說話,平兒問:“是誰?”媳婦們進來回道:“趙媽同他婆婆、女兒來了。”平兒道:“叫他進來。”

  媳婦們答應出來,領著老趙進去。那老婆子領著媳婦、孫女走到屋里,只見陳設的就像個古董局子。墻上有樣東西,在那里叮兒當兒的響,周圍上下光明雪亮,沒有一點灰土。東邊門上放著桃紅綢子門簾,掛著兩綹長絳子。西邊是碧紗子,里邊擺著個大白銅火盆,墻上掛著一扇數丈長的玻璃大掛屏。

  炕面前站著四五個體面標致姑娘。炕上鋪著繡毯、錦褥,坐著一位美人。頭上戴的、身上穿的都叫不出名色,只覺著長這么大,不很瞧見過。鼻子里聞著一股香味兒,令人骨軟筋酥,不住的心跳。平兒見老趙婆媳進來,坐著不動,笑道:“趙媽你倒還康健啊!”老趙聽見,走到炕前問姑娘們道:“這位就是太太嗎?”姑娘們答道:“這是璉二奶奶。”老趙道:“哎喲!真是我的福氣,耳朵里都聽俗了,總不能夠見一面兒,今日才見著了我的鳳二奶奶。咳!真是造化,我給鳳二奶奶磕個頭兒罷。”平兒叫丫頭們拉住,端個坐兒給他,讓他坐下。他媳婦領著女兒給二奶奶磕頭。平兒見他娘兒兩個都還干凈,像個樣兒,倒不討嫌。叫他帶著女兒在廂房里歇歇,等著上去。吩咐:“先給他娘兒兩個吃飯,另去要兩樣菜,溫壺酒,擺在那小半桌上,端過來給老趙吃。”嫂子們答應。一會兒都擺在炕前。平兒叫趙婆吃著酒,慢慢說話。

  老趙右手舉箸,左手持杯,兩只眼瞧著那四個盤子,兩個碗的菜,鼻子里應著奶奶說話,口里不住亂吃,嘴唇上掛一綹兒清鼻子。平兒看見甚覺好笑,說道:“天氣冷,多吃杯熱酒。”

  老趙點頭應道:“阿彌陀佛!老佛爺,不用讓,我盡著肚子吃呢。人說鳳二奶奶仔么兇,仔么狠,誰知像個佛爺似的。我若知道是這么個好人,白叫我罵了幾年,總是我老糊涂了。二奶奶你別惱,等我明日嘴上長個疔,現報在你眼睛里。”平兒笑道:“你從來不認得我,為什么罵了我幾年?”老趙道:“還是那年,老爺送老太太靈柩回來安葬,賞了我幾兩銀子,有人對我說,鳳二奶奶兇的利害,將我姑娘逼的氣死了。我聽見恨的什么似的,我就娼婦蹄子的罵了幾天。誰知二奶奶是個好人,是我姑娘沒有福,怎么倒怨著別人!”

  平兒點頭嘆了幾聲,說道:“一會兒去見太太,這些閑話再別提起,太太怎么說,你怎么答應就完了。我自然照應你,以后不少你的穿吃,不叫你罵,也不要你說我的好處。從這會兒起,你總不要叫我的名兒姓兒,只稱我璉二奶奶就是了。以往的事,不拘在誰面前,也不許提一個字兒,我若聽見了,就要不依。”趙婆拿著杯箸,將頭亂點道:“再提一字叫我爛掉了食嗓。”平兒笑道:“很好。”正要問他說話,聽見有人叫道:“璉二奶奶在家干什么?”不知那來的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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