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他常拊我腦后輕言:“汝若為皇子,必立汝為儲也。”我答道:“若我為儲,必棄兒女之情,胸懷天下,殫精竭慮,只為江山。”他聞之,大笑不止。每逢此時,深恨自己生為女子,不得與天下豪杰,古之名帝一較高下。
吾自幼長于綺羅叢中,生自富貴,家中白玉為堂,黃金作馬,雖不知艱辛為何物,但他曾語我曰:“念及黎民辛苦,大清永不加賦。”我自曉得:“為君者不易,必先富民,然后富己,倘若不惜民力,不治生產,則載舟之水亦能覆舟。”
幼時,母親犯錯,他不念親情,處罰與她,并將我帶走,從此與母親形如陌路。多年之后,他拉著我手言道:“汝母之罪,最重莫過于不能自知。常言道,‘家和萬事興’。自古后宮不寧,朝堂必亂,朕罰之,乃是為了江山……”原來,江山如此重要!
那一日,我強忍喪父之痛,隔著牢門,看著他身陷囹圄之中,面對白綾一條,哈哈大笑,“江山,我素不知江山為何物?黎民,黎民又是誰,幾時與我相識?我非圣賢,顧不得這許多,只盼吾身邊數人,能于紅塵之中自在逍遙,此生足矣!”他,又是我一眷戀故人。于公于私,他罪不容恕,平日里,世人皆贊我深明大義,為何此刻,我竟如此不舍?
他,驚才絕艷,儀表不俗,人言其懷家傳異術,能未卜先知。他祖上曾逢嘉定三屠,揚州十日,大恨,誓曰“不能驅逐韃虜,誓不為人”!然三十年不到,變節易志,六世祖孫輔佐大清五帝,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我笑問:“他年何以‘變節’?”他斂容正色:“因汝曾祖立下重誓——江山為大!”我又問:“你心中除卻江山二字,可還有他人一絲之地?”
另一人,他與我自幼相識,本是夫妻,卻經逢巨變,難得白首偕老。他英年早逝后,常與我夢中相會,眉眼間依然俊秀無雙。他常笑著囑咐:“來世,再莫托生于帝王之家。”及到夢醒時,方覺人生苦短,在時,不知珍惜,去后,悔之晚矣。我自知歷來朝堂如戰場,彼此傾軋,爾虞我詐,而他,只求一方凈土,只求家人平安,緣何蒼天不許?都說江山無罪,然他又何辜?
還有他,本為草原雄鷹,寧避身于戰場,卻不入朝堂。我知道,他,骨子里跟我最像。我羨慕他,至少在塞外的天空下,可以任其翱翔。他忠誠,勇敢,驕傲,我贊其英雄,他卻笑我癡情。他告訴我:“江山又如何?比不過草原人心里的自由。”對他而言,千古情仇,都可化作美酒一壺。
江山啊江山,為什么說來說去,總是江山?我前半生如此愛她,愛之深入骨髓,愛之如父如母;后半生又不得不恨,恨她奪走愛我之人,恨她讓我愛之人掙扎一生。當伴我之人,一個個離我而去,我審視自己,究竟手中還剩下什么?江山?她,從未屬于我,也從未屬于那巍巍皇位上的代代帝王。看吧,那么多人為她舍生忘死,依然挽不回她漸漸消沉的命運。
終有一天,大清的國門會被外夷踢開,血染如畫江山。而那又如何?盛極必衰,此乃天數!橫豎我是看不到她被蹂躪了,從此以后,再也不會被她苦苦糾纏……
我在夢中笑意淺淺,感覺身輕如鴻毛,可隨風飄起,無牽無掛,抬頭遠望,天地間連成一片,似混沌初開,我驚異,此間本無路,不知那幾人何來?為首一人笑曰,“吾等在此候公主久矣……”我細看之,此人面如冠玉,唇若抹朱,長身玉立,飄然若神仙之概。我見其轉身欲走,忙高聲疾呼曰,“慕白留步,吾愿與汝攜手同游,請君帶我離此濁世!”
“小皇姑,小皇姑,醒一醒,朕來看你了……”大清道光皇帝俯身在黃帳前,輕聲呼喚著半臥在床榻上的中年女子。但看她病容憔悴,猶難掩如昔美貌,靜默中滲透出高貴儀芳。
女子從夢中驚醒,雙目迷離,似有不舍之意。環視一周,見錦羅依舊,心中暗嘆。看看眾人,半晌言道:“綿寧……扶我起來……”道光帝聞言,小心牽著女子的手,從身后將其托起,目光示意跪在一旁的侍女上前服侍,而后接過侍女端出的靠墊,親自置于那女子身后。輕聲言道:“小皇姑貴恙,何不早派人告知朕來?”說著,面上顯出一陣酸楚,欲言又止。
女子輕輕一笑,握著皇帝的手又緊了幾分。
“綿寧……皇上,你可好?昨日,我夢見你皇爺爺和你皇阿瑪了……”
“小皇姑……”
“皇上,大清祖制,我死后還是跟阿德在一起吧!”緩緩合上雙目,半晌言道:“皇上,可還記得,你小時候,第一次隨著我與你皇爺爺在木蘭秋彌,獵到一頭鹿,用地還是我的小弓……”一語未盡,又被一陣煽肝動肺的咳嗽打斷了。
“綿寧不敢有忘!小皇姑,你好好修養,待病愈之后,朕親自陪你去打獵……”
“咳咳,和孝一生深受皇恩,雖生于帝王之家,亦感人倫厚德,也算享盡榮華富貴,夫復何求?!”
“小皇姑,可還有未了心愿,朕全部照準!”
“皇上,我這一生該有的都有過了,如今該舍棄的也應該舍棄,只是……大清自關外立身已近二百年,還望圣上勉力修持我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這龍佩,是我幼時你皇爺爺的賞賜,給你留個念想吧……”
大清乾隆三十九年七月十五,后宮分位第二的慶貴妃陸氏薨,乾隆皇帝悲痛不已,詔令停朝一日,后宮各皇妃皇子皇女皆掛孝舉哀。慶貴妃性情溫婉,侍帝甚久,但終無所出。妃素與令皇貴妃交厚,并撫育皇十五子永琰,下慈上孝,深為后宮諸人敬重。今仙逝,皇十五子永琰念其幼年撫育之恩,扶靈于前,悲痛萬分,景仁宮內披麻戴孝,愁云慘淡。
景仁宮中,跪著的眾宮女太監一個個嗚嗚咽咽哭于靈前,還不忘時時瞥一眼皇上,皇貴妃和十五阿哥。乾隆帝如今已年過花甲,幸而平素養生極是講究,日日進參湯,政事勤勉,騎馬射獵一樣不曾落下。但見此時,斜身坐于臥榻之側的圣上,方覺韶華不再——絲絲白發,額上的皺紋,從未如今番這般明顯。是啊,皇帝老了,妻,妾,兒子,女兒,皇孫……這些年,隨著皇室中越來越多的喪禮,越來越多人永遠離開了這座皇城。皇上老了,這幾年,不論是朝堂上還是后宮中有多少人開始暗自揣摩這個不爭的事實,又有多少故事暗潮洶涌。只是,皇帝仿佛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然乾隆皇帝何等精明,又何嘗不知這些微妙的變化。想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已經穩坐了三十九年,而又非幼年登極,如今四方稱臣,河清海晏,論理,彪炳青史,也夠了。不行!朕還沒有老,這天下還是朕的天下,這大清還是朕的大清……
“皇阿瑪,皇阿瑪,節哀啊……”十五阿哥永琰一身重孝,撲倒在皇上面前。乾隆撫著十四歲的幼子,表情閃過一瞬的舒緩,但不久眉頭又鎖了起來。永琰,是個好孩子,忠孝仁義,只是,要作為一代帝王,這些還不夠,遠遠不夠……唉,天公不作美啊,如今只希望能再活上十年八年,替永琰多看上幾年的江山,也多栽培以下眼前這位大清的后世之君……“唉”,一地的后妃宮女太監都看著皇上一聲皆一聲的長嘆,可誰知皇上嘆得不是逝去的人,而是活著的自己,未來的大清。隨手把玩起腰間懸掛的玉佩,只見這玉佩晶瑩玉潤,青翠撩人,玉紋光滑流暢,流光溢彩,雕刻精美,這是一塊代表皇權至尊的五爪龍佩,當年木蘭圍場圣祖皇爺爺賞賜的,幾十年過去了,依然無法忘卻當自己接過龍佩時皇考皇阿瑪誠惶誠恐的表情……雖是皇爺爺的賞賜,但自己仍珍藏多年不敢隨便佩戴,直到登上這九五之尊。戴了幾十年了,也許自己也該將這龍佩賞賜給后人了,賞給誰,永琰?還是再等幾年吧……
看著皇上越來越凝重的表情,令皇貴妃輕移蓮步,深深一福,勸道“皇上節哀,慶妃娘娘已是仙去了,請皇上顧念太后與社稷,保重龍體……”
正說著,殿外執事太監通報“皇太后駕到!”乾隆聞聲站起身,攜著令妃的手至前門迎候,正欲請安,被太后伸手托住“皇兒……”,一語未盡,忽見殿外太監主管胡公公三步并作兩步撲倒進來,跪地啟奏:“啟稟皇上,前翎坤宮女官來報,翎坤宮惇嬪主子因傷感慶妃娘娘仙逝,病倒了……”
“宣太醫與她瞧瞧罷。”
“皇上……”胡總管一反常態,在貴妃靈堂上居然如此大嗓門地回話:“回皇上話,太醫已經看過了,說……說……說惇主子有喜了,已經……已經三個多月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