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病在榻,氣息奄奄的宓笑緩緩睜開眼來。
四面是緊閉的門窗,依稀的光透進來,連一絲風都沒有。那日顏氏果然是在玫瑰露中下了藥,自己雖然沒有全數(shù)咽下,但那藥的藥性猛烈,自己雖沒能如他們所愿,完全喪失神智成為貨真價實的傀儡人偶,但現(xiàn)下的情況又能好到那里去。
不能呼救的嘴,不能掙扎的雙手,還有不能逃跑的雙腿。即便神智尚在,卻愈加痛苦。
不知何處傳來喜悅歡騰的樂聲,卻又挺不真實,倒似飄渺山間的云霧。周遭一片死寂,便是連往常那個對她虎視眈眈的婢女都不見了蹤影。
宓笑睜大眼眸,竭力想看清楚外面光明的世界,溫暖的,帶著無限生機跟希望的世界。而自己,這輩子可能是沒有機會再去見識了。
“莫大哥……”她凝望著虛空出,恍恍惚惚地脫口而出,兩行清淚滑落鬢側,沒入散亂在枕上色澤黯淡的發(fā)絲:“我在這里……你在哪里?你說過要帶我走的……你在哪……”
沒有人回應她,只有細細的啜泣在房中回蕩。
“……哎呀別提了!還不是因為里面這個半死不活的,連累得我連小姐出閣這樣的大場面都不能去看……怎么樣?是不是特別聲勢特別浩大?我看府中丫鬟奴婢都不見了一個,一定都是看熱鬧去了!”那個婢女因被顏氏派來監(jiān)視宓笑,以致不能如眾人一般親眼觀親,此刻正忿忿不平。
另外一個婢女小聲道:“噓……你說這么大聲也不怕被里面那位聽見了?氣派能不大嗎?這可是莫家娶親,謝家嫁女?。∵€有,你不知道今天那新郎官莫少爺是有多么的意氣風發(fā),英俊非凡,騎著高頭大馬,真真是踏碎一地芳心啊……”
宓笑原本已經(jīng)暈暈乎乎地昏睡過去,卻聽得“莫家娶親,謝家嫁女”八字,渾似五雷轟頂,心膽俱裂。
“就她還能聽見什么?整個一活死人,連點生氣都沒有,真搞不懂夫人還這樣小心翼翼,千叮嚀萬囑咐地嚴加看管做什么,讓她逃也決計逃不出去……”
“……不過也是,我看里面這位也是活不長了,喝了這么久的藥,倒是一點起色也不見,反倒愈發(fā)憔悴了……”
“你以為夫人會好心給她藥喝?夫人啊,巴不得她早點死呢!只不過現(xiàn)在正當二小姐出嫁,沒得沾染了晦氣。總得二小姐出了門再下手?!蹦擎九畮Я藥追值靡庋笱螅骸拔腋阏f……那藥里都是加了料的,是那種驗都驗不出來的慢性藥……”
“這話可不是說著好玩的……你可別胡說??!細姑娘雖不得歡心,可好歹也是一處生活了好些年,夫人怎么會……”
“你湊過來些……我跟你說啊……里面那個可不是個普通的遠親!還記得當年犯了謀逆之罪的宓家嗎?她就是一條漏網(wǎng)之魚!”婢女的聲音小了下去,可那輕聲細語,鬼鬼祟祟,落在宓笑耳中,卻似驚雷。
“夫人要除掉她,也就是老爺跟莫老太太的意思!其實……當年宓家是被謝家栽贓嫁禍了!犯事的是謝家!”
“???這……這……你是從哪里聽來的,怕不是下人胡謅的吧……”
“哪能有假!那日正巧碰見莫老太遣人來向婉君小姐提親,我就打算頭跟著看看熱鬧,誰想老爺夫人打開那信函一看倒似見鬼,慌慌張張地便進了房間。我不過是好奇,就偷偷站那兒聽了會兒,誰想竟是這么個大秘密!”
“……”
……
宓笑已經(jīng)連淚都無力落下了。在門前閑聊的婢女此刻已經(jīng)散去,談話的聲音亦消失無蹤??墒撬齾s人感覺耳畔反復回響著那兩人的對話,震耳欲聾。各種各樣的人臉,帶著或猙獰或惡毒的表情在她腦海中爭先恐后地閃現(xiàn)。
……夫人啊,巴不得她早點死呢!
我跟你說……那藥里都是加了料的,是那種驗都驗不出來的慢性藥……
夫人要除掉她,也就是老爺跟莫老太太的意思!其實……當年宓家是被謝家栽贓嫁禍了!犯事的是謝家!
那日正巧碰見莫老太遣人來向婉君小姐提親……
……
似一把尖刀驟然戳進肺腑,冷冽的寒刃攪動血脈。宓笑喉間噴涌而上一股腥氣,捂嘴一咳,溫熱的鮮血自指縫間淋漓而下。分明虛弱更甚以往,但心間腦中一片清明,在沒有比此刻更為冷靜果斷的了。她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滿是血污的右手,那枚承載著莫梓謙誓言的扳指已經(jīng)不見了——究竟是何時,是何地不見,已然不重要。
笑笑,信我!信我定不相負!
言猶在耳,既然他找不到她,她便親自去見……親口去問……
至于謝家……
宓笑緩緩坐起身,輕喘了一會兒,開始慢慢披上外套。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顏氏的言語中都聽得出笑意盈盈,如天底下每一個平凡的母親一般替即將出嫁的女兒篦頭。
宓笑扶著欄桿,竭力不讓自己暈倒過去——他們怎么可以,再做了那么多對不起人的事情之后,還能這般若無其事地祈求上天福祉與庇佑……
“……然而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有頭有尾,富富貴貴?!鳖伿线€在房內輕柔地念念叨叨,間或夾雜著謝婉君歡快的話語。
宓笑撫住胸口,腳步踉蹌,似要逃離一般。
“啊……”一個步履匆忙的丫鬟正摟著一大堆衣服從轉角處沖出來,兩人撞了個正著,宓笑措手不及,一個立足不穩(wěn),幾分狼狽地后退好幾步,摔倒在地。
那個丫鬟雷厲風行,就自己撞倒了人,不免幾分尷尬,見地上那人衣著簡陋素凈,跟這滿府的喜氣之色好生不稱,又垂頭不語,肩頭微微聳動,可憐兮兮的模樣,想來是哪個房中跑出來的極不得勢的奴才,便放下心來,反倒大聲呵斥道:“你走路難道不帶著眼睛的嗎?若是沖撞了貴客,提防著你的皮!”
說畢將滿懷的衣服往宓笑懷里一塞,居高臨下道:“你個小蹄子倒比我們來得清閑!去,把這些送到西廂房去!若再敢偷懶,打斷你的骨頭?!闭f畢一陣風似的便一徑去了。
宓笑待得腳步聲去了,抬起頭來,眼眸中清洌洌的的,冷意似隱若現(xiàn)。她伸手撥了撥懷中的衣服,慢慢攥住了一件。
喧闐的禮樂聲充斥了整個謝府,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在府外排成長龍。
謝府嫁女,結親與莫。
數(shù)不清的丫鬟仆奴聚集在謝府門口,一個兩個伸頭探腦唯恐錯過什么場面。莫梓謙一身新郎官的裝扮,大紅的喜服,金線壓邊,玉色腰帶襯托出挺拔身姿,臉上笑意盎然,似春風拂面,令人觀者都能切身體會到此刻這個男子的喜悅心情。
早在莫家那份豐厚的聘禮抬進謝府時,洛城百姓已然對謝莫兩家的婚事投注了十成的關注。更莫論今日謝府小姐真正出閣。十里錦鋪,十里花道,直覺整個洛城都是紅云翻騰。吹打的鑼鼓嗩吶響徹大街小巷,沿街圍觀的平民百姓都排出老長的隊伍。如此盛景使得沉寂了許久的洛城也瞬時沾染了喜氣。
謝婉君正在梳妝打扮,顏氏叫了府中最純熟的奴婢來給她開臉,飛舞的棉線絞去少女面上薄薄一層絨毛,細細的疼,可心上卻是細細密密的甜蜜與歡喜。脂粉的馥郁香氣,環(huán)佩相扣泠泠然,婢女們衣袂摩擦,簌簌作響,喜慶吉祥的大紅,耀眼尊貴的明黃……無一不是在昭示著謝府的臨門大喜。門外催新人的小使又到了,謝婉君最后一次向鏡中自顧——鏡中佳人鳳冠霞帔,珠翠環(huán)繞,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連雙眸中都閃爍著熠熠的光芒。
幾人托著她逶迤于地的裙擺,出了房間。
宓笑一眼便看見了馬上春風滿面的莫梓謙——原來他穿新郎官也是這樣的好看。
她在擁堵的人群中竭盡全力地向馬上那人靠近——柔弱病虛的身子似狂風中無助飄搖的柳絮,又若浪濤中顛簸的小舟。然而,她蒼白的面頰卻染上霞色,死灰一般的眼瞳中燃起希望的光芒。
“莫大哥……莫大哥……我在這里……你帶我我走……”晶瑩的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枯瘦的手腕死力地按在胸口——里面那顆原本行將就木的心,此刻卻似要竄出胸膛。分不清是死里逃生的欣喜,還是得知宓家慘案真相的癲狂,抑或是決心將余生交付一人,生死相依的孤注一擲。
她終于離他那么近,仿佛觸得到他衣袖上的炫目華貴的金線云紋。
莫梓謙似是聽見她沙啞低聲的呼喊,驟然抬頭望向宓笑,臉上帶出溫柔欣悅至極的笑容。
宓笑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張嘴想要呼喊出他的名字,那個在自己心頭已然縈繞了成千上百個日日夜夜的兩字——梓謙。
然而,人群卻驟然騷動起來,驚呼聲在宓笑耳畔此起彼伏。
“啊!快看!新娘子出來了!”
“好漂亮的嫁衣!我以后也要做件這樣的!”
“不知羞!滿腦子就想著嫁人了吧……”
“哼!說我?有本事你就一輩子都別嫁……”
宓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只是周遭的一切都虛浮起來,似夢非夢,唯有眼前那個男子的笑容是真實的,似暖陽。深深望著你的時候,是一泓讓人淪陷的深水。
他翩翩然下了馬,向著面前的女子伸出手來——
謝婉君行了最后的拜別大禮,謝旻親執(zhí)了謝婉君的手,鄭重交到莫梓謙手中,道:“不管謝莫兩家如何,但希望你一定要善待自己的結發(fā)妻子。”
莫梓謙看到是謝旻送宓笑出來,心下稍有不解,為何是謝旻出面,但轉念一想,宓笑年幼時便失去父母,寄身謝府,而且為了掩人耳目,亦是以謝府小姐的身份出嫁的,此時謝家家主出面方才是正式的禮節(jié)。
他側過頭去,深情地望了一眼被喜帕遮蓋住面容的宓笑,回頭道:“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我莫梓謙決不會讓自己的妻子吃苦受累的?!?/p>
謝旻掩飾住心虛,強笑著點點頭,輕拍了拍莫梓謙的肩頭道:“很好!今日在岳父說過的這番話,希望你將來也不要忘記?!?/p>
宓笑著一身謝府丫鬟的裝束,混跡在一眾觀親的奴仆中,眼睜睜地望著眼前的一幕,大顆的淚珠自徘徊許久的眼眶中倏地滑落,眼眸中燃著的焰火只余下冰冷灰燼,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眾人臉上有艷慕欣羨,有憧憬向往,唯有她——如同身置冰窟,心陷地窖,絕望沒頂。
她熟知那人的溫度,似暖陽,為自己孤苦的生涯,注入唯一的一抹亮色。哪怕前路等待自己的是漫無邊際黑暗冰冷,只要自己能夠守著他,只要他愿意照著她……
她便什么都不怕……
不管過去自己失去了多少,都不再計較……
然而,終于連她唯一信賴的人也背叛了她……
不——或許從一開始就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宓笑按在胸口的手緩緩垂落,嘴角卻慢慢勾起一個弧度,襯著面頰的淚痕,莫名帶了寒意:“你們已然奪去了我的所有,為何連這僅有的也不放過。既然你們無情,來日萬萬莫怨我無義。”
那一襲鮮紅的嫁衣被厚厚的轎簾掩住,新郎騎上高頭大馬,宮人們伴著喜樂聲一路拋起花瓣彩屑,漸行漸遠。
哎……何時能把宓笑的故事講完啊……再不講完,青林就該炮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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