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煜幾年來極力回避觸碰的隱痛彷佛頃刻間暴露于天日之下,并被人強行扯開創口去品味潰爛處膿血的咸酸苦澀。他無力繼續隔窗窺探室內對答而背倚楹柱頹然長嘆,試圖從歷歷在目的往事中抽離。
嘆息之間,范煜眼角的余光察知有人影晃動,回首卻見是陳宇杰手持立軸從張夫人房中告辭退出。他驚覺于自己未干的淚痕、有失風度的儀容,匆忙返身朝后廊絕塵奔逸而去。
陳宇杰無意中的一瞥,瞧見范煜憂郁傷感的神情以及拂袖離去的背影,回想起適才所見畫中少女的容顏,三者在眼前反復重疊交匯竟產生了一種難以置信的震撼,猶如一道銀弧般的列缺迅速劃過漆黑長空,泛起一片暗淡的光芒映照出另一個玉樹臨風的身影。但與范煜文質彬彬的才氣秀達不同,而是代之以一派渾然天成的英氣逼人。
電閃過后是雷鳴,他的雙耳彷佛充斥著嗡嗡作響的轟鳴聲,而瞬時心中千頭萬緒,百感交集。渾渾噩噩之中,陳宇杰隱約見到五年前申家的喜宴上,穿戴奢華考究的林姓公子揮毫潑墨的情形,一手漂亮至極的書法不知何故竟惹得申士卿暴跳如雷……而那天,應是碧筠離家出走的第二日。
那熟悉無比的面容,與范煜幾乎如出一撤的神態舉止,即便沒有惟妙惟肖的畫像在前,他也可以猜知她的廬山真容。他終于恍然大悟與她重逢以來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異樣感覺。但是如果他的推斷無誤,而他與她相識交往的種種將變成何等的荒謬絕倫。一種被人無端戲耍、愚弄的羞憤惱怒頃刻溢于顏表。
陳宇杰一路胡思亂想,竟不知不覺中返回到華亭伯府門前。一乘銀頂云頭青幔大轎停于廣亮大門前,他翻身下馬,信手將韁繩遞予迎上門房,隨口問道:“何人來訪?”門房回道:“沈閣老過府拜會老爺,正在前廳敘話。”他微微點頭,轉過影壁朝待客的前院正廳而去,卻被儀門前的家仆攔下,道:“老爺與沈閣老有要事相商,吩咐一概不許打擾。”
沈一貫的突然造訪,令陳宇杰一路上稍有頭緒的思路又陷入一片混沌,回到房中,面對香案上供奉的神主,展開碧筠的親筆真容,他難以想象:如果他真的是她,那么她的籍貫履歷、她的如花美眷……太多撲朔迷離、雌雄莫辨的疑團縈繞其間,無從解釋。偶然間他記起邢玠的一句氣話:“小李相公向來神通廣大。”竟為之釋然一笑,七分惱怒中卻帶出三分歡喜,而眼前卻浮現起落難亡命時遇到的石砫伉儷馬千乘、秦良玉夫婦。一種兩軍陣前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久違快意油然而生,他誓要收服這個心高氣傲、膽大妄為的女子,讓她心甘情愿地雌伏承認她就是他的妻子范碧筠。
陳宇杰望著畫像出神之際,有家仆來報:“兵部的李侍郎來了。”他會心一笑這難得的“心有靈犀”,只有些后悔一早將硯潤送了回去范家,他尚未來得及列兵布陣設下請君入甕之局,而人已到了府外。他將立軸掛在西里間內,匆匆起身至府門前迎接。
再度見到風華正茂的小李相公,陳宇杰往日尊師重道的敬意已消減褪半,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得不敷衍了事師生大禮,他刻意淡化著彼此的名分尊卑,含糊其辭道:“今日過府不知所為何事?”小李相公卻絲毫不曾留意這其間微妙的變化,端坐官轎中一臉肅然道:“既是公事,也是私事。請容入內相告。”陳玉杰正中下懷,一路躬迎小李相公朝自己居住的院落而來。
小李相公進門落座便道:“今日我為邢督師而來。”他暗自搖頭嘆息,他所認識的小李相公永遠都是公事擺在首位,又聽小李相公繼續道:“邢督師近來可曾與你提及蔚山,或是楊鎬?”
從未有過的鐵青面色,令陳宇杰心知必是出了大事而不敢造次,答道:“自入錦衣衛后,邢督師也有意避嫌,僅以寥寥數語相賀,此后再無書信往來。蔚山大捷,還是上奏的捷報喜訊中得知,兵部每日都有邢督師的朝鮮急報,何來問我?”
小李相公依舊面色凝重,道:“我來是請你襄助以私函修書一封,勸諫邢督師一切應以朝鮮大局為重,切莫一時糊涂,維護私人,黨同伐異,如若鑄成大錯而毀了一世英名,更是追悔莫及。趁朝廷尚未追究之際,如實坦承蔚山實情,尚有挽回余地!”
邢玠在陳宇杰心目中,無論于公于私都是難以企及、不容褻瀆的神明,當即爭辯道:“邢督師治軍向來公正嚴明,一視同仁。初戰潰敗,軍心頹喪,邢督師親冒矢石,南下漢城登壇誓師,全軍上下為之振奮,又豈是那種偏袒親信、任人唯親之人?”
小李相公面沉似水,直言道:“蔚山一戰,楊鎬臨陣脫逃,喪師兩萬。邢督師袒護同門,不惜冒功報捷,而朝廷的奏報又豈只偏聽他一途,贊畫主事丁應泰的參劾奏疏已送呈中樞。我與邢督師同署共事半年,雖向無私誼往來又嫌隙叢生,卻不忍顧為此損失一位才干卓著的主帥,耽誤朝廷平倭大計!如今邢督師執迷不悟,而你與他私交甚篤,只盼能聽從你的好言規勸,幡然悔省。”說罷起身告辭欲去。
陳宇杰微鎖眉頭,一臉愕然道:“那私事呢?”小李相公轉過身來,道:“這也是私事,若我能勸動邢督師,又何須來此一趟。”這番來意與苦心令陳宇杰大失所望,他望著那張與畫像極為相似的容顏,旋即靈機一動,說道:“可否代我草擬書函,以免辭不達意,誤了大事。請!”說著引小李相公往西里間而來。
推開西里間的門,墻上的一幅彩繪工筆仕女圖映入眼簾,陳宇杰立于門首止步不前,任由小李相公入內駐足畫前。他冷眼瞧著對面這個背脊微微聳動的身影露出一絲的笑意,極力抑制心中的喜悅與澎湃,柔聲道:“畫中之人正是我那賢妻。直至今時今日,我才知道她尚在人世,而且是為了我舍棄榮華富貴,喬裝離家出走。我不得而知一個足不出戶的千金小姐流落江湖如何得以幸存生還,想必定是吃盡千辛萬苦。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待家父傷病全愈,我便納還官誥,不管天涯海角也要去找她回家,決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他欽佩于自己難得的口才,唇角挑起一抹得意的壞笑,期待著眼前的背影,梨花帶雨、玉容闌干地轉過身來,含情脈脈訴說他想要的答案。
一炷香過后,陳宇杰只聽得一陣撫掌之聲,小李相公殊無異樣地轉過身來,彷佛聆聽旁人閑話一段毫不相干的動人傳奇,極為摯誠地直視陳宇杰,嘆息道:“真不枉坊間‘范小姐全名全節,陳指揮有情有義’的佳話美談!只可惜,范恭人既是敕建貞節牌坊的烈女,便永遠只能是載入國史列女傳中的一小篇文字而已。時辰不早了,內閣廷議在即,恕我不便在此耽擱久留。”說罷背手踱步而去。
陳宇杰瞠目結舌于小李相公一如既往的無動于衷,呆立原地竟忘了出門相送。他滿滿的自信漸行消退,遲疑于自己的猜測,甚至慶幸今日并未莽撞行事而惹下難以收拾的局面,但轉身返回供奉范瀟神主的西里間,站到方才小李相公所立的位置,望著墻上的畫像,不由微微一笑,他確信他的推斷不會有錯,只是不明白最后的話語究竟是何意思。
不知何時,陳宇杰側目瞥見一旁妝臺上的銅鏡中,陳敬德正拄著拐杖、扶著家仆進房朝西里間張望。他匆忙出去,扶父親坐下并問道:“爹,沈閣老如何來這許久?”陳敬德望了他一眼,淡然道:“這回陳家面子算大了。沈閣老是來做月老的。”
“月老?”陳宇杰驚奇地脫口而出。陳敬德示意兒子坐下,又道:“申閣老進京了,托沈閣老做媒,要把侄女許配你做繼室,只求兩家和解。你還記得申家四小姐么?”
申四小姐,那個他至今連閨名的都不知道的溫婉少女,當年的救命之恩,自是他這輩子都無以為報的。他牢記與她的約法三章,連陳敬德也未透露過當年在申家佛堂養傷的實情。是的,他曾經答應過她要饒申士卿一命,該是報恩還情的時候。
他尋思許久,終于承認道:“爹都知道了?她還安好么?應該,應該嫁人了罷。”“嫁人?”陳敬德哼了一聲,“你一走了之,可你在申家養傷的事終究被人發現,連累申家四小姐名節盡喪,被趕出家門,只得落腳尼姑庵,帶發修行。”他從未想過他會給申四小姐帶來如此災難深重的后果,急忙辯白道:“爹,我與申小姐始終以禮相待,不曾有半分越矩,何來……”
陳敬德打斷道:“申家是名門望族,被外姓男子看到一眼都是罪過,何況收留你那些日子。這些年也難為這申四小姐了,更難能可貴的是,她聽得兄長出事,竟不計前嫌跟隨沈閣老上京救兄了。所以,我已經答應了不再追究申士卿陷害我家一事,至于申士卿的其他罪行,由錦衣衛與三法司定奪,我家不再過問。而迎娶申家四小姐為繼室,我已請沈閣老將一枚青玉螭鳳瑗轉交申閣老作為文定。”
陳宇杰心中一驚,急道:“我欠申小姐的恩情,便是結草銜環也無以為報的。但已允諾范家三年不續娶,如今豈不是自食其言么?”陳敬德呵呵一笑,道:“范家自不必顧慮,若不是被你一紙訴狀當眾責難所迫,你那岳父這輩子都不會動真格同申閣老翻臉,如今還不就此下臺階,重修舊日情誼。當初興師動眾上京也無非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而已。宇杰,為父囚于朝鮮這么多年,你以為真的已經老糊涂了么?為父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和陳家的將來在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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