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朔望,范樞都在白云觀內靜修齋戒。家中無人主事,這使得陳宇杰過府先行拜見岳母張夫人變得順理成章。在內管事一路引領下,陳宇杰終于進得內宅,但眼前顫顫巍巍的鶴發老嫗,幾乎令他難以將記憶中那個養尊處優、雍容華貴的張夫人重疊到一起,五載光陰仿佛竟老了廿歲。張夫人下首的圈椅中坐著一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清俊后生,見他進門亦隨即從容抖衣起身。那人身穿裁剪合體的湖色皂緣直裾深衣,渾身上下散發著讀書人特有的儒雅氣息,遠遠望去神態舉止似曾相識。
陳宇杰暗思此人必是多年未見的范家長房嫡孫范煜,但向張夫人行過大禮之后,卻不見他上前向自己見禮。范煜只微微頷首,唱了一個淡喏:“難得國舅爺親自登門,令草舍蓬蓽生輝。”這一明顯不符禮制的的客套隱約中透著莫名的敵意與疏遠,張夫人嗔怪道:“煜官,如何這般無禮?”范煜對面祖母的責備竟一言不發,告退出門。
張夫人搖頭輕嘆,又吩咐養娘看座奉茶后,方道:“賢婿見笑了,莫與你侄兒一般見識。”陳宇杰告坐,卻注意到張夫人說話時空洞的眼神轉向了另一側,他伸出一根手指輕微晃動,發覺張夫人雙目已盲,又聽張夫人說道:“賢婿,要你娶瀟瀟的神主,真是委屈你了,聽說你自己的意思,立誓三年不續娶,有夫如此,不知是瀟瀟幾世修來的?”
迎娶神主且三年不續弦,原是陳敬德的意思,令他頗感委屈而有所抱怨,但面對飽受老年喪女之痛的張夫人,心中竟生出諸多的惻隱與憐憫,坦言道:“雖是家父的意思,但小婿是習武之人,也深知一諾千金的道理,既已允諾斷不敢有違此言,辜負了碧筠的在天之靈。”
張夫人聽罷甚為欣慰,道:“好,難得你坦誠相告,不似那班信口雌黃的輕浮之徒。賢婿,你與瀟瀟是從小定親,可想見上一面。”他心知這必是張夫人思女成狂的囈語,正欲出言安慰,卻見張夫人從身后中堂的供案上摸索到一根織錦包裹的短棍狀事物,如抱嬰兒般摟于懷中、貼近臉龐良久不舍,然后命內管事雙手奉予陳宇杰,并帶領房內養娘悉數退出。
解開織錦的緞袋,內有一卷檀軸的畫卷,陳宇杰徐徐展開立軸,一幅栩栩如生的彩繪工筆仕女圖呈現眼前,不覺令他大吃一驚。他所驚訝的,并非畫中少女的絕世姿容,而是那熟悉的豐額深目,幾乎呼之欲出又一時記不清究竟是誰。他的沉思被張夫人打斷:“這就是瀟瀟,她自己所畫最為傳神。可惜,老身再也見不到了。老身只盼有生之年,她能平安返家見為娘一面,只要親口聽她叫一聲娘就好!”陳宇杰聞言亦是一怔,問道:“碧筠還活著?”
張夫人的上房內經久彌漫著一縷沉水香的幽雅氣息,令入者自然而然屏息凝神,肅然心靜。兩行濁淚順著布滿皺紋的面頰涓涓而下,張夫人仰首嘆息,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或許,真的是老身錯了。當初只教瀟瀟安分守拙,也就不會惹禍上身,被申士卿慕名糾纏不休。自從你家出事之后,外間流言四起,到處傳聞你之所以走脫,是我家暗中傳遞的消息。申士卿趁火打劫,請托知府大人上門強媒硬保,旁敲側擊若不答應便也是通倭叛賊的親戚余黨,甚是疑心你漏網之后一直匿藏我家。范家世代書香門第、清白做人,如何擔待得起這千夫所指、辱沒先人的通倭大罪,逼不得已應允婚事,以示與通倭叛賊再無瓜葛。”
話到于此,張夫人哽咽難言,停歇良久才繼續道:“范家雖非詩禮大家,但瀟瀟也自幼聆聽圣人教誨,深明烈女不事二夫。雖未過門,但既已定下婚約,便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斷不肯改適他人,也不信令尊會犯下那等大逆不道的十惡之罪,甚至長跪苦求她爹爹上疏朝廷徹查真相。婚期漸近,不曾想瀟瀟得知你逃亡外在,竟暗中求老身放她出去尋你,聲稱不管山高水長還是千辛萬苦,她都誓死追隨夫君。還說弘治年間出了個黃善聰,喬裝七年全節完貞而歸,她也決不會作出半點有辱家聲門風之事。可老身哪里能答應,深宅高墻外的滄桑世道、險惡人心,豈是她一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千金小姐能隨意走動的。誰知瀟瀟竟立定主意,在結親前夜帶上丫鬟墨馨留下畫像悄悄喬裝出走,從此便失了音訊,下落不明……”
倏忽間,陳宇杰彷佛心底那座旌表烈女的冰冷石坊,已幻化成畫中堅貞不二、可歌可泣的柔情少女而心神蕩漾,繼而心潮澎湃,動情懇求道:“岳母大人,若肯將這幅畫像交于小婿,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尋碧筠回來。”張夫人點頭應允,又失聲而痛哭道:“瀟瀟托付與你,切莫負了老身所望!”
忽然,陳宇杰轉念又問道:“但那個在申家投水而死的女子又是何人?”張夫人聞言扼腕長嘆,道:“花轎臨門,卻沒有女兒出閣行禮,不僅有辱門風,更會成為全城的笑柄。我與老爺陷入兩難之際,家有義婢孤女,念及往昔救命恩情無以為報,竟主動提出代大小姐出嫁。誰知,那也是個性情剛烈的好姑娘,竟在拜堂之后投池自盡,成全了瀟瀟的名聲……”
張夫人頓時淚雨滂沱,將天青色百壽緙絲大衫的衣襟處浸濕一片。她不知道,窗外一人悄立多時,此刻亦是淚流滿面。范煜的滿懷思緒也已回到了五年之前:
申士卿送邸報過府,一切婚約障礙俱以掃除,這門婚事再無推脫的余地。張夫人反復權衡過后,終于強撐病體上了香洲的繡樓,摟住愛女嚎啕痛哭良久,臨了收起眼淚,咬牙決絕道:“認了罷,這就是女兒家的命!來世投胎前一定看清楚,千萬不要再做女兒身!”
范煜止步樓梯口不便上樓,也生怕承受不住那種悲辛無盡的哀傷,一如現在這般躲在窗外又不肯遠離,當他偷眼去看范瀟送張夫人下樓時,卻驚訝于范瀟那神色如常的臉上殊無淚痕。
當晚,范瀟的小丫鬟墨馨悄悄溜出內宅來曼陀館找范煜,說大小姐在荷風亭賞月。他心知必有要事相商,當即起身往內宅而來,舉目遙望后花園中,但見四壁枯荷、三岸敗柳、半潭秋水、一房山亭。范瀟手持一柄海棠絹宮扇,斜倚著荷風亭的朱漆欄桿仰首輕嘆,滿目惆悵。他已分辨不出眼前這個對月長吁的性情中人與日間那個哀莫大于心死的貞靜女子,究竟哪個才是他心中真實的碧筠。
范煜呆立良久,倒是范瀟先朝他招手道:“煜官,你來了!今夜月色雖不算完滿,但我恨不得將這花木、山石、水池的景致統統牢記在心上以免日后忘卻了。近日,我常常翻閱往昔與性靈社諸君子筆談神交的書信字畫,甚至連夢境里也都是猶龍那些或夸贊信義、或褒揚機智的古今雜談。也許,千山萬水,天遙地遠,再也見不到了!也許……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幗如何定婦人。”
范煜亦黯然神傷,但聽到范瀟末了所吟的對子,竟是心有感觸,接口念道:“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有緣千里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他們之間那份自幼相知的默契只需點到為止,雙方會心一笑就已彼此不言自明。
此后的半月中,范瀟彷佛真的認命了,極為安分守己地跟隨游大娘熟習為人妻室的持家之道,而一切外松內緊的暗中準備絲毫未引起家人的異樣察覺。直至迎親前的深夜,范煜從管家張勝處順手牽羊摸了后角門鑰匙,親自將范瀟和墨馨送出家門,暫時安頓在人去樓空的梅世衡舊居。
范煜心中只盼明日大鬧一場令申士卿丟盡顏面而告吹婚事,屆時便可接范瀟返家,哪知剛推開后角門,就見后花園中的燈籠火把照若白晝,范樞與張夫人在眾管事的簇擁下滿面冰霜。大小姐的失蹤,不出一個時辰就驚動了全家,范煜起先尚百般抵賴,最終挨不住皮開肉綻的家法伺候將逃婚大計合盤托出。張夫人匆忙備轎同眾養娘趕往梅家,豈料范瀟主仆早已不知所蹤,只在墻壁上留下《沁園春·讀四聲猿》的下半闕。
范煜后來才徹底省悟到那副模凌兩可的對子:當他會錯意決心演一出《喬太守》中的孫玉郎弟代姊嫁時,而她卻是腹中另有籌謀,誓要與《女狀元》里的黃崇嘏一爭高下。
范樞聞訊愈發心急如焚,命家仆趁夜深閉城之際趕緊在城中各處查訪,務必要在天亮前將大小姐平安帶回家中。張夫人卻勸阻道:“今夜興師動眾鬧得滿城風雨,與明日花轎臨門發現逃婚夜奔,同樣會令范家在城中聲名掃地。”一語驚醒夢中人,范樞不得不作罷,問計于張夫人道:“以夫人高見,如今當如何善后?”
張夫人好似成竹在胸,說道:“瀟瀟的事,容過后再議,先且顧眼下。”說罷目光徐徐落在游大娘身上,悠悠道:“游嫂,這些年我待你如何?”那聲音甚是輕柔緩和,但游大娘已如墜冰窟一般顫栗不止,伏地哭泣道:“這些年來,夫人待我們母女恩重如山,沒有夫人,我和婉孺早已為奸人所害……難得夫人為婉孺尋得一門好親,敢不從命。”
張夫人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頗為欣喜道:“婉孺,從小在我跟前長大,如同我親生女兒一般;游嫂今后的一應養老送終,自有范家子孫料理。”游大娘聞言含淚起身,去領游婉孺來拜見義父義母。
范煜此生都無法忘懷這個品貌學識絲毫不遜色于主家小姐的犯官之女,曾經斜倚湖石吟誦《孔雀東南飛》、如捧心西子一般的柔弱女子,竟會一語成讖,在代嫁當日毅然決然“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將嬌如鮮花、燦若云霞的美好生命付于一池清水。可又有誰會為一個婢女“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古詩中的蘭芝死后尚有“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的結局,而婉孺的香消玉殞,賺來的是范氏門楣的無盡榮耀,而且一切盡是以碧筠的名義。不久,游大娘便郁郁而終了。
范煜曾聽說婉孺投池當日,有人冒以性靈社中人的名義,將“士為知己;卿本佳人”八個字題到申家大門外的照壁上并且全身而退,他知道除了碧筠,沒有第二個人。時過境遷,他以為她會回來,是時候回來,可始終沒有回來。他不敢指責祖父的奏請旌表、也無法埋怨碧筠的存心欺瞞,除了痛恨申士卿的貪婪霸道,也遷怒陳宇杰這個罪魁禍首。
性靈社散了、碧筠走了、婉孺死了,一場人命官司最終不了了之,只換來三年后范樞的回京復職。范煜彷佛成了失去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任由家中安排,娶妻生子,納粟入監。張夫人選定的孫媳是文從簡的堂妹,為人溫柔嫻淑,與他結縭以來琴瑟和諧、相敬如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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