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相公正批注、摘句興濃,忽被簽押房外的爭執(zhí)聲打斷,不由蹙眉不悅而擱筆放下手中的《紀效新書》,命執(zhí)意不肯離去的陳宇杰入內,責備道:“‘聚眾謀反、殘殺中官’都是十惡的大罪,便是大赦天下十次也無濟于事?!标愑罱芤荒樉狡龋溃骸岸鲙煻贾懒恕?/p>
“嗯,”小李相公點頭道,“近兩年礦監(jiān)稅使頻繁出京擾民,類似民變已多不勝數了。你若牽涉其中,勢必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這正是上疏者的釜底抽薪之計。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紀天成死罪雖免,活罪難逃,遠戍貴州平越衛(wèi)。”陳宇杰不由大吃一驚,道:“是臨近播州的平越衛(wèi)?”他心中暗思著這幾乎等同于讓紀天成去送死。
小李相公目光深邃地凝視著懸掛粉壁的大明地圖,道:“正是。邢督師親點王士琦入朝平倭。王士琦剛走,楊應龍又不安分了,縱兵洗劫江津、南川后,兵臨合江城,索要仇家袁子升,守官被迫將人縋下城,當即亂刃分尸;繼而統(tǒng)苗兵劫掠貴州洪頭、高坪、新村諸屯,又侵占湖廣四十八屯,阻斷驛站交通;為追殺報復當年告發(fā)他殺妻謀反的仇人宋世臣、羅承恩等人,襲破偏橋衛(wèi)并在城中大肆戮人父母、**人妻女,備極慘酷……若非如此,廠衛(wèi)豈肯同意放人。楊應龍的仇家但凡稍有懈怠,必遭滅頂之災。紀天成一身本事,戍守平越衛(wèi)便是安插了一枚釘子在播州之南,但此番前去,是福是禍,也全憑他自己了。紀天成即將押解出京,你若現在前去,或許還能見上一面?!?/p>
陳宇杰不及道謝匆匆而去,追出永定門終于見到帶枷而行的紀天成,但紀天成有意避嫌,只說了一句“是我自愿去的”,便吩咐押解差官上路。送別紀天成不出一個月,申士卿押解進京,錦衣衛(wèi)查證陳敬德一應罪名俱為構陷不實,但申士卿在家鄉(xiāng)多行不法,勘審各案尚待時日,故暫時收監(jiān)詔獄以便一并服罪。陳宇杰聞訊正式至禮部呈請恢復本名。
萬歷二十五年十二月,朱翊鈞冊封都人陳氏為寧嬪,但以兩宮三殿災為由,一應典儀俱以減殺,其父陳敬德恢復華亭伯爵位,授后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兄陳宇杰授錦衣衛(wèi)世襲指揮僉事,宿衛(wèi)宮禁。陳宇杰終于完成母親昭雪沉冤、重振門庭的心愿,但陳母已因浣衣局的繁重勞作而過早離世并且骨灰填井。陳家父子不得已強忍悲痛上疏奏請追贈誥命以告慰亡靈。
范樞,是陳家父子遷居華亭伯府后登門道賀的第一人。自那日陳宇杰突然現身公堂過后,范樞便時常心驚肉跳、徹夜難眠,他并非銜恨陳宇杰當眾給予的難堪與羞辱,而是那一紙訴狀的嫻熟刀筆與老辣章法,更令他不敢多想又不得不反復思慮籌謀。
陳敬德拄著拐杖命兒子扶著勉強起身至堂前迎接,卻驚訝于范樞的一身素服,而且臉上殊無道賀的喜色。正待發(fā)問之際,又聽門房來報兵部的李侍郎來了,陳宇杰便迎了出去。小李相公進門見到范樞也是一怔,寒暄過后分賓主落座,方欠身問陳敬德道:“不知華亭公下帖喚下官過府,所為何事?”陳敬德被問得瞠目結舌,陳宇杰也奇怪道:“下帖?門生喬遷新居,府中尚未灑掃,怎敢煩勞恩師過府一敘?!?/p>
范樞卻呵呵一笑,接口道:“恕老夫冒昧,雖與李大人同朝為臣,但向無交往親近,只恐憑這張老臉難以請動像李大人這樣的天子近臣、閣老佳婿?!毙±钕喙嫔猿恋雌綇腿绯?,道:“范大人過譽了,下官亦有一年多未曾得見天顏,‘天子近臣’,愧不敢當。”范樞捋髯哈哈大笑,道:“是李大人過謙了。不知李大人府上何處?”小李相公答道:“下官乃是湖廣襄陽人氏?!?/p>
范樞仰首若有所思道:“可李大人的官話如何帶有江陵口音,卻不似襄陽?!毙±钕喙珳\笑答道:“哦,佩服,佩服!家母的確原籍江陵。”陳宇杰侍立父親身旁,靜聽兩人的對答,但覺小李相公一口官話吐詞清晰、字正腔圓何曾夾雜半分湖廣鄉(xiāng)音,又聽范樞道:“如此看來,李大人與老妻也算是半個同鄉(xiāng)了……老夫今日借華亭伯府一方寶地,只為一事希望兩位鼎力相助?!狈稑姓f著又望了陳敬德一眼,頃刻間神情黯然、語調哀傷。
陳敬德見范樞素衣道賀已知必有古怪,當即出言動問道:“范大哥究竟有何煩惱?”范樞忍不住掩袖失聲道:“賢弟一家昭雪沉冤,可憐小女為了陳家的聲譽,投池殉節(jié)……”陳敬德瞬時心中了然,說道:“范大哥教女有方,令愛之死,我和宇杰自是萬分痛心惋惜,范大哥的意思,是要奏請朝廷旌揚表彰、修建貞節(jié)牌坊么?”
范樞屈身近前朝兩人一揖,道:“老夫明日將赴通政使司上奏陳情,如今賢弟貴為皇親,李大人又深得圣眷,還望兩位在內閣與司禮監(jiān)多加美言,以求朝廷早日頒下恩典。”陳敬德聞言不悅,道:“范大哥這是何言?請立貞節(jié)牌坊、表彰節(jié)烈女子,豈獨是范家之事,自然也是陳家之事,明日陳范兩家聯名上奏朝廷才是正理!”
范樞聽罷不由老淚縱橫,轉身引袖輕拭濁淚,然后向一言不發(fā)的小李相公,道:“小女雖葬身魚腹、尸骨無存,但設立衣冠冢始終是老夫未了之心愿。李大人滿腹珠璣、文采風流,而且既是宇杰的恩師,也就是小女的長輩,若得有幸為小女題寫墓志銘,相信小女必能含笑九泉,早日托生成人了?!标惥吹乱喔胶偷溃骸胺洞蟾缢詷O是,此事李大人莫屬,萬不可推辭?!狈稑杏掷^續(xù)道:“久聞李大人的真楷師法鐘王又自成一家,若蒙朝廷頒旨旌表,一應題刻,更免不得勞煩……”范樞話到一半,忽然默默退回座椅之中不住長吁短嘆,陳敬德見狀道:“范大哥,這又是為何?”
范樞哽咽道:“我竟忘了,未嫁之女是進不了祖墳和祠堂的,可憐我那瀟瀟,卻要作孤魂野鬼……”陳敬德思量片刻,毅然決然道:“便是范大哥不提,小弟亦正有此意。令愛是為陳家殉節(jié),自然生是陳家人,死是陳家鬼。一應娶親禮儀便如令愛在世嫁進陳家一樣,斷不會有半點疏忽怠慢,宇杰也從此三年不娶?!?/p>
陳宇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道:“爹,你說什么?”始終未置一辭的小李相公,卻如夢初醒一般,道:“冥婚?適才所請,恕下官才疏學淺,只恐難以勝任。兵部公務繁忙,容下官先行告退。”說罷起身,一揖而去。
錦衣衛(wèi)的調令不日到了五軍都督府,陳宇杰遂前往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值房接任。原任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田爾耕因奉調經歷司,見接任到來當即交割清楚印信、文案,隨后又取了名冊領陳宇杰入午門內校閱當日宿衛(wèi)的大漢將軍。但與名冊定員中的一千五百之數相較,實際點卯不足一成,而且金瓜斧鉞、盔明甲亮之下竟掩蓋不住一派暮氣沉沉的懶散頹廢,遠非想象中禁宮宿衛(wèi)應有的威武雄壯。
田爾耕一面吩咐眾人各歸其位,一面指著內金水河以北遍地瓦礫堆的三大殿廢墟,向眉頭深鎖的陳宇杰解釋道:“大漢將軍原是三大殿的殿廷侍衛(wèi),自太祖老爺起從勛戚子弟或民間選取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的青壯之士,執(zhí)掌鹵簿儀仗、侍從扈行圣駕朝會、巡幸以壯聲威,遇到那班不識時務、冒犯主上的官員,執(zhí)行廷杖亦為職責所在。但當今萬歲爺罷朝已近十年了,說來慚愧,田某在三大殿宿衛(wèi)數載竟未有幸一睹龍顏。因而大漢將軍中半數勛戚世官非發(fā)俸之日往往難得照面,甚至有人連俸銀也由家仆代勞了;近年來兩宮三殿連遭天火焚毀,午門內各處均在清理或修繕,如今連流官也疏于應卯。其實,錦衣衛(wèi)中像陳指揮這樣的戚畹,原本不必每日親臨,自有屬下流官料理即可?!?/p>
陳宇杰不經意間側目瞥見東首殘垣斷壁的會極門南側約有二三十科道言官立于內閣值房門前久久不肯離去,田爾耕見怪不怪,只嘆息道:“如今萬歲爺的性子也慢了,若是早上七八年,此刻已下旨拖出午門廷杖了。瞧,張閣老、沈閣老頂不住了?!标愑罱茼樦餇柛种傅姆轿唬灰妰晌豁毎l(fā)斑白的老者一前一后從內閣值房中出來。為首的是張位,聲色俱厲中透著精明強干,揮舞衣袖大聲呵斥道:“統(tǒng)統(tǒng)回去!一個個在此要挾政府、訕君賣直、沽名釣譽,究竟是何居心!”身后的沈一貫則是一團和氣,一個勁作揖還禮道:“張閣老自有他的難處,還請諸位多多體諒、包涵才是?!睆埼粎s似不領情,回頭申斥道:“沈閣老休與多言,切莫丟了內閣的體統(tǒng)!”
田爾耕饒有趣味地看完內閣值房前的對峙,竟告誡陳宇杰道:“身為禁宮宿衛(wèi),前朝廷爭最好熟視無睹、充耳不聞為妙,萬不可參與期間,廠衛(wèi)向來只聽命于萬歲爺及司禮監(jiān)?!标愑罱懿幻魉?,道:“田指揮的意思是?”田爾耕一怔,旋即釋然道:“也難怪,陳指揮年輕且入朝時日尚短。這些官員俱是為立東宮而來。”
萬歷二十五年八月,皇長子朱常洛年滿十六歲,依舊例應是皇子成婚的年紀。但多年來名分未定,典儀無據,忠諫直臣再度紛紛上奏早定國本,為朱常洛請立冊、冠、婚三禮。內閣首輔趙志皋急火攻心而臥病不起,張位與沈一貫則如臨大敵、嚴陣以待,如履薄冰般注視事態(tài)的進展,一切只因為前車可鑒。自申時行起,繼而王家屏、王錫爵,三任首輔無不因此事或開罪群臣,或觸怒龍顏而被迫掛冠離任。
皇太子,歷來都是國之大本,君之儲二。依照大明祖制,冊立東宮,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中宮王皇后自萬歷九年誕育皇長女榮昌公主后再無所出;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原先不過是慈寧宮的都人,偶然間得遇朱翊鈞臨幸并無殊寵;而唯一令朱翊鈞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則是翊坤宮的皇貴妃鄭氏。子以母貴,自皇三子朱常洵出世,一場曠日持久的立儲爭議,便在朱翊鈞與朝臣之間反復拉鋸。在歷經無數朝臣杖責貶官,朱翊鈞幾番改口而失信天下后,因“三王并封”事件下野的王錫爵,終于在致仕前勉強為十三歲的朱常洛爭取到出閣講學的讀書機會,但一應禮儀、講官待遇均遠遜于歷代東宮太子。
三載光陰如白駒過隙,總角少年的朱常洛轉眼已至婚齡,由于儲君與親王地位懸殊,名分不定,使得冠禮、婚禮俱無法行進而迫在眉睫。朱翊鈞面對群情激憤的臣下,一如既往匿藏深宮裝聾作啞,以不變應萬變。田爾耕藉祖父甘肅巡撫田樂的恩蔭效力錦衣衛(wèi)多年,見慣了變幻莫測的宮闈紛爭更早已洞悉明哲保身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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