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臺灣歸來的苑春

　　就在當天午后，我十分意外地接到多年不見面的蕓芳突然打來了電話，說是要到我家來拜年。

　　“你現在仍在上海嗎？”我忙問，“這么說，這么些年來你都好吧？筱小姐怎么樣了？她已經很大年紀了啊！”

　　“筱小姐過世了。你一定猜不到我現在和誰在一起。我們一起住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賓館里。我打這個電話只是碰碰運氣，以為你總該在香港。沒想到你真的在上海，還住在原來的家里。太好了！我太高興了！苑春小姐也非常高興！等一等，你想和苑春小姐說幾句話嗎？”

　　“苑春？你和苑春在一起？苑春她怎么……”

　　“讓你們自己說吧，她就在我邊上?！?/p>

　　“天杰哥嗎，我是苑春?。　痹反旱纳らT和過去差不了多少，家鄉口音還很濃重，我一聽就聽出來了?！澳悴粫氲桨?，今生今世我還會給你打電話……”

　　她的嗓音突然喑啞了，再也說不出底下的話。

　　電話里又響起了蕓芳的聲音：“怎么樣？你家太太也在上海吧？歡迎我們到你家去拜年嗎？苑春小姐是從臺灣回來探親的，還想在家鄉投資辦工廠呢。今天她有時間，我們現在就到你家去好嗎？”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說：“拜年不敢當，歡迎你們來作客。我們都有這么多年不見面了啊，尤其是苑春?！?/p>

　　等我放下話筒，小李笑著問：“什么人打來的電話？這可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主動給你打來電話！”

　　“是家鄉的兩個女鄰居，難得她們還記得我。其中有一個解放前夕嫁到臺灣去了，這次是回來探親和考察投資環境的。另一個是她家很早以前的使女，叫蕓芳，我媽媽在世的時候曾在我家做過臨時工，后來也曾來過一次，所以知道我家的電話。她們想一起來拜年。”

　　“難得有稀客上門，我們得趕快把屋子好好整理一下，免得她們看了見笑?！?/p>

　　小李說著就動手，我連忙幫著她匆匆收拾了一下。

　　“看來今天這頓晚飯倒是省不下了，就由你陪了她們到綠楊村酒家去吃吧?！靶±钫f

　　“不，看情況再說。如果到時候非得請她們不可，你當然也得一起去，哪能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

　　“我有點顧慮，我怕……怕和她們相處久了，讓她們看出了我的假眼，這會使你在老鄰居面前丟面子?！?/p>

　　“你啊，我的好寶貝，怎么能說這樣的話？”我一把抱住了她的雙肩說，“就算她們發現了你的假眼，這有沒有問題！你還是這么美貌，你只會給我增光！不過，我倒是有點顧慮該怎么介紹你？你說，最好該怎么介紹你？”

　　“介紹？介紹有什么問題？當然是太太嘛！我不是你的太太還能是什么？不過，說是你的女朋友也可以，反正都是這么一回事！她們肯定能看得出來的！”

　　“這就好。我想也應該這樣。她們要怎么想就讓她們怎么去想好了。”

　　不一會，蕓芳和苑春帶著拜年禮物來了。我第一眼看到苑春，都傻了眼了，沒想到隔了這么多年不見面，她的變化并沒我想象中的大，一眼就能認出她。不過她的衣著打扮比過去講究得多，很得體，看上去至少比蕓芳年輕了十多歲年紀。她既不發胖，清秀的眉目間還保留著年輕時候那副熟悉的神情，找不出一點老相。

　　坐下后說了一些寒暄話，我很快從苑春的語意中聽出了某種傷感的成分，似乎總是在那里隱示著些什么。我盡是笑著裝傻。其實我內心深處哪會沒有感觸。是啊，當年那個曾經使我飽享愛情之歡而后又受盡相思之苦的溫柔可愛苑春，早已成了遙遠的記憶，眼前的她只是一位偶而來訪的老鄰居罷了。

　　蕓芳聽說我原來的太太已經過世，臉露懷疑的神色看了我片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接下去她們從介紹中知道了我和小李之間的關系后，果然相當吃驚，毫不掩飾地面面相覷了很久，不過也沒多說什么話。她們說，使她們無法理解的是我為什么不回到香港去，卻長期留在上海，住的又是原來的舊房子。對此我只是朝她們微微一笑，什么也不加解釋。

　　小李對她們倒是非常熱情和友好，搶在我前頭給她們泡了茶，還很快端上了水果和點心，接著便靜坐在一邊聽我們說話，可以說，絕對是一位合格的女主人姿態。

　　不料電話鈴響了。小李接聽了電話后說，她得馬上到她爸爸那里去一趟，請客人多坐一會，等她回來后一起到外面去吃晚飯，又說了不少客氣話才出門。

　　我連忙趕上去叮囑她小心注意身體，早點回來，如有什么問題就及時給我打電話。她突然拉住了我緊湊在我耳邊笑著說：“那個叫苑春的看上去還很年輕相，和你說話總是情意深長的，大概你們年輕時候有點感情吧？”

　　我連忙朝她搖搖手：“等晚上她們走了以后再和你細說，我什么都不想瞞騙你?！?/p>

　　當我返身回來繼續招待客人的時候，發現苑春和蕓芳正交頭接耳地在議論著些什么，議論得十分起勁。

　　苑春開始說了說她這么多年來在臺灣的生活情況，說的話還像她年輕時候一樣隨意和率真。她說，她到了臺灣不久便和她丈夫離婚了，因為她丈夫本來已經有了一個老婆，是她小娘舅把她騙了。這以后她一直得為衣食問題奔忙，因而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再婚。不過她領養了一個女兒，如今就和養女一家在一起生活，倒也能享受到一點天倫之樂。她還說，多虧當年她從她外婆那里學會了繡花，她就靠繡花混飯吃，先是她自己一個人繡了繡品拿出去賣錢，因為銷路很好，才慢慢辦起了一家繡花廠，如今已發展成相當大規模的著名公司，繡品遠銷東南亞和歐美各國。

　　“天杰哥，蕓芳說你已經成了很有名氣的一個香港作家，寫了很多書，是吧？可是你為什么要一直留在上海呢，也許離不開你那個年輕美貌的女朋友？不過，我在你面前可得實話實說：你們的年紀相差太遠了，這種露水姻緣是靠不住的，你還是應該從遠處著想，好好安排你今后的生活。我的話也許說得太直率了，但完全是為了愛護你，為你好，你聽了大概不會生氣吧？”

　　我朝她點點頭，微微一笑，什么也沒有回答。

　　“這位李小姐大概是個外來妹吧？”蕓芳也開口了，“和你認識前她是干什么的？不會是個發廊妹吧？”

　　“這個嗎，我說的話你們大概都會相信：她是上海的大學畢業生，還到日本去留過學，讀過兩年日本的語言學校。她原來是出版社的編輯?！?/p>

　　“那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她們更加不敢相信。

　　“認識？有了緣分，就這樣認識了。我們認識了很長時間才生活在一起，我們的關系是經過時間考驗的。”

　　“真有這樣的事？”苑春看了蕓芳一眼，沉思了一會以后又說，“可剛才你介紹她是你的女朋友，你們為什么不正式結婚？”

　　“我們當然想結婚。這一點說起來話就長了。我相信你們也猜得到這是什么原因。從你們剛才說的話聽來，你們不是也認為我和她在一起生活是一件不合天理人情的事嗎？這個問題我們就談到這里為止吧，我怕她馬上就要回家來。我希望最好不要讓她聽到這樣的話，否則會傷了她的心。因為，為了這個問題，她已經夠苦惱的了，而且她如今又已有了兩三個月的身孕……”

　　“這么說，天杰哥，你的福氣真好，這么大年紀還能找到這樣年輕美貌的好伴侶，又能老年得子，我聽了也很高興，心里也輕松了不少。本來我一直覺得很是對不起你，這一下我倒是可以解脫了。細細想來也并不奇怪，你的為人很真誠，很重感情，對你喜歡的女人肯定還是年輕時候的那個態度和脾氣……可惜我自己耽誤自己……”

　　談著談著，我發覺她們兩個似乎對小李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和好奇心。我留她們吃晚飯，她們只是略略推辭了一下就答應了下來。于是，我們一邊談著年輕時候的一些往事，一邊等待著小李。

　　快到五點鐘了，但還是不見小李回家。我只好給她爸爸那里打了電話。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她爸爸說小李早在一個鐘頭以前就匆匆走了，還對他說了她得回家去招待客人。

　　這是怎么一回事？她會到什么地方去？

　　她不可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真想馬上趕到她爸爸那里去問問清楚，可又不能丟下了客人不管，怠慢了她們。我非常為難，心里著急得像火燒火燎。

　　結果，苑春和蕓芳勉強等到了六點鐘，看看小李還不回家，只好辭謝了晚宴，滿含著疑竇重重的神色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