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流水領著珍珠來到后院門口,向銅環上叩了幾下,聽見里面鸚哥喚人聲。不多一會,有人開出門來,也是一個小道姑,同珍珠兩個定睛細看,不覺驚異道:“哎呀!”珍珠忙問道:“怎么你在這里?”那道姑也問道:“怎么你來這里?”
彼此喜從天降,拉著手十分親熱。真是他鄉遇故知,這是那里說起。那道姑道:“我去通報,,你快些進來?!鞭D身飛跑,引著架上鸚哥吱吱喳喳亂叫不已。珍珠喜極。你說這是誰呢?
原來不是別人,就是榮府里惜春四姑娘的丫頭入畫。與珍珠是當年舊同事,所以見面時彼此異常驚喜。
珍珠此時無心去看景致,急忙跟著進去。剛到云房門口,只見一個美貌道姑叫道:“襲人姐姐,你怎么到得這里來?”
珍珠見是惜春姑娘,一時悲喜交集,趕忙上前拉著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淚交流,相視而泣。惜春攜手讓進云房,彼此施禮。珍珠同入畫也見過禮。
珍珠向惜春道:“當年別后,境遇變遷,再想不到今日在此相逢,先將你別后行蹤說起,再說我今日相逢的緣故?!毕Т旱溃骸疤煲褜⑼?,。一言難盡,咱們把酒對菊,剪燭西窗,慢談離緒。你且將行李安頓妥當再談?!闭渲樾Φ溃骸拔乙簧碇猓o行李;今宵要與你共枕同衾,抵足談心了?!毕Т旱溃骸懊坊垘?,久矣不夢紅樓。今遇故人,暫解孤別?!泵氘孅c燭煮酒,以為夜飲。并傳話當家道士李行云:“新來之客,是我故人,一切飲食起居,俱在云房支取,無庸另備。”
不一會,送進晚齋,入畫料理伺候。珍珠見器具潔凈,素菜亦皆精雅。惜春吩咐將院門關閉,同珍珠兩人開懷暢飲,四面圍著盡是菊花。珍珠道:“入畫妹妹是當年主仆,今日師徒,坐中又無外人,何不令其同飲?”惜春道:“居常原是同食,今有姐來不敢居然就坐?!闭渲榈溃骸傲T呀,咱們都是道中人,何必拘以禮節。”惜春吩咐入畫一同飲酒,慢慢談心。先將當日如何私離榮府,如何返江南,遍歷名山,見過這佳山好水,遇著些風波艱險,怎樣到此處作觀主,前后說了一遍。珍珠不勝感嘆。真是酒逢知己,三人飲了半夜,并無醉意。
正是秋月滿庭,聽樹上風聲與砌中蟋蟀,斷續相間。入畫道:“曾記得一年秋夜,師父同眾姑娘都在瀟湘館與林姑娘分題詠菊時,寶二爺挽著雙髻,戴一頂晴雯姐做的盤金結線劉海帽,穿著大紅洋縐棉緊身,系著絲絳,下面穿著姐姐繡百花春萬點的那條月色緞夾褲,腳下穿著探姑娘做的大紅結線鞋,手中抱著一個雕花舊瓦蟋蟀盆子,后面跟著秋紋、麝月、小紅、芳官,他們都抱著多少盆子,到瀟湘館斗蟋蟀。正斗的熱鬧,不知寶二爺說了一句什么話,林姑娘就動氣哭起來。眾人正勸不住,忽然鳳二奶奶走進來,一路笑話,林姑娘才轉哭為笑。咳!這些話如今想起來,倒像是隔了一世。”
珍珠、惜春聽入畫的這番說話,撫今追昔,不覺有今昔之感,瑩瑩欲淚。珍珠指道:“那墻上掛的什么?”惜春道:“是我彈的古琴?!闭渲閾u頭道:“我說的是這邊墻上。”入畫道:“是老觀主留下的兩口寶劍?!闭渲橄驳溃骸澳闳∠聛砦屹p鑒賞鑒?!比氘嬋θ∠?,珍珠接在手中,將劍拔出寸許,只見寒光奪目。起身對惜春道:“我舞劍一回,以解胸中郁結?!毕Т盒Φ溃骸澳銕讜r學得這家武藝?”珍珠笑道:“且看舞得好不好,再說緣故?!闭f罷,取出雙劍,走至庭中,舞將起來。月光相映,竟似飛電流星,寒光射目,師徒兩個大為驚異。珍珠舞夠多時,收了雙劍。惜春問道:“你幾時學這劍術?”珍珠道:“我且飲一大杯再說?!贝藭r胸中稍覺松快,將寶劍交與入畫,依舊掛著。
三人洗盞更酌,這才將離府后又復進府之事,及太太回南,自家在金陵投江,命應不死,神人送到此,前后細說一遍。惜春道:“原來是我姐姐,禮當拜見?!壁s忙出席相拜。姐妹拜畢,入畫道:“我不知是珍珠姑娘,剛才有罪?!币鄰男乱姸Y。
惜春嘆道:“我離家幾年,誰知璉二哥也出了家,太太已回金陵,姐姐又遭此一番境遇,真令人不禁有滄桑之感。但姐姐現有服在身,何以穿著紅鞋?珍珠聽說,將燭臺照著低頭一看,真個穿著紅鞋,比往日弓鞋似覺肥而略大。珍珠笑道:“我剛才只說了些大概,還有奇怪荒誕之事,未曾細說。我如今兩世一身,面雖是而體已非”。惜春道:“你這些話全然不懂,怎么個面是體非?”珍珠笑道:“我如今返本還原,依然室女,你們看我脖子上自有分曉?!毕Т好氘嬚浦终赵谡渲轭i上細看,見那脖子中間,周圍一道紅圈有韭菜來寬,上下肉色兩樣,覺著上瘦下肥。惜春驚道:“這是什么緣故?”珍珠道:“我是借體還魂。惟頭面是我本來面目,周身是個未出閨門千金之體。其中有個緣故,此時亦難以明言,日后自知。倘有人問我一切,祈妹妹將借體還魂之事,代我力說,私心銘感?!?/p>
惜春點頭應允。入畫道:“師父同珍姑娘只顧談心,雞已啼了數次,天也快亮?!毕Т旱溃骸鞍丫普勑?,甚不覺倦,且烹點好菜,慢慢飲到天亮?!比氘嬟s忙烹茶換酒,洗盞更酌,十分高興。次日,珍珠在觀前所臥之沙內,將畫戟起出,時常演習。
不言珍珠在清涼觀與惜春相依甚樂。且說王夫人姑嫂、姐妹被祝母再三款留,甚為親熱。寶釵、友梅、寶月又被夢玉、海珠姐妹纏住,時刻不離,無異同胞手足。王夫人在兩處親家靈前,俱設祭上供。祝府里自老太太起,連著各位太太、奶奶輪流接風;又是鞠太太、竺太太、鄭太太彼此請酒;還有祝府的各位至親,如柏家、石家、江家、陸家、周家、顧家、汪家十來處,爭著請酒會親。王夫人們忙的那有點空兒。聽見周瑞們回說:“四姑娘并無下落。”王夫人心中悲苦,暗地下差人在甘露寺念經超度,終日只見忙個不了。
桂謙夫急著要起身回金陵省墓、赴任。祝母也知憑限無幾,不能挽留,說道:“明日我作主人,將內外各至親請來,敘會一日,給桂老爺們餞行。”桂夫人笑道:“應該媳婦作東才是,怎么要老太太花錢。”梅秋琴笑道:“罷呀,咱們不吃,老祖宗的心里總不舒服?!弊D感Φ溃骸扒锴倏倸獠贿^我有兩個錢,時刻打算我的?!鼻锴俚溃骸安皇菤獠贿^,倒是老祖宗的脾氣,不花掉幾個錢,整夜的睡不著覺。我想著法兒要老祖宗舒服。”
眾位太太們一齊好笑。祝母對桂夫人道:“叫姨娘們開出單子交垂花門,著人去請。”桂夫人答應,自去料理。王夫人姑嫂、姐妹一齊說道:“侄婦后日同桂三妹妹回金陵料理家事,等著大妹妹到家再來。”鞠太太道:“也罷,讓二姐姐家去料理妥當再去接他?!弊D更c頭道:“我本來要留住著,等大妹妹回來送過殯才叫你家去,因想你離家多年,也要去上墳掃墓,料理家事?!苯鸱蛉说溃骸拔疫€要到大姐姐家攪擾三兩日才得起身。”梅秋琴對王夫人道:“你女婿給你將房子修造的展新,我聽見說同這兒也差不多?!蓖醴蛉说溃骸暗任衣倪€他修費?!弊D感Φ溃骸安槐剡€他,將來給珍珠作陪嫁罷。”王夫人不覺眼圈一紅,兩點眼淚含著,勉強答道:“老太太說的很是?!痹瓉碚渲橹拢8畠韧饨灾?,惟瞞住老太太一人。此時王夫人詞色之間,祝母頗有些動疑。
早飯后,金夫人同平兒到承瑛堂石夫人處吃茶閑話;梅秋琴陪李宮裁、蟾珠、巧姑娘到蕉雨山房鞠太太那邊去了;竺太太、王夫人在富春閣說話;夢玉、桂堂、梅春、婉貞同海珠們拉著寶釵、友梅在蔭玉堂談些京中故事;連日祝筠病已痊愈,同桂廉夫、梅香月、鞠冷齋還有江白岳、鄭清漣、柏子圖、石寶光、周文若、陸野漁、張秋紅、顧自田、李少白、趙云橋、吳友玉、汪小綸這些至親,都在意園飲酒歡樂。兩宅內外俱皆熱鬧。
此時,夢玉們正談的有趣,見介壽堂的賓來姑娘笑嘻嘻走了進來,眾人忙讓坐。賓來道:“家里的奶奶、姑娘們沒有客人時,賞個坐兒還可使得,寶姑娘在此,我如何敢坐?”寶釵笑道:“蘧伯玉之使圣人尚且讓坐,你是太夫人堂前領袖,與我們這些毋賢人豈可立談。”海珠們不覺吃吃大笑。九如道:“寶姐姐真是曼倩復生,使人忘倦?!辟e來坐下,紫簫道:“賓姑娘笑容滿面,有何得意事?對咱們說說,大家歡喜歡喜,別留著一人獨笑。”賓來道:“并無可笑之事,因見奶奶、爺們說的熱鬧,我也跟著歡喜。”芳蕓笑道:“你的來意是件什么事?”賓來道:“今日竺太太、鞠太太在景福堂給賈太太、桂太太們餞行,老太太叫來問大爺同承瑛堂兩位奶奶、秋大奶奶都過去不過去?”
夢玉聽說給賈太太餞行,不覺神色皆變,望著寶釵瑩瑩欲淚。修云、婉貞等坐中人都大不樂。秋瑞道:“賓姐姐去對咱們太太說,送到這里來罷!”芳蕓道:“咱們四個人又不飲酒,不便陪坐,另在一邊吃飯,看他們熱鬧?!辟e來道:“我去回老太太,就說寶姑奶奶要在蔭玉堂就是了?!毙拊菩Φ溃骸拔仪浦闳フf,只怕老太太未必準這情兒?!鼻锶鹦Φ溃骸傲T呀,你門縫里瞧人,忒將賓姑娘瞧扁了,說的他這點臉兒就沒有。”
賓來笑道:“這倒也難說,剛才咱們幾個人都得了大不是,老太太大動氣。”夢玉忙問道:“得了個什么大不是?”賓來道:“不知是誰,在老太太跟前說珍珠四姑娘掉下江去,四處打撈,總沒有影兒。咱們家的太太們都在金山寺設祭。又說大爺哭的昏了過去,前幾天賈太太差人在甘露寺做道常老太太聽說,又悲又氣,叫咱們這些人大罵一頓,說道:‘這樣大事為什么瞞著不回?這還了得!’每人要打二十,咱們嚇的要死,一箍腦兒跪著,碰了好一會頭,老太太氣才平些兒,請了怡安堂的太太、梅姑太太去發作了幾句,連竺太太、鞠太太都說在里面。我來的時候還動著氣呢。”掌珠道:“橫豎今日連咱們都得不是,招架著碰釘子?!睂氣O道:“你們放心,一會兒老太太有氣,我自有法兒叫老太太喜歡?!蓖褙懙溃骸袄咸畹靡鈱毠媚棠掏压媚?、月姑娘、巧姑娘、桂姑娘,你們幾個去說話,再不碰釘子。”汝湘道:“友妹妹到那里去了?半天不見他。”夢玉道:“我去找他?!闭酒鹕韥硗饩妥摺Ye來道:“我也要去回話。老太太正在氣頭上,不要惹他找補一頓?!?/p>
夢玉道:“咱們同走。”
賓來同夢玉走甬道上,來到垂花門,老管家婆徐大奶奶、趙大奶奶領著家人媳婦們在門邊伺候。夢玉問道:“賈府上的友姑娘可曾出去?”趙大奶奶道:“友姑娘獨自一個出去了好一會,說是到如是園去閑逛?!辟e來道:“我在園里來,倒沒有遇著?!眽粲竦溃骸霸蹅內フ宜?。”
說著,出了垂花門,走夾道里到花園門口,見該班的游嫂子、章嫂子坐在門邊欄桿上磕瓜子兒,正在那里說笑。不提防夢玉在背后伸開兩手,將游嫂子一抱,那堂客出其不意,大叫:“哎呀!”章嫂子也吃了一大驚,急回過頭,見是大爺同著賓來笑嘻嘻的站在背后。章嫂子道:“我的祖宗,你們不怕把人的魂嚇掉了。我還不相干,你這一抱,別將游丫頭的小崽子兒擠出來,這不當玩的。”夢玉放了手,游嫂子站起身來,拉著夢玉的手說道:“小祖宗,你摸摸我的心看,幾乎跳出嗓子眼兒來?!闭律┳有Φ溃骸吧ぷ友蹆哼€不礙事,別跳到別的眼兒就有些難招架了?!庇紊┳訋еs來打他。夢玉趁這空兒,同賓來一溜煙兒進了園門。賓來道:“我走這后身夾道兒出園去,你在這里慢慢找友姑娘罷。”夢玉點頭,各人分手。
不言賓來自去回話。且說夢玉在園里東走西逛,并無友梅的影兒。彎彎曲曲各處找到,連那幽靜處所,也尋了一遍,找的渾身是汗。穿出米山堂,剛欲在石礅上歇歇,聽見友梅叫道:“玉哥,你在那里來,走的這樣吃力?”夢玉吃了一驚,四處一看,不知他在那里,只聽見友梅憨笑不止。夢玉急的滿頭大汗,叫道:“友妹妹,你在那里?”友梅應道:“我在這兒。”
夢玉猛一抬頭,看見友梅坐在一棵老大梅樹上,靠著一枝老干盤膝坐在樹身。喜得夢玉手舞足蹈,連忙走到樹邊,仰面問道:“妹妹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叫我無處不找,走的氣都喘不過來。”友梅笑道:“我向來最愛梅花,相對忘惓。這幾年與梅花離別,幾欲相思成病,自從那日在此間相遇,如逢故友。這棵老梅又生得古雅卓犖,老氣橫秋,我愛之欲死。方才你們同寶姐姐正談的熱鬧,我又無話可說,因偷空兒與老梅作伴,盤桓半日。將來梅花開時,我未必有緣得聆香范也?!?/p>
夢玉正要回話,看見陶姨娘、荊姨娘、李姨娘、朱姨娘領著丫頭們一路說笑走了過來??匆妷粲窨恐鴺洌鲋槂赫f話,他四人抬頭一望,見是賈府的友姑娘。陶姨娘說道:“你們好雅興,坐在這里談心?!眽粲裥柕溃骸耙棠飩兊侥抢锶??”
李姨娘道:“今日竺、鞠兩親家太太請賈太太、桂太太,連咱們攏共攏兒都請。剛才太太吩咐說,寶二奶奶在蔭玉堂吃晚飯,叫咱們都到這邊來熱鬧?!眽粲竦溃骸耙棠飩兿日埲?,咱們就來?!彼奈灰棠镄χ宦反蕉蓸蚨ァ?/p>
夢玉依舊坐在梅根石上,與友梅暢談梅花典故。正在津津有味,聽有一群人笑語而來。夢玉回頭望見寶釵在前,后面跟著掌珠、汝湘、紫簫、九如、修云一齊笑著走到梅樹邊,說道:“姨娘們來說,你兩個坐在這里談心,寶姐姐要來看趙師雄遇美人的故事。”夢玉道:“我何敢追跡古人,惟友妹妹可以當此。”九如道:“友妹妹真是雅人深致。咱們再想不到這棵老梅為友姑娘所賞識?!睂氣O猛然想起一件心事,不覺失口嘆道:“怪事!”夢玉忙問:“寶姐姐你說什么怪事?”寶釵笑道:“我如今才知道林和靖是個女的。”掌珠們都覺好笑。九如道:“明日將紅香塢的仙鶴分一對到這里來,梅花開時,請友妹妹還坐在樹上,倒是絕妙的一幅畫圖?!比晗娴溃骸斑€少不了你的大筆一題,方成全璧?!弊虾嵉溃骸霸蹅兒尾灰苍谶@老梅下坐一會子呢?站著怪吃力的。”修云道:“日已平西,甚覺涼風透體,滿空落葉,秋意蕭疏。兼這涼石上,我實在坐不慣。倒不如去天街上賞桂花,聞些香味兒?!眽粲竦溃骸耙擦T,咱們都去。”
友梅道:“你們去看桂花,我坐在這里,等梅花開放,才走下樹來呢。”寶釵笑道:“你且下來,包在我身上,將來這棵梅樹總是你的。這會兒且不用性急?!眽粲竦溃骸暗购苋菀祝魅战兴麄儗⑦@棵梅樹移到金陵,種在太太的上房院子里就是了。我若知道友妹妹愛這棵梅樹,夏天在金陵修房子的時候,早將這樹挪過那兒去了。寶姐姐為什么不早給我一個信兒?”
掌珠們聽見這番呆話,甚是好笑。寶釵笑道:“我本來早要寫信通知你,趕著種梅樹。只是那時候,我還沒有見著友妹妹呢?!?/p>
夢玉聽寶釵的這幾句話,自家也覺得好笑。一面扶友梅下了梅樹,同著他們走秋水堂后身,繞上平臺,正是天香馥郁,氣爽秋高。
夢玉道:“今年這一秋的花月,都叫咱們哭過去了?!弊虾嵉溃骸斑B老太太也不看花賞月,別說是咱們?!眽粲竦溃骸拔矣幸粋€愚見,不知你們肯依不肯依?”修云笑道:“大爺的主意,自然與眾不同,想來眾人是一定遵命的?!眽粲裥Φ溃骸安]有別的新文法,不過要將晚飯搬到這里來吃?!比晗娴溃骸斑@也沒有使不得。”夢玉道:“我還有一句話,不知寶姐姐依不依?”寶釵笑道:“依得的,再沒有不依。”夢玉道:“咱們敘個小義,要攏共攏兒同寶姐姐拜個姐妹。”
寶釵聽見夢玉要同他拜姐妹,不覺一陣心酸,兩行淚珠忍不住直掉下來。眾人看見不解其意,夢玉摸不著寶釵為什么哭的緣故,睜著兩眼不敢再說。寶釵過來拉著夢玉嗚咽了半日,淚流滿面,點頭應道:“使得?!比晗娴溃骸皩毥憬愫煤玫?,仔嗎哭了起來?”夢玉道:“一定是我說錯了話,寶姐姐動氣呢。”寶釵搖頭道:“你無錯話,我有錯淚,不但淚錯,我一生皆是錯的?!眽粲竦溃骸皩毥憬阏f一生皆錯,若是咱們只怕還是前世的錯,直錯到于今?!本湃缧Φ溃骸拔也还芩e不錯,既已相逢,只好將錯就錯?!睂氣O點頭。掌珠道:“咱們且不要盡著錯了。夢玉既有此舉,寶姐姐又已應允,就著人去請了海大姐姐、秋丫頭、芳大妹妹都到這里來,就此一拜,你們以為何如?”寶釵道:“依我的主意,不如連蟾珠妹妹、桂大兄弟、梅大兄弟攏共攏兒拜個把子,大家熱鬧。”夢玉大喜,嚷道:“很是,很是!”也不等眾人說話,趕著叫人分路去請。
一面叫丫頭、媳婦們將香云閣的桌椅都搬在平臺上。掌珠們坐的坐,站的站,十分鬧熱。
只見秋瑞抱著慧哥兒,朱姨娘抱著毓哥兒,兩個奶媽跟著,后面是陶姨娘、荊姨娘、李姨娘、海珠、秋瑞、芳蕓都上天街而來。荊姨娘笑道:“聽見你們要會盟于平臺,咱們來執牛耳?!?/p>
寶釵道:“將來必有以書之曰:‘秋九月,公與夫人盟于平臺?!焙V閭円积R大笑。
正在鬧哄哄的,桂堂、梅春、蟾珠都走了上來。修云問道:“巧姑娘呢?”蟾蛛道:“我再三拉他,總不肯來,這會兒同他令堂到介壽堂去了。今日老太太很有些動氣,梅家姑媽同大姑媽都得了不是,我們媽媽嚇的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倒是干媽同王姑媽、薛姨媽、珠大嫂子、璉親家媽再三解勸,這才好些。又吩咐差人到金山寺去做七天水陸功德,超度四姐姐。今日外面也是梅姑夫、顧二姨夫們公東給我父親餞行,還請了多少客,正在綠云堂熱鬧。聽見說是老太太動氣,大姑夫同著親兒眷兒好些進來,給老太太請安、奉勸。咱們來的時候,大姑夫們才散出去?!睂氣O道:“珍珠雖死,當亦相慰于地下矣?!?/p>
夢玉流淚道:“咱們這些人,倒不如龍王與四姐姐有緣,得以相見?!比晗娴溃骸褒埻跻姴灰?,咱們且不用管他,這會兒說這會兒的話。”
陶姨娘道:“你們焚起一爐好香,敘了年齒,對天一拜,別盡著說閑話。”眾人都說:“甚是。”海珠命翠翹將氈子鋪好。寶釵道:“我還有一句說話。”夢玉道:“姐姐怎么說我怎么依?!弊虾嵉溃骸皺M豎寶姐姐說的話總是有理的。”寶釵笑道:“我也沒有別的話,我有一個知己妹妹是你們會中人,他雖尚未回來,今日此舉,我要將他算上?!狈际|道:“我知道,這人一定是芙蓉?!睂氣O點頭。夢玉大樂道:“是極!不可少他?!?/p>
海珠道:“我也想著一人,將他帶上。”秋瑞道:“你要帶上誰?”海珠笑道:“你們眾人去猜,試試你們才情如何?”
汝湘道:“我猜著是婉姑娘?!蓖褙懙溃骸傲T呀,我怎么敢同你們拜姐妹呢?這不是個野事!”海珠道:“你也不要謙,橫豎跑不了你,他猜的不是。”夢玉道:“我猜著了,是巧姐姐?!焙V榈溃骸扒山憬銉戎杏袔讓硬槐?,他比不得修妹妹,同侶佺兄弟是嫡親姑舅姐弟,從小在一堆兒的,因此我不去邀他?!睂氣O笑道:“我倒想了一人,只怕是他?!鼻锶鹈πΦ溃骸敖憬闱衣f破,咱們各人寫在手里,看是不是?!彪S叫人取了筆來。修云笑道:“我也想著一個,讓我先寫?!蔽膩砻⒐P送給姑娘。修云接著,皆轉身在左手心里寫了一字,將筆遞與文來送給寶釵、秋瑞各寫一字。三個人走在面前一齊放開,不覺大笑。海珠們忙擠在一堆,看他三人手內各寫一”珍”字。
海珠嘆道:“三人同心,其利斷金,一點不錯,令人佩服。珍珠姐姐雖未見面,但已神氣相關,神交已久。今雖仙去,其芳靈必與我眾人默契。故此局中不可不存其名也?!北娙艘积R贊道:“很是。”夢玉嘆道:“海姐姐真是我之知己,我也有一個心中相好而素昧平生的人,也將他計入此局?!焙V榈溃骸笆钦l?”夢玉道:“這人你們都猜不著,要我對你們細說才能知道。”
寶釵對榮貴道:“你叫奶子們抱了兩個哥兒下去,到介壽堂去瞧瞧老太太,逛一會就抱到屋里去,別亂給他東西吃。姨娘們抱了這好一會,他們也不來瞧瞧。”夢玉道:“毓哥兒恐璉二嫂子想他,叫奶子好生抱去?;鄹鐑毫粼谶@里玩,我抱著他吃東西?!睂氣O眼圈一紅,說道:“你且說你的知己?!碧找棠镄Φ溃骸盎鄹鐑菏怯翊鬆數膶氊?,一會里也離不開,寶姑奶奶肯將慧哥兒給玉大爺做了兒子罷?!睂氣O聽說將慧哥兒做夢玉的兒子,他從心坎兒酸透了預梁骨,竟淚如泉涌起來。陶姨娘忙笑道:“我說玩話,寶姑奶奶只當真留下慧哥兒,掉起淚來?!睂氣O搖頭,一面拭淚。
夢玉瞅著寶釵,也掉三兩行清淚。荊姨娘笑道:“玉大爺是彈琵琶出眼淚,此淚出于何點?”紫簫道:“寶姐姐自然有出淚的緣故,你這哭得無謂。”夢玉嘆道:“我自那日同寶姐姐見面以來,我也說不出所以緣故,只覺著我就是寶姐姐,寶姐姐就是我。他悲我也悲,他喜我也喜,我也說不出這個道理來?!鼻锶鹦Φ溃骸昂玫?,你當面罵寶姐姐,你們聽見沒有?”
夢玉嚷道:“我多咱罵寶姐姐?”秋瑞笑道:“你還要混賴!你自家居然追跡圣人,將寶姐姐比做象?!北娙瞬挥X大笑。
夢玉急的臉脹通紅。寶釵正自傷感,聽了秋瑞之言,也不覺破涕為笑。秋瑞笑道:“此刻象喜,你亦該喜了?!毙拊苽兌既滩蛔〈笮Α?/p>
掌珠笑道:“咱們別打岔,讓玉大爺說他的心上知己。”
夢玉笑道:“我叫秋丫頭鬧的哭不得,笑不得。你們別言語,讓我說與你們聽。還是我夏間到揚州去接松大叔叔,在平山堂聽戲,心中發煩,帶著家人、小子們出去閑逛?!本湃缑φf道:“你不用往下說了拉倒,也沒有咱們去同你的朋友拜把子?!?/p>
眾人都哄然大笑。夢玉笑道:“我這朋友不是爺們,你只管放心。”就將誤走到林家墳上,怎樣添土、怎樣得拜匣,前后說了一遍。掌珠道:“怨不得那拜匣不叫咱們去瞧。”寶釵點頭嘆道:“誰知是你去添土?又得了他的手澤,古今來第一奇事!”
隨將林黛玉生前事跡說了一遍。芳蕓笑道:“寶姐姐先是象,此刻又是李龜年?!睂氣O笑道:“你們且看看絕代佳人絕命圖,實不負為夢玉的知己?!焙V槊械迦ト×四莻€拜匣來。寶釵道:“拜匣中一切東西我都不愿看見,如叫我見一樣,我要哭一樣,只有他的小照我倒可以看得。”蝶板去了一會,將拜匣取來。夢玉親自開了盒蓋。寶釵坐的遠遠的,讓他們擠在一堆兒去看。人人都極口贊嘆。夢玉將小照打開,蟾珠、修云看了大驚,說道:“這林姑娘好生面善!”蟾珠道:“很像常見面的?!睂氣O笑道:“你同他大有一段因果,我雖混猜,倒有些道理?!毙拊频溃骸斑@樣人若到咱們會中來,真可稱翹楚。”
海珠道:“惜春姐姐不知現在何處?將來可能見面?”夢玉道:“聽寶姐姐說起來,這林姑娘是個多情的絕代佳人,也不枉我的這番癡念。只可惜我當初無緣,不能一見,真是古今恨事!我若再到揚州,必將林姑娘的塋上大為收拾,四圍種他幾百樹梅花,使冰姿香魂常在人間?!睂氣O點頭道:“極好,甚慰故人。但是林姐姐日后同你相聚正長,只恐我不能見他了。”
夢玉正要回答,李姨娘笑道:“你們別盡著說話,天已晚下來,坐在這里怪涼的,等你們磕個頭兒下去吃飯罷?!毙拊频溃骸罢鎮€不早了,一會兒吃著酒,慢慢再談?!鼻锶鸬溃骸霸蹅儗⒛挲X敘一敘,內中就是寶姐姐年紀最長。”寶釵道:“珍珠今年二十歲,誰還有比他大些的?”海珠道:“寶月同年,小月分,除月姑娘再沒有大過他的人?!鼻锶鸬溃骸凹热绱?,珍姐姐第二;月姐姐第三;秋瑞十九歲,第四;芙蓉同秋瑞同年,小月分,做第五;九如、芳蕓同十八歲,九如比芳蕓大,就做了六、七;海珠、掌珠、汝湘都是十七歲,同年,就排了八、九、十;紫簫、夢玉同年,十六,夢玉小一月,輪了第十一、第十二;遙追林黛玉生年十六,算了第十三;桂堂第十四;修云、婉貞、蟾珠、友梅俱十五歲,依著月分做了十五、十六、十七、十八;梅春十四歲,做了第十九?!北舜藬⑦^年齒,依著次序兩班站立,讓寶釵一人焚香、酹酒,一齊跪拜敬神之后,一箍腦兒團團站著,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接著四位姨娘道喜,彼此又拜。寶釵道:“從此以后,貧賤勿棄,患難扶持;雖富貴,毋相忘?!北娙她R聲答應。寶釵又說道:“從今后,須按著排行稱呼,庶有區別。”海珠們都說道:“寶姐姐說的很是。天氣已晚,風露甚寒,咱們下去罷!”
眾人一齊下來,到秋水堂,見一字兒擺著四桌。寶釵道:“四位姨娘各坐一桌,咱們挨次而坐。”秋瑞、芳蕓、紫簫、夢玉說道:“咱們四個不便同坐?!碧找棠锏溃骸斑@里又無外人,只要換了竹箸,不必飲酒行令就是了?!比晗娴溃骸耙擦T,依著姨娘,權且坐下。今日是新姐妹弟兄相聚,并非宴會?!?/p>
秋瑞們只得依序而坐,彼此談談說說。夢玉道:“還忘了咱們的慧哥兒,叫人去端了高椅兒來,與我同坐?!苯瘌P連忙吩咐打雜的老媽兒,趕著抱來,放在夢玉旁邊,將慧哥兒抱了坐上。
眾人正逗著慧兒玩笑,只見吳家的手中拿著一封書子進來,遞與夢玉道:“垂花門叫送給大爺,說是什么廣東柳大爺寄來的?!?/p>
夢玉、寶釵大喜,連忙拆開書來一看,不禁悲嘆,不知書中說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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