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絲絲入扣的推斷剖析恍若小李相公在場親眼目睹一般,令四年前那段奪妻謀害的因果清晰再現。倏忽間,一股寒意升上背脊侵透骨髓,陳宇杰憤恨道:“我一直以為是我家勢敗,范伯父生怕受累,這才急于嫁女脫離干系!”小李相公轉身至棋盤前,起食指輕推象棋殘局中所剩無幾的棋子,以卒四進一直逼九宮,慢條斯理道:“你家八月查抄,而你那范伯父同月嫁女,這未免過于巧合。你該去都察院擊鼓鳴冤了?!?/p>
小李相公忽然話峰一轉,又問道:“你回京去見過張閣老了么?”陳宇杰搖頭否認,小李相公哼了一聲,淡然一笑道:“邢督師每每遣人回京,必會先行問候張閣老。你不知么?張閣老雖為次輔,但向來處事明斷果決,如今首輔趙閣老年邁體弱,內閣諸事都委決于他。其門下更是人才輩出,東征文帥邢玠、楊鎬俱為其所薦。家岳雖年長于張閣老,但于內閣三輔臣中資歷最淺,遠比不得張閣老追隨首輔并共事多年的情誼。邢督師果真是刻意舍近而求遠了……把這一字不漏背熟?!闭f著從袖中取出一卷筆墨方干的狀紙。
訴狀是以陳宇杰的名義告狀申士卿謀奪人妻、陷害忠良、仗勢欺凌、逼婚致死;同時狀告范樞罔顧倫常、一女二聘。陳宇杰閱畢頗為不解,道:“申士卿為奪我妻,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恨不得生食其肉,但范伯父始終是家父的結義兄弟,如今已死了女兒,再牽扯其間,只怕有失厚道?!?/p>
小李相公聽罷,不由放下手中掂量的棋子,回身端詳了他一番,嘆道:“你倒是難得……但是僅憑沈惟敬的供詞,遠不足以去都察院翻案。所謂‘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狀告你那范伯父,絕非是為了揭人舊瘡,而是要引來朝野公議。范大人若想自證清白無辜,勢必說出當年申士卿如何陷害你家、奪妻逼婚的實情。當初事情的原委及許多利害干系,或許以他這當事者身份自然會比旁人更為清楚。朝廷已下旨于三日后在都察院三堂會審石星、沈惟敬。屆時不僅三法司的堂官共聚一堂聽審,翰林院的庶吉士、觀政進士,甚至宮中的廠衛首領也都會蒞臨旁聽。此時擊鼓鳴冤,勢必輿情嘩然,便是三法司有意偏袒推諉,也會有所顧忌。”
沈惟敬押解回京,革職待罪的前兵部尚書石星亦當即下獄聽勘。朱翊鈞盛怒未消,下旨命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堂會審,以重罪議來。因涉及軍政機務,都察院大堂只閉門會審。開審未幾,都察院大門外一陣吵鬧喧嘩,繼而鳴冤鼓大作。主審的刑部尚書蕭大亨一臉不悅,忽見衙役自角門入稟,道:“門外有一六品武官擊鼓鳴冤?!笔挻蠛嘁徽?,道:“不是吩咐下去了,今日專審石星、沈惟敬,他事改日再理。即是有職武官,容他掛號立案,改日再來!”那衙役回答道:“那官爺口口聲稱與本案相關,非要面見三位大人,小人再三勸阻,就是不肯回去。”蕭大亨道:“既是如此,開門喚他入內?!?/p>
都察院大門轟然洞開,陳宇杰放下手中鼓槌整衣入內,抬眼環顧四周,見三位主審堂官一字排開,兩旁皂隸持棍挺身而立,一身囚衣的石星、沈惟敬則跪于堂前,于是遞上狀紙頷首施禮,道:“標下原是壬辰年征倭副總兵官華亭伯陳敬德之子陳宇杰,現為征倭副總兵官解生將軍麾下神機營千總,一告長洲監生申士卿謀奪人妻、陷害忠良、仗勢欺凌、逼婚致死;二告原右都御史范樞罔顧倫常、一女二聘。家父陳敬德忠君愛國,四年前在朝鮮失陷敵陣生死不明卻為奸人誣陷通倭賣國……”
話音未落,方才肅穆的都察院公堂兩側,那班旁聽的翰林院庶吉士、觀政進士已是一片交頭交耳、竊竊私語,繼而哄笑不絕、此起彼伏,那段痛陳忠臣蒙冤、烈女殉節的血海深仇不經意間在眾人聽來彷佛成了一個插科打諢的詼諧笑話。蕭大亨輕輕痰嗽一聲、一拍驚堂木,喝道:“肅靜!你究竟所告何人?”陳宇杰故作鎮定重復道:“一告長洲監生申士卿謀奪人妻、陷害忠良、仗勢欺凌、逼婚致死;二告原右都御史范樞罔顧倫常、一女二聘。”
蕭大亨一臉尷尬,欠身將狀紙遞予上首都察院右都御史,道:“大人,以為如何……”未等蕭大亨說完,東首堂官那清癯的面容早已陰沉似水、雙肩瑟瑟抖動,起身動怒道:“原告遠在朝鮮,首被告尚居江南,至于次被告,須容老夫先行回避為是。退堂!”說著亦重重一拍驚堂木。在衙役低沉的“威武”呼喝聲中,陳宇杰猛然抬頭驚覺,那都察院的主審竟是多年未見的范樞!
“且慢!”陳宇杰聞聲忽見公堂屏風后面轉出兩個人來,前者年長無須,一身的蟒袍玉帶顯然是宮中某位地親權重的大珰;后者身穿飛魚服、腰懸繡春刀,卻是認識的:曾在北鎮撫司見過的錦衣衛掌衛事都指揮使駱思恭。駱思恭見他也是一怔,轉向躬身道:“啟稟督主,沈惟敬便是此人擒獲并押解回京的?!蹦悄觊L者環顧四周卻輕聲細語道:“奉旨會審石星、沈惟敬這兩個逆賊豈可因此中斷。陳敬德一案,另交由錦衣衛審理,一應案卷交付北鎮?!瘪標脊щS即應聲道:“陳千總,今日事你且先行退下,待后日會審結案后,請與范大人一同來北鎮辨明實情!”
錦衣衛接管陳敬德一案,一切盡在小李相公的運籌帷幄之中,唯獨漏算的,似乎是陳宇杰赴都察院擊鼓鳴冤,而被告卻是三法司主審堂官之一。但身為朝廷重臣的小李相公又豈會事先不知情,一種被人愚弄戲耍的莫名憤怒升上心頭,那日小李相公在弈茗苑中執棋觀譜、躊躇滿志的恬淡神情躍然眼前,而最后“卒四進一”的一手,陳宇杰驀然暗自驚心:隱隱間自己便是那枚過了河的卒子,被人操控一去不回頭,只是不知究竟要去前方將誰的軍!
離了都察院穿過幾條街便是兵部衙門,陳宇杰上前通報卻被攔于門外。片刻后,溪山出來,依舊朝他一揖,道:“我家大人吩咐了,從即日起到官司了結前不見陳千總。大人說了,兵部的堂官不可過問三法司或廠衛的審案。”陳宇杰越發憤慨,直截了當道:“你家大人不知現今的都察院堂官便是我范伯父么?”溪山聽罷,“撲哧”一聲掩口輕笑,道:“大人一番好意,陳千總卻不領情。如今想必司禮監也已介入,相信你家不日便可昭雪沉冤了?!?/p>
陳宇杰聽得更是云山霧罩,疑惑道:“你說什么?司禮監介入?”溪山道:“會審石星、沈惟敬這等大案,東廠的廠公哪有不親臨監審?”陳宇杰恍若大悟,道:“你說的是錦衣衛駱指揮身邊穿著蟒袍玉帶的大珰么?”溪山點頭道:“正是,新任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陳矩陳公公,除了他,宮中能穿戴蟒袍玉帶的大珰屈指可數?!毕秸f著欲轉身入衙,忽然又回頭俏皮一笑,道:“險些忘了,邢督師解救令尊回朝的公文已經到兵部了,而押解令尊的囚車也差不多快到北京了?!?/p>
歲月如逝,廣渠門依舊巍峨雄壯,而世事無常,五年前陳宇杰曾在此處與率部出征的父親告別,此后家逢厄運災禍不斷,如今更歷經艱辛而物是人非,卻又返到原地等待父親的囚車回京伸冤。他在接官亭附近感慨徘徊許久,終于一隊兵丁押著一輛囚車近前,而領頭騎馬帶隊的,正是紀天成。自校場分別后,紀天成便一直隸屬彭友德麾下,初入朝鮮亦屢戰屢敗,直至青山一戰全殲倭寇,正待大展拳腳之際卻被邢玠一紙調令召回漢城,安排的新職事是押解姨丈陳敬德秘密通過遼東李氏的轄地關隘,安全返京。
陳宇杰原本擔憂父親進了北鎮撫司不死也會脫層皮,豈料駱思恭及其酷吏爪牙極為謙恭和順,詳加詢問口供并畫押后,甚至破天荒地允許陳敬德暫時不入詔獄,跟隨陳宇杰在外居住。而陳宇杰那日在都察院擊鼓鳴冤狀告申士卿一案,亦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南省言官參劾申士卿及申家為禍鄉里種種不法的奏疏也紛至沓來,錦衣衛的緹騎遂遠下江南緝捕申士卿歸案候審。對陳家父子不聞不問的范樞,此時也忽然殷勤造訪、關懷備至。一面與陳敬德共敘往昔結義舊情,一面痛訴當年如何為申士卿逼迫嫁女以至愛女殉節,至于陳宇杰在都察院公堂上當眾給他的難堪,卻一句責備也沒有。
但陳宇杰連日來從范樞及北鎮諸人的言談之間隱約得知:宮中尚服局有一陳都人,偶然間得到皇帝臨幸并有了身孕。同樣都人出身的李太后聞訊,不因其身份低賤,反以景陽宮恭妃王娘娘為例,命司禮監籌備冊封典儀。而數月來此事令司禮監掌印太監田義極為頭疼:陳都人原是罪臣之女,當年本當發往南京教坊司,機緣巧合下因年幼乖巧而被南京守備的中官看中留下,并在回京述職時帶入宮中,這陳都人的父親便是以通倭賣國論罪的陳敬德。
陳宇杰不由心中一凜,廠衛一反常態的禮遇、范樞突如其來的念舊竟全是沖著失散多年的小妹。宮中即將冊封嬪妃的消息,想必如今避而不見的小李相公也早已獲悉,不然豈會連他的書僮也認定有司禮監的介入,便是沉冤昭雪有望了。只是他一時半刻間看不透小李相公的心思與用意:既然廠衛早就有意為他家洗刷冤屈,又何必故弄玄虛去讓他三法司喊冤。
申士卿尚未押解進京,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科給事中的一封參劾奏疏,直指萬歷二十二年夷陵民變中聚眾謀反、殘殺中官的匪首便是紀天成。紀天成權衡再三,不愿連累表弟一家,竟一人自投北鎮撫司攬下所有罪名。陳宇杰則進退維谷,情急之下直闖兵部衙門向小李相公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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