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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復(fù)夢  文/陳少海

第五十一回    云巢庵寶釵題畫 金山寺珍珠投江

  話說王夫人們祭奠完畢,正在吩咐焚化紙錢,不提防黛玉的墳后跳過一人,叫道:“太太們怎么來到這里?”王夫人同著奶奶、姑娘都嚇了一跳,回頭細(xì)看,原來是櫳翠庵妙玉的徒弟月上。王夫人忙問道:“你怎么在這里?”月上道:“自從老太太出殯那一天,師父被強(qiáng)盜劫去,我?guī)追獊硪娞偙荒前伦枳〔唤羞M(jìn)來。后來庵中無主,師弟兄們紛紛各散,我也不及拜辭太太、奶奶、姑娘,就同著伴兒回到蘇州,在本庵里耽擱了兩年。這云巢庵有我?guī)煵诖俗〕郑驗(yàn)槔喜o人照應(yīng),故此要我來。不到半年師伯去世,我只得收了兩個(gè)徒弟,做了云巢庵的住持。剛才庵里的老道看見幾十乘轎子,他打聽抬轎的,知道是太太們在這里給林姑娘上墳。我聽見這個(gè)信兒,趕著個(gè)走近道兒抄在林姑娘的墳后,過來見見太太。就請?zhí)珎兊轿意掷锶プe(cuò)過今日,又不知幾時(shí)見面。”王夫人聽他說完,不勝感嘆,問道:“云巢庵離這里有多少遠(yuǎn)近?”月上道:“離此間不到半里來路。”王夫人道:“也罷,到你庵里去逛逛,我還有話同你商量。”

  月上道:“太太越發(fā)精神了,大奶奶還是照常的樣范兒,倒是寶二奶奶同襲姑娘、平姑娘都胖了些,巧姑娘長的更浚這兩位姑娘不知是誰,沒有見過。一位很面熟,這一位有些像我?guī)煾浮-h(huán)三爺同蘭大爺也換了個(gè)模樣兒。”寶釵笑道:“月師兄,你說的是些古詞,同咱們現(xiàn)在這幾個(gè)人都是兩世的了。你今日遇著咱們,真是不知秦漢,無論魏晉,我同你此刻不知誰是武陵漁人。”珍珠們?nèi)滩蛔〉暮眯Γf道:“寶姐姐越發(fā)鬧的酸不嗤兒的,你只顧說話,叫太太站在這里等著。”寶釵道:“不錯(cuò),請?zhí)蛔ツ抢镌偃ァ!?/p>

  王夫人領(lǐng)著奶奶們,就在林姑老爺?shù)拇髩炁赃厳l凳上坐下。

  周瑞們抬過桌子,端上好茶,擺了點(diǎn)心,葷素皆備。王夫人讓月上坐下,寶釵道:“讓我先同月師兄將秦漢以來故事大概說說,使他亦有滄桑之感。”平兒笑道:“罷呀,老祖宗,你別慪死我了!”王夫人們只是好笑。

  寶釵笑著用手指平兒,對月上道:“這位是璉二奶奶,巧姑娘的令堂,不是當(dāng)日的平姑娘;這位是太太的女兒珍珠四姑娘,也非當(dāng)日大觀園的襲人姑娘;這位是太太的小女兒友梅六姑娘;這是我的妹子薛姑娘,原是你的貴同事,饅頭庵當(dāng)年的智能師父,如今不是五臺山的和尚,入了我們的胭粉教,做了薛二姑娘。只有太太同咱們這五六人還粘著點(diǎn)子古氣,所以你剛才說起古話,我尚能為你言之。”王夫人不禁吃吃大笑,說道:“寶丫頭的這幾句說話,又勝過一篇《桃花源記》。”月上笑道:“我說薛姑娘怎么這樣面熟,誰知是咱們改了教的舊朋友呢!我剛才不知,請璉二奶奶同四姑娘都要恕我。”寶月、珍珠道:“咱們是當(dāng)年的好友,誰知今日相逢又是一番境遇。”

  王夫人道:“讓月上吃點(diǎn)東西,咱們到他庵里去坐坐,慢慢再說,曬在這里也不是個(gè)事。”奶奶、爺們隨便吃了點(diǎn)心,又換上新茶。王夫人吩咐將點(diǎn)心撤去,分給眾人。周瑞上來回道:“給太太備下酒飯?jiān)谄缴教盟藕颉!蓖醴蛉说溃骸霸蹅円皆瞥测秩ィ€有會耽擱,你將酒飯送到庵里去罷,再添點(diǎn)子素菜。底下人的飯,不拘他們愛在那兒吃就在那兒吃,不用等著。”周瑞答應(yīng),出去料理。月上道:“我先回去等著迎接罷。”

  王夫人道:“很好。你先去,咱們就來。”月上答應(yīng),仍向林姑娘墳后走了過去。

  太太們等著眾人吃完點(diǎn)心,又命賈環(huán)、友梅、蘭哥兒、巧姑娘向兩處墳邊再拜一回。焚紙、奠酒已畢,吩咐伺候。家人們趕忙搭過幾乘大轎,丫頭、媳婦伺候上轎,各人去找各人的轎子。那些轎夫都認(rèn)得云巢庵的路徑,一順兒抬著,在那青楓黃葉之間,穿林越陌,走不過半里多路,已到云巢庵的門口。

  兩邊松柏參天,還傍著一林大竹。太太們轎子抬到山門剛才歇下,那些姑娘、嫂子們先下轎子,飛奔過來伺候。月上帶著兩個(gè)徒弟站在轎邊,扶著太太下轎。其余丫頭、媳婦們,各去伺候奶奶、姑娘們下轎。

  王夫人領(lǐng)著進(jìn)了山門,先在布袋羅漢面前拜了一拜。走右邊進(jìn)去就是佛殿,面前十分寬敞,左右四棵古柏,石幢邊種著各色菊花,爛如碎錦;東西廊廂房、客堂,望去俱皆雅潔。太太們一路贊嘆,進(jìn)了大殿,看見上面懸著一塊洋漆金字大匾,寫著”青鴛白馬”四個(gè)大字。兩邊大柱上掛著金字對聯(lián)。王夫人看那左邊是:三生如夢不須動說傷心試看纓絡(luò)珊瑚何必問奇花芳草,又看那右邊對句是:萬法總空何處可尋恨事但聽晨鐘暮鼓作什么殘?jiān)聲燥L(fēng)。

  王夫人看了點(diǎn)頭夸贊。寶釵笑道:“原來是干爺?shù)氖止P。”

  王夫人看那下邊的款寫著:“翰林學(xué)士丹徒祝鳳薰沐敬書”。

  王夫人嘆道:“古人之筆矣!”月上們在三尊大佛面前早已點(diǎn)上香燭。王夫人走至拜單前,拈了香,虔虔誠誠拜了四拜。

  奶奶們輪著拜佛。兩個(gè)徒弟鳴鐘擊鼓,師徒三個(gè)伺候。拜完之后,就在佛殿上行禮,拜見畢,請?zhí)珎兊蕉U房去坐。

  月上領(lǐng)著出了大殿,走東邊繞過一帶竹籬,進(jìn)了丈室門:花木扶疏,綠苔白石,地下滿鋪鵝子,秋草離離。西邊山子上,有老梅數(shù)棵,盤屈蒼古。東有小池瘦石,倚著金粟兩棵,芬芳馥郁。太太們來到禪房,見滿壁圖書,陳設(shè)精雅。寶釵四圍看了一遍,笑道:“真不愧為妙玉的徒弟。”王夫人嘆道:“這幾樣?xùn)|西都是妙玉心愛之物。”

  月上趕忙讓太太們坐下,親自將幾對舊磁茶杯取出,烹上蒙山玉版,用雕漆小茶盤先送太太,挨次分遞。李宮裁端著杯子也看了一會,笑道:“不知太太可還記得用這杯子吃茶的時(shí)候?”王夫人聽說,將杯子也看了一會,說道:“這還是那年應(yīng)著老太太在大觀園吃酒后,帶著劉姥姥到櫳翠庵閑逛那天,妙玉取出好些舊磁杯子,不知是他不是?”月上道:“太太真好記性,一點(diǎn)不錯(cuò)!那天師父因劉姥姥吃了一杯,心中不樂,誰知寶二爺看出我?guī)煾傅纳駳猓瑢⒛莻€(gè)杯子要去給了劉姥姥。這句話轉(zhuǎn)眼已是多年,真令人不堪回想。到后來,只有林姑娘常同我?guī)煾竿鶃恚詮牧止媚锼篮螅瑤煾妇褪Я艘恢骸!庇檬种傅溃骸澳欠剿菐煾缸畹靡庹洳刂铮厦孢€有林姑娘手筆。”寶釵同珍珠聽見,忙將茶杯放下,走到對過香幾前,見是一幅單條,畫的是”江村平遠(yuǎn)圖”,筆墨精神十分活潑。

  看上面落著款是:二峰道人寫于長安之閑花閣。念那原題的詩句道:輕煙漠漠柳參毛參毛,一碧波光混蔚藍(lán)。

  流水桃花無恙否?十分春色似江南。

  又有野云居士題一絕句道:

  青山如醉水如癡,楊柳風(fēng)柔煙軟時(shí)。

  試向江村詢樂事,個(gè)中只有二峰知。

  珍珠念完,寶釵點(diǎn)頭道:“原來是袁供奉的手筆,無怪妙玉愛若珍寶。”珍珠道:“莫非人人傳說的風(fēng)流袁太史嗎?”

  寶釵道:“非也。這是東吳名士,風(fēng)雅孝廉,其筆墨另有一種清新俊逸之氣。”珍珠道:“寶玉房中掛的‘關(guān)山行役圖’,款落‘野云居士’可就是題畫這人?”寶釵點(diǎn)頭道:“亦是風(fēng)流名士。咱們看林姑娘的詩,自然別有風(fēng)味。”寶釵說畢,高聲念道:

  江樹江云別一天,故園風(fēng)景亦依然。

  而今往事都成憶,不到平山又幾年。

  寶釵念完道:“當(dāng)日林姑娘題這首詩,不知又出了多少眼淚。這二十八字,令人讀之猶似瀟湘對泣,真所謂文生于情也。”

  看他落的款道:

  櫳翠道人以二峰先生“江村平遠(yuǎn)圖”索予題句。讀其詩,不禁有紅蓼白云之感,因作二十八字,以志鄉(xiāng)思。瀟湘子黛玉題于櫳翠文堂。

  寶釵笑道:“不出我之所料,林姑娘題詩之后,一定慟哭一常”珍珠道:“且看妙玉是怎么題法。”念道:

  迷離云樹隔江村,看不分明水一痕。

  天外數(shù)聲歸去雁,板橋煙鎖月黃昏。

  寶釵道:“妙公詩句清新,超群脫俗,何以這人竟遇魔劫,真欲令人掩書三嘆!我對此畫圖不禁心馳神往,意欲同你各題一絕,以唁故人,不識你亦有此佳興否?”珍珠笑道:“我的詩學(xué),你所深知;必欲助興,我也斷不敢辭。”寶釵大喜,命月上將這幅單條取下。王夫人笑道:“寶丫頭的詩興又發(fā)作了。”

  平兒笑道:“這叫做老太太梳油頭,又少不了他這一抿子。”

  月上已將單條取下,放在香幾上,屋里去將他師父的一方老坑端硯捧了出來,命徒弟去取出銀毫古墨,滴了新汲水,細(xì)細(xì)研起墨來。王夫人見他兩個(gè)要作詩,就領(lǐng)著大奶奶們到月上的內(nèi)房閑話。

  這邊寶釵、珍珠各人執(zhí)筆吟哦。不多一會,寶釵業(yè)已詩成,提筆寫在黛玉之下。寫畢,珍珠過來念道:

  圖畫天然妙自知,我今相對月來時(shí)。

  瀟湘何處歸云去?千古風(fēng)流一大癡。

  來訪平山水亦平,江村如舊故人情。

  何時(shí)得倩先生筆?添個(gè)茅庵寄此生。

  珍珠道:“寶姐姐這兩首詩有無窮的感慨,若叫林姑娘同妙玉看見,不能不臨風(fēng)而涕。你落款罷,我可以不用作了。”

  寶釵道:“那不能,我落款,你敢不寫上?”說著,提筆將款落了。自己念道:戊寅九月,返棹金陵,過平山,展瀟湘之墓。得遇月師,相將至禪室。讀兩故人題二峰先生”江村平遠(yuǎn)圖”,不禁人琴之想,與珍珠妹各賦短章,用以志感。寶釵氏識。

  寶釵念完,笑道:“我看你寫不寫?”珍珠道:“我雖作了幾句,總也跟不上你的,怕寫上去被人笑話。”寶釵道:“老姑太太,你少要謙虛,誰還來笑你嗎?”珍珠道:“既如此,你別瞅著我,等我寫完了你再來瞧。”寶釵笑道:“怕我學(xué)了衛(wèi)夫人的書法嗎?也罷,我去瞧瞧太太們再來。”

  說著,轉(zhuǎn)身到來內(nèi)房,只見太太正同月上在那里說林姑老爺墳上的話。聽見月上道:“我再沒有不遵太太的命,就是這樣。橫豎太太只管放心。”王夫人見寶釵進(jìn)來,說道:“我將林姑夫的墳?zāi)雇辛嗽律希兴徒展埽蹅兠磕晁退麕變尚拶M(fèi),省得找人看墳終不妥當(dāng),倒不如他們總在這里照應(yīng)著,很可放心。”寶釵道:“太太的主意很是。咱們竟托了月上師兄,留下幾兩銀子,趕著將墳修理修理,兩邊的碑都要豎正。”月上道:“太太、奶奶只管放心,都交給我辦,總錯(cuò)不了。”

  太太們正在說話,周家的進(jìn)來回道:“酒飯都已齊備,請?zhí)鞠隆!蓖醴蛉说溃骸熬蛿[在禪堂里罷,咱們飲著酒同月師兄多說會子話。”周家的答應(yīng),出去料理。王夫人問道:“珍丫頭還沒有作完嗎?”賈蘭道:“四姑娘早作完了,對著詩在那里出眼淚呢。”寶釵道:“珍珠這幾日吁郁不樂,自言自語的只是嘆氣,我也摸不著他是為什么。”王夫人道:“且等到家后,慢慢的讓我勸他,這會兒也只好隨他。”月上笑道:“難得太太、奶奶、姑娘、爺們到咱們這里來,應(yīng)該吃我的便齋,怎么倒吃起太太的來?”王夫人笑道:“什么你的我的,今日本來也不專意到這里來,真是無意相逢。等著下回來給林姑太太上墳,到你庵里住幾天,再吃你的不遲。”

  太太們走出禪房,見珍珠靠在香幾上一手托著腮,呆呆的瞅著那畫。大奶奶們走過來,笑道:“你怎么出了神?”珍珠趕忙站起,說道:“題了兩句在上,甚覺不好,在這里慚愧。”

  寶釵道:“少要謙虛,老姑太太你請開,讓我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

  說畢,將珍珠推開,高聲念道:

  妙筆江村圖畫,禪房桂粟零香。年年風(fēng)雨怨重陽,今年怨,另有斷人腸。夢里銀瓶金屋,人間櫳翠瀟湘。當(dāng)初今日兩茫茫,思往事,羞對菊花黃。

  右調(diào)《江月晃重山》,珍珠題于云巢禪室。

  寶釵念完,點(diǎn)頭贊道:“使得。本來這題目難作,又要贊畫,又要傷妙玉之遭魔、瀟湘之夭折,并自家的昔年今日,即景言情,此調(diào)包括殆盡,用意亦深,倒很可去得。真好孩子!不枉我一番耳提面命的苦心。”珠大奶奶們都笑起來。平兒道:“喝,真像個(gè)先生口氣!別在這里講詩作賦的,太師媽等著吃飯呢!”

  眾人一齊笑著走了過來。月上忙將單條依舊掛起。王夫人吩咐,擺上一張桌子,命賈環(huán)叔侄兩個(gè),連月上俱依著次序坐下。丫頭、媳婦們伺候上酒上菜。王夫人吩咐道:“你們既要跟來逛逛,不必都在這里伺候,只要兩個(gè)媳婦上菜,兩個(gè)丫頭斟酒足矣。余下的都到客堂里吃飯去,也去說說笑笑,舒服舒服。隔一會兒,再著四個(gè)人來換他們四個(gè)去。只是不許混瘋混鬧的,安靜些兒就是了。”眾家媳婦同大小丫頭們齊齊答應(yīng),慢慢的退了出去。

  奶奶、姑娘挨次給太太敬了酒,彼此讓坐,對花飲酒。王夫人道:“大觀園若有這兩棵大桂樹,那年老太太中秋賞月時(shí),還要添多少酒興。我自離金陵三十余年,今日方見此君。”大奶奶們道:“本來這兩株桂花開的十分??郁,太太對此好花應(yīng)該暢飲。”王夫人笑道:“今日坐中有飲酒不樂者,罰他對花飲一大斗。”平兒笑道:“太太出令,誰敢不遵?”寶釵道:“若是林姑娘在坐,他一定是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王夫人們都不覺大笑。那伺候的兩個(gè)姑娘不住輪番上酒,兩個(gè)嫂子上菜。

  吃了一會又上點(diǎn)心。王夫人看了,笑道:“這是雞豆糕,我多年不嘗此味矣。”大奶奶笑道:“內(nèi)中除了寶妹妹,余外的只怕都沒有吃過。”月上道:“會做這糕的,也就很少。”

  平兒笑道:“什么風(fēng)味?咱們大家嘗嘗。”眾皆舉箸吃糕。珍珠剛嚼在口中,友梅眼快說道:“四姐姐,你那糕上有個(gè)大螞蟻。”珍珠趕忙將箸上半塊雞豆糕一看,果然有一個(gè)大螞蟻在糕上亂走。珍珠急將半塊糕丟在地下,又想口內(nèi)一定也有螞蟻,趕著一吐,誰知噴了巧姑娘一身。丫頭、媳婦們趕忙過來收拾。

  王夫人道:“我們吃的都是好好的,怎么珍丫頭的糕上又有螞蟻?”珠大奶奶道:“在他們香積廚擱的常遠(yuǎn),這里的螞蟻想來不很見過這樣?xùn)|西,也要嘗嘗;又看上了四姑娘,要去親熱親熱,不知不覺被四姑娘咬在口里。虧這一吐,倒落了個(gè)尸首,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太太們?nèi)滩蛔〈笮ΑU渲樾Φ溃骸按笊┳右哺鴮毥憬銓W(xué)的會說韻話。”寶釵笑道:“且不要管大嫂子的韻話,我倒替你想了一聯(lián)絕好的故事,并不是罵你,將來千古后,就是絕對的兩個(gè)古典。”珍珠道:“是兩個(gè)什么古典”寶釵笑著念道:“楚莊王吞蛭愈疾,賈珍珠吐蟻殃鄰。”王夫人們聽了又哄然大笑。月上道:“今日之樂,很不減大觀園風(fēng)景。”寶釵道:“各有佳趣,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也。”此時(shí)伺候的姑娘、嫂子們已經(jīng)輪班過兩三次。

  日已平西,漸漸涼風(fēng)四起,落木紛紛。周家的進(jìn)來回道:“外面起了風(fēng)暴,恐要下雨,請?zhí)鞠隆!蓖醴蛉说溃骸懊魅罩仃枺緛碛袀€(gè)風(fēng)暴,咱們趕著吃飯就走罷。”姑娘、嫂子們忙著上飯,太太們都不過隨便吃些,俱皆完結(jié)。姑娘們伺候著銀盂、凈碗漱了口,又皆更衣凈手,忙忙收拾,將剩下的菜果點(diǎn)心盡都給了徒弟。王夫人向大奶奶們將身上隨帶的銀子湊了三十兩,將十兩銀子給月上作香敬,“這二十兩銀子是給林姑太太們修墳種樹之費(fèi)”。月上接了,再三拜謝。自此以后林如海的墳?zāi)故窃瞥测终展苄蘩恚嗽捊淮惶帷?/p>

  且說王夫人們謝了兩個(gè)徒弟,又賞老道幾百錢,拉著月上說道:“一江之隔不難相見,你可以常到我家走走。”月上眼圈一紅,說道:“當(dāng)日我?guī)熗絺兩詈商仁a,豢養(yǎng)多年,今又同在江鄉(xiāng),自必更邀福庇。惟是此間并無護(hù)法,要求太太做個(gè)山門之主,以此為府上家庵,我們住在這里就有依賴。”王夫人點(diǎn)頭道:“這很使得。等我到家定有章程,再來叫你商議久遠(yuǎn)之法。”月上聽了,領(lǐng)著兩個(gè)徒弟趕忙拜謝,又謝過奶奶、姑娘、爺們,對著平兒道:“二奶奶回船去先給我請璉二爺?shù)陌玻戎礁蟻碓佼?dāng)面磕頭罷。”平兒聽說淚眼瑩瑩,未曾回答。寶釵笑道:“原來你尚不知,璉二爺同寶二爺一樣是你的貴同事,做了比邱公。”月上大驚,忙問道:“怎么璉二爺也出了家?這又是那一股子勁兒?”寶釵道:“說也話長,等著你到咱們家來再細(xì)細(xì)的對你說罷。”月上不勝嘆息。

  王夫人們走出禪房,來到桂花樹下,因此時(shí)風(fēng)起,滿地鋪金。抱琴對珍珠道:“六姑娘見外兒去了,回聲太太等他一等。”

  珍珠道:“你快去瞧六姑娘,等著同來。”抱琴聽說,飛跑去了。王夫人道:“你叫抱琴去找什么?”珍珠道:“六妹妹在后面還沒有來呢。”月上笑道:“剛才我到墳上來,看見六姑娘很像我?guī)煾福逞矍埔妵樔艘惶瑤缀跻绣e(cuò)。細(xì)瞧了一瞧,比師父矮小的多著呢,舉止行為越瞧越像。”寶釵笑道:“他是我的表妹子,從小兒瞧他大的,后來瞧見你師父倒有些像六姑娘。你今日又說六姑娘像師父,到底不知誰像誰?世上人像的多著呢,也沒有什么奇忒,你問問太太,咱們眼睛里常常看見像這個(gè)像那個(gè)的,誰有工夫去理會呢!”

  正說著,只見友梅領(lǐng)著兩個(gè)丫頭,自己手里抱著一個(gè)花钅尊,笑嘻嘻走來,對著月上道:“你房里房外的東西,我也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只有你屋里的這花钅尊我十分心愛,你且借給我回去插插花兒,等著你來看有心愛的東西,咱們再換。”月上道:“換什么呢?送給六姑娘就完了。這是我?guī)煾缸畹靡獾囊粋€(gè)定窯钅尊,這里面不插別的花卉,單插個(gè)蘭、梅、松、菊這四種花木,輕意不叫人手摸,供在自己屋里,十分愛惜。今日六姑娘中意他,這也是緣分,就送了姑娘。”友梅滿心歡喜,說道:“謝謝,等我找點(diǎn)別的報(bào)你罷。”王夫人笑道:“家里各樣花瓶兒還怕少了寶,你既要他,等明日找兩個(gè)還他罷。”月上笑道:“連太太都說起這話來,還個(gè)什么呢。”

  太太們說著已來到山門口,家人、小子齊齊伺候。王夫人們辭了月上師徒,紛紛上轎。正值風(fēng)勢甚緊,陰云布合,滿空落葉撲面迎頭,一片松濤驚心振耳。此時(shí),這些抬轎的放開腳步奮力疾行,剛剛趕到碼頭,那雨已傾盆而至。眾人趕忙將太太轎子抬上船頭,扶著下轎。王夫人隨即吩咐:“風(fēng)雨甚大,各位奶奶、姑娘及一切眾人,都各回本船,不必過來。”又叫重賞各轎夫人等。眾家人一齊答應(yīng),冒著大雨將各位奶奶、姑娘們都送下艙去,那些丫頭、媳婦們沒有一個(gè)不淋的渾身透濕,這是各人愿意去的,所以無人報(bào)怨。因太太吩咐,落得各船早睡。只有寶釵、寶月、珍珠三人,聽一宵風(fēng)雨,傷了無限的心情,直到夜色將闌,雨收風(fēng)散。

  王夫人也是一夜未曾合眼。聽見船上打起開船鑼,忙著守夜的媳婦們?nèi)ソ辛种⑼苋疬M(jìn)艙說話。媳婦們?nèi)チ艘粫I(lǐng)著他兩個(gè)走到中艙站住,媳婦們進(jìn)房艙回道:“林之孝、周瑞請?zhí)病!蓖醴蛉朔愿缹ぷ臃畔拢兴麅蓚€(gè)到房艙門口,先對林之孝說道:“我領(lǐng)著奶奶們要到金山還愿,耽擱一日;還到鎮(zhèn)江祝府上去,只怕也有一兩天耽擱。我叫環(huán)哥兒、蘭哥兒同你帶著家人男女們都先到家去料理一切,只留下三位奶奶同我的四號船,余外的十三號船一箍腦兒先去,不必等我。環(huán)哥兒們年輕,全仗你作主照應(yīng)。桂老爺若在金陵,想來也住在咱們家里,你們到家后,凡是桂老爺合家一切飯食,咱們家備,別要桂老爺花一個(gè)錢。等你們將行李搬完,料理妥當(dāng)之后,著個(gè)人到方山去,對管墳的說我回來了,叫他將各墳上打掃收拾,我到家三日就去上墳。還有些遠(yuǎn)族老親,也要去通個(gè)信兒。找著一兩家,叫他們開個(gè)細(xì)單子,是某支某派、某親某戚、某輩某人,現(xiàn)在住居年歲,作何事業(yè),必要細(xì)細(xì)開個(gè)親族兩單。這些事環(huán)哥兒們?nèi)恢溃闶俏壹胰先耍?xì)知底里,就有人來冒認(rèn)親族,你是瞞不過的。我這會兒也說不了這些,不過說些大概。你去想著辦罷。再者,你將銀子盤費(fèi)提出一千兩送過去交給珠大奶奶,你就對蘭哥兒說,叫他同三叔叔先回去。派周瑞在我船上,再留下幾個(gè),余外的先去。周瑞先到金山去,對寺里和尚說,叫他明日請三十六眾僧人,拜一天水懺,夜間臨江施食。這是我當(dāng)年進(jìn)京時(shí)許下的愿心。明日還愿,后日早間到祝府去。你到大奶奶船上領(lǐng)五十兩銀子,先到金山叫和尚們趕著去辦。你們兩個(gè)都依著各人各去料理。”林之孝們連連答應(yīng)道:“奴才們遵著太太吩咐去辦。”王夫人道:“很好。官艙里叫環(huán)哥兒起來,將行李搬過船去。”

  此時(shí),賈環(huán)聽見太太說話,也就趕著起來,忙忙梳洗完畢,走進(jìn)房艙,在帳子外給太太請安。王夫人又吩咐一遍。正說著話,賈蘭也過來請安,回太太道:“林之孝送過一千兩銀子去,交給母親收點(diǎn)明白。周瑞領(lǐng)了五十兩去。孫兒的行李已搬過船去。”王夫人道:“很好,你同三叔叔到家先給我料理妥當(dāng)。凡有說話都已吩咐林之孝,你們照著去辦。這些原是你們之事,何必要我當(dāng)心。”賈環(huán)叔侄兩個(gè)連聲答應(yīng)。那些家人們來搬三爺?shù)男欣睢M醴蛉说溃骸耙_船了,你們?nèi)チT,我也不過遲三四天就到家。”

  賈環(huán)叔侄辭過太太,到各位奶奶船上都致意先去的說話。

  林之孝領(lǐng)著大小家人叩辭太太、奶奶們,又是林大奶奶領(lǐng)著眾人媳婦、姑娘們也在各船辭過,這才一齊開船離了揚(yáng)州,望著江口而去。

  此時(shí),離金陵不遠(yuǎn),人人盼著望到家。內(nèi)中只有珍珠一人,他的心里大不快活。這是何故呢?只因他是個(gè)細(xì)心人,早已將前后之事周身打算。他想道:“當(dāng)初寶玉出家之后,何不跟著寶釵直到于今,豈不完美!我同寶玉是何等樣的情分,后來失足之事,這是我負(fù)了寶玉。于今又蒙太太不計(jì)前情,認(rèn)以為女,同至金陵,與太太相依為命,設(shè)或太太有個(gè)長短,我將來靠著誰呢?前已一誤,豈可再誤!”于是,左思右算,竟想出一個(gè)收梢結(jié)果的道路來,再三斟酌,主意已定。一早起來梳洗完畢,走到寶釵床邊,將他叫醒,寶釵也因一宵不寐,剛欲目蒙目龍睡去,又被珍珠喚醒,問道:“你大早的起來干什么?”珍珠笑道:“一夜未曾合眼,并無倦意。快要開船,起來看看野景。”

  正在說話,有個(gè)嫂子來回寶二奶奶同四姑娘說:“環(huán)三爺同蘭哥兒領(lǐng)著十三號船先回金陵,過來辭行。”寶釵、珍珠、寶月道:“對大爺們說,沒有起來,回家再見,諸事小心保重。”

  回事的嫂子答應(yīng),出去回覆兩位爺們。接著就是林之孝夫妻兩個(gè)領(lǐng)著派去的男女眾人都來回過。聽著各船鳴鑼開船。寶釵起來梳洗完畢,那船早已過了揚(yáng)州。

  是日正是秋風(fēng)瑟瑟,細(xì)雨濛濛。晌午錯(cuò)些已出瓜州江口,十三號的船就在那里分路。林之孝站在船頭上,遠(yuǎn)遠(yuǎn)招呼這邊爺們小心伺候,又吩咐船家些說話,四號船上家人、水手,絡(luò)繹不絕答應(yīng)。看那十三號船乘著順風(fēng),竟往金陵而去。這里四號大船不多一會已到金山,將船灣祝太太同大奶奶兩號居中,璉二奶奶的船在左,寶釵之船居右。水手們將船聯(lián)住,下了梢錨,因?yàn)轱L(fēng)大浪涌,每船加橛。

  寶釵、珍珠坐在窗口,望那江水滔滔,忽高忽下;江心里往來船只,擊浪沖破,時(shí)遠(yuǎn)時(shí)近。寶釵嘆道:“我們宴處深閨,那里知風(fēng)波之險(xiǎn)?”珍珠笑道:“看破生死輪回,即身入洪濤巨浪間,不啻蓮花世界。”寶釵點(diǎn)頭道:“其說有理。咱們過去見過太太,回來同你各作一篇長歌,以寫此江景。”珍珠笑道:“我早知道你詩興勃勃,我心里已經(jīng)有一篇長別歌,正要打諒著請教。”寶釵道:“你別混說!太太最忌諱這些字眼。請罷姑太太,你說著說著就沒有溜兒。”珍珠笑著站起身來,同寶釵、寶月走出艙去。

  這船上兩個(gè)家人是鮑忠、染貴,站在船頭伺候。丫頭、嫂子們扶寶二奶奶同四姑娘走上船頭,剛才走過大奶奶那邊船去,只見湯順的媳婦抱著那三歲小兒子四喜兒站在后梢。那孩子因珍珠喜歡,常常抱他,因此瞧見四姑娘,他趕著不住嘴的叫喚。

  珍珠站著用手招他,引的那孩子越發(fā)著急撲著要抱。珍珠對寶釵道:“這會兒又不下雨,你在這兒站一站,等我到后梢去抱一抱,省得他急的要哭。”說著,就往靠船的這邊趕塘上走,到后梢將四喜兒抱了一抱,趕著就交給他媽,說道:“我見過太太再來抱你。”一面走出右邊后梢門,往靠江的趕塘上就走,湯家的連忙叫道:“四姑娘!走這邊去。”珍珠口里答道:“不怕!”那身子早已走上趕塘,只聽見”撲通”一響,滿船的男女只叫了一聲”哎呀!”正是:玉骨已同秋水白,芳容常共曉風(fēng)寒。

  不知珍珠的香軀可能打撈起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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