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國度,在這個世界的南端。
古老的城墻牢牢的圍住了總有一天將屬于我的臣民,這不是禁錮,而是亙古長存的保護。
望川從東邊灌入我的國度,緩緩穿越它,在另一頭,城墻之外停滯,匯聚成至上湖。至上湖外圍有一圈綠洲,從高樹,慢慢退成矮木,退成荒草,退成黃沙,然后是漫無邊際的黃沙,直到世界真正的盡頭。一個城市就是一個國度,盤踞在地獄與人間邊際上的炎焰城,就是我的國度。
我此生只有過一次這樣的機會,臨近至上湖,就是在我出生的時候。
作為長女,我天生就是這個國度至高權力的繼承人,我的出生自然也要受到天地的祝愿。因此,我是在湖里出生的,每一代的上主都是在至上湖里出生的。
我正站在王宮的至高點,俯瞰至上湖。
湖面總無法平靜,我所站的高樓下是城墻,城墻上有閥門,閥門是個出口,經過了整個國度的水永無止息的流進湖里,推起陣陣波紋。波紋緩緩長途浪蕩到岸邊,又受土地的阻礙,成為不同力量和方向的波紋緩緩浪蕩回來,最終又與新的波紋契合,一拍兩散,互成推力,又走回屬于彼此原初的方向,永無寧日。
“還記得我們家族的箴言嗎?”
我的父親站在我身邊,一身戎裝,鎧甲上從頸部漫過肩部直到胸前,伏棲著一對如火般冉冉烈焰的鳳羽。這是先勾勒描繪出圖形,再在縫隙里一寸一寸鑲嵌紅寶石末制造而成。他死忠的戰士們都在王宮的另一頭的宮門前守候,而大批的軍馬在更遠的望川入城的那個城門前守候。他說話時,我的目光只能直視到鳳羽的位置,從出生到現在,我都不敢直視他的面容,以至于他的臉在我腦海里永遠是模糊的。
“生生不息。”我恭敬的看著那對鳳羽答到。
“為什么是生生不息?”
“因為炎焰城是屬于火神鳳凰的國度,只要火焰不滅,就算僅存一點余星,都還能在燃起燎原之勢,生命之火不熄,炎焰城的命脈就不息。”
“世界的命脈也永不停息。”
我又看向了至上湖里永不停息徘徊的浪。來來去去,反反復復,河水無法倒流,它們就永生永世禁錮在這湖里掙扎。也有幸運的,一部分蒸發到了天際,一部分滋潤進了土地,但幸運往往屬于少數人。父王從堅硬的鎧甲里拿出一個東西給我,一個手掌大小的方形小鐵盒,深深淺淺布著看不出道理的紋路。
父王將這個鐵盒托在手心,手掌上催發出一團火焰,火從鐵盒的縫隙里穿梭而出,正因有了這進到了內心里的光,那些紋路影射出了意義,就浮在鐵盒之上。我從不知道父王還有這樣的法術,能在手心生出火來。
那些光影幻做了一只鳳凰,前所未見的一種鳳凰。它的尾羽連接著火舌,雙翅擋在身前,頭雖似卑微狀輕垂,卻給人一種無法不崇敬的感覺,火光輕搖,鳳凰也似在飛翔一般。
“這就是你的名字。”父王的眼光一樣充滿了崇敬之意。
“若未……”
我出生那一年,父王打了一場大勝仗,是炎焰城歷史上也最為值得稱贊的的一場勝利,因此他將我取名為——若未——炎焰城尊崇的火神——在這個世界已無從尋覓蹤跡的鳳凰之王。
“這是我們的祖先打造的,他是唯一一個見過若未的人,他服用了若未的血和羽毛,并借助這力量建造了這炎焰城。你要記住,我們一族,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擁有神的痕跡的一族,無論宿命將我們怎樣趕盡殺絕,我們一族都因有這神的痕跡融在血液中,總是能生生不息的。”
父王將鐵盒拿起,火也一同熄滅。他要我伸出手來,將鐵盒放在我手上,我的手心忽然也冒出火來,那只鳳凰再度飛舞起來。我一時間嚇壞了,只想丟掉鐵盒,父王用他強有力的手穩住了我。
“這才是炎焰城的繼承人,時間到了,你要替父王保護好這個鐵盒,它是炎焰城的命運。”
我自然只能點點頭,其實我并不了解,這其中到底蘊藏了怎么樣神秘的命運。
號角聲四起,好遠又好近。
遠是這儀仗隊在國度的另一端,近是它就奏響在父王的心中,就在我的身邊。我知道父王要走了,他從不會告別,這是一個君主的權威,不用與任何人寒暄,直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他僅僅是打一個響指,根本不用看。
一聲呼嘯,是他的幻獸。就像天際飄來的一片火燒云,一覽無遺的藍天中,它是最耀眼的那一抹色彩。
火鳥也是鳳凰的一種,卻遠遠無法比及若未。它每一片羽毛都在燃燒,每一片羽毛都是傷人的利器。這種火來自于古老神圣的生命,任何水都無法熄滅。它的火,只臣服于它的馴養者,也就是我的父王。
父王一伸手,火鳥的一雙爪子抓住父王,帶著他飛越整個國度,去往整裝待發的軍隊所在。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的母后站在了我身后。
“若未。”
這個聲音對于我來說,始終是陌生的,我從來不知道我的母后存在于宮闈之中有何用處,她從未在天下人面前公然露面過,也再無子嗣。在我的教程里有提及,其他三個國度:回風城,圍森城,伏波城,統統在繼承人上有一個共性,必須是嫡長子,而在我的國度,僅僅只需是嫡系的第一個孩子就能獲得大位繼承權,因此我的母親少了很多壓力,但她從未開心過,她也從未親近過任何人。不止是我,也包括父王。
“母后。”
我敢看母后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從來沒有威嚴,而是像至上湖一樣的深邃。
也許這是因為母后來自伏波城吧?
我的老師說,伏波城是一個島國,像一個漩渦一樣浮在海域,城池的最外端也是城墻,說是城墻,不如說是海堤,稱為月堤。月堤設計很精妙,如同月亮一般有自己的陰晴圓缺,每一面可針對不同方向海平面變化變化高低。伏波城內部是一環一環的,一個大環扣一個小環,中間以海水間隔,每一層次間有四處橋洞,常年封鎖,并未真正連接起兩地,每一處環島外側都是月堤。環環相扣的中心島便是王宮。伏波城的人是按階級分化的,不同的階級居住活動在不同的環島,一共有六個階級:王室,王室支系和大臣將領,軍銜士兵,商人,工農,護堤人。因此也便有了五層環島,所有身份只能世襲,不能跨越。
伏波城在海上,海上氣候變化多端,明明是帝國守護者的護堤人,偏偏成了最底層的階級。工農作為帝國物資的供給者,也排在了底層。商人只不過因為是工農和稱為貴族的那三派人的鏈接,因此才能位居中下。
我曾以為我的母親來自于伏波城的貴族,但她卻是護堤人的女兒。這是一種慣用的伎倆,在和親中,貴族舍不得自己的女兒,便找了看似相同,實則廉價的贗品充數。
身份并沒有成為父王對母后寵愛的芥蒂,因為她的確是一個美得非凡的女人,但我仍然不明白母后為什么時常郁郁寡歡。
“你父王最近看我的眼神不同于以前了。”
我從不知道母后真的會在意其他人,我也并不理解母后的語意。
“母后的意思是……”
“沒什么,終究會變的。”
我看著母后漸漸消失在深宮里的背影,她的步履緩慢又輕盈,就像一陣似有似無的風,單薄無力,卻又無法忽略。我這一生都沒有忘記這個背影,尤其當我身處孤境的時刻,我越發想要探索母后深陷這個巨大牢籠的心情,她這樣類似絕望的孤獨,反而能給我平添一絲慰藉。
遠方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嘯,越走越近。這是父王要出發了,他攻無不破的秘訣正在環游整個國度,以彰顯力量。呼嘯越來越近,我不用抬頭,便能感受到它的經過帶來的陰霾,那是一種巨大的幻獸。如果說祭司的幻獸——圣羽鳳凰象征著和平,那么戰使的炮龍就是屬于戰爭的神明。炮龍太大了,炎焰城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是用來圈養它的,而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贏得戰爭這場游戲。
駕馭幻獸的納誠是炎焰城歷史上最年輕的戰使,這一年他隨父王出征時才十七歲,他的父親陣亡于上一次出征。我總是害怕那些戰士的臉,他們的眼神里只有殺戮,就算帶著榮譽的光環,扼殺生命的手,終究是冷酷的。
我抬頭看那只炮龍,它和一般的龍相比,擁有更加堅硬的脖頸,更加有力的雙翼,更加粗估的利爪。龍的皮膚是古老的傳奇,那里面有神的祝愿,是凡人的武器無法穿透的保護。駕馭它的人就在炮龍的頭上,兩根繩索作為簡陋的固定裝置。
父王的每一場戰役都被寫進了歷史,因為他每一場戰役都是炎焰城的榮耀。我并不奢望像父王一樣馳騁沙場,雖然我遲早都有這一天,但現在枯燥的坐在單獨的課堂里讓我更加痛苦。王室的課程有三門,最先開設的一門便是歷史,他們認為,過去的事情里一定能探索出發展成未來的規律。
“伏波城的箴言是什么?”
課程的老師是烈學會的三位長老之一,璨地學士,其實他是一位年輕的學者,并沒有臟兮兮的長袍和大白胡子,但仍然手握象征知識的權杖,所有威嚴集于那一處。
“靜水流深。”
“有何含義?”
“一切事物都在發展中,盡管看似靜止,都包含著千變萬化。”
“嗯,伏波城現在的上主是誰?”
“清徽,登位四年,時年二十六歲,尚未冊封主夫人。”
“他是伏波城第幾代上主?”
“第二十一代。”
“有何成就?”
“登位第一年依靠月堤變化以大水擊退突襲的圍森城,在炎焰城發起的圣戰中,曾勝利過一次。”
“僅此而已?”
“如果他進行更嚴厲的等級分化制度也算。”
“在我們的立場看來,那的確不算成就,但在伏波城的立場上看,這個關于他們傳統制度的新法令的確進一步鞏固了上主的集權。凡事,不能只從一個方面思考。”
有仆人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他穿的藍色仆人裝,一個藏青色的鎖掛在胸前,是烈學會的人。仆人先是向我請安,之后向璨地學士表示崇敬,再與他耳語了幾句。璨地學士眼眸間僅僅閃現了一秒慌亂,我由捕捉到的這一丁點異樣,開始無限的猜想。
璨地學士先退去了仆人,又閉目思索了一會兒,想必是怕我再從他眼神中讀取任何細枝末節。
“我很想知道,你從辰爍長老那里學到了多少東西?”
辰爍長老也是我的老師,教授我的另一門課程:相術。相術之中有的不僅僅是對過去未來的占卜,也包括時下從他人表情和行為舉動變化中猜測出心思基本軌跡。至于還有一位老師,斷夕長老,他所教授的自然是相關幻獸了。
“我是并不很相信他那一套,現在既然有這個機會,不如就試試看。”
璨地學士睜開了眼睛,依舊溫和的看著我。
“剛才來的是烈學會的人,找的是璨地老師,璨地老師在烈學會里主責炎焰城歷史編寫,因此是發生了要寫進歷史里的事件,并且是之前從未有過的。璨地老師神情有不安閃現,看來事有不妙,但來者形單影只,雖是如此,也未必是危及炎焰城的事情,或許已經轉危為安,并且也不應是發生在城內的事情,所以,只能是戰場上出了事情,重大卻又不重大,便與我父王無關,危急卻又不危急,便與勝負無關。這樣說來,就只能是炮龍出了問題。”
“看來這門學問雖然玄乎了點,真不是空穴來風,只可惜妄加推斷便只能是妄加推斷,并不能足夠精準。炮龍的確出了事宜,戰使納誠陣亡了,但上主仍然取得了最后的勝利,而且,還娶了一位側夫人回來。”
側夫人一事的確是我如何都無法通過方才璨地和烈學會仆人那一點點交流察言觀色出來的,同時也是我完全無法預料到的,可能只有母后有所感覺吧?感覺父王對她的態度不同了,也便知道這一天不遠了。
我雖在宮門里,宮外關于側夫人的流言,流著流著,也跟隨永不止息的望川的水流了進來。有太多匪夷所思的故事,自然不可信,由最可靠的人說出來的版本,自然最接近真實。
父王攻的是回風城,回風城盤旋于一座山上,前有三百米陡崖,回風城人未修明道,成為天然的城墻。納誠陣亡后,戰事陷入僵局,父王沒有把握輕易進攻。戰使陣亡的消息是被封鎖的,因此敵軍也未敢貿然攻來,但仍有小撮人馬悄然埋伏,意圖探取按兵不動的原因。父王命身材相似的人著戰使服裝,站在炮龍面前,以威懾這些探子。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此時側夫人出現,聲稱知道一條通向回風城之上的密道,交換的唯一要求,就是要父王娶她。據說這位側夫人是個美人,如果身家清白,的確一心所向炎焰城,娶她也不是難事。
這樣的故事并不少見,出身貧困的女人,為了一世可遇不可求的安樂,不顧一切的出賣。
我出生那年,父王贏得的戰爭緣起伏波城和圍森城的陰謀,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兩國聯手,其因是伏波城意圖擴充在陸地上的疆界。也是因為父王這次勝利,圍森城深感為伏波城野心拖累,損兵折將,也有了后來背叛契約的偷襲。父王的勝利不僅僅退去了伏波城的野心,也贏得了它和圍森城的疆域,在這次出征回風城前,父王一直在修建維護城外野域的城墻。也正因為這些象征炎焰城權威的高墻樹立,父王的野心也被激發了。
現在,炎焰城的疆域空前廣闊,城外野域幾乎囊括了整個世界。那些帶有鳳凰圖騰的高墻,將其他三個國度擠到了世界的角落里,這的確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鼎盛時期,不單單是炎焰城的崛起,更是這個世界歷史里不曾有過的時期。
與回風城簽訂契約,為新的高墻祈禱神靈,加之本來就遙遠的路途,父王凱旋而歸時已經是新的一年了。我從沒見過炎焰城這樣熱鬧,人人都視父王為新神,崇拜跪拜。我站在宮門之上,母后自是又躲在深宮。城外的迎接自有城外的隊伍,父王的人民在這個國家的門口迎接他,而父王的女兒在這個家的門口等待。人海里開辟了一條道路,我遙遙便望見了父王,我也遠遠便看見了他身旁多的那抹色彩。
待時機正好,我喚來我的幻獸,這時我身軀還小,尚能駕馭在它身上。
它帶領我從宮門落至父王面前。
我落地后第一眼,看到并不是正拍手叫好的父王,而是他的側夫人——圣源夫人。
她比任何流言里說的還要美麗,但無論客觀還是主觀的評價,她的美貌仍然無法比及我母后。
圣源夫人注視我的眼神里毫無陌生,她懷里抱著的嬰兒忽然哭鬧起來,她也沒有低頭去看她的孩子,只是雙手搖動起來,兩三下嬰兒就不再哭鬧了。
她的孩子叫永恒,因為他出生的這年,是值得炎焰城永恒紀念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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