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曾許諾

　　“老太太，梓謙少爺來看您了?！弊咸K進來見老太太正歪在榻上，便想著回了莫梓謙。正要出去，又被她叫住了，道：“讓他進來吧?！?/p>

　　莫梓謙聽見里面靜悄悄的，便放輕了腳步，進來見祖母似睡非睡地靠在美人榻上，便蜷在她腳邊，也不出聲，只輕輕地替老祖宗捶著腿。

　　老太太過了一刻方微睜開眼笑道：“你這機靈鬼今日倒是乖覺，可是來求老祖宗什么事??？”

　　莫梓謙笑道：“老祖宗可是冤枉人了，孫兒一向很乖的?！?/p>

　　老太太伸出食指戳了戳莫梓謙的額頭笑罵道：“別跟我繞彎子，快說。”

　　莫梓謙從莫老太太身側(cè)立起身來，扯平了衣襟，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她的面前，道：“老祖宗可還記得，孩兒初戰(zhàn)大捷，您曾許諾過孩兒一個愿望，如今可還作數(shù)。”

　　老太太見自家孫兒行為舉止鄭重，打量著他，略略一遲疑，道：“自然是記得，也做數(shù)?！?/p>

　　莫梓謙見祖母金口已開，面上已然是滿溢的笑意：“孩兒有了喜愛的女子，想求老祖宗派人替孩兒上門提親。”

　　“提親？”老太太有些吃驚地低下頭來看著眼前的孫兒，半晌方大笑道：“老祖宗以往倒也旁敲側(cè)擊地給你推薦過好些大家閨秀，可見你都是不甚在意，我還暗急，你莫不是舍不得祖母，想一輩子陪在祖母身邊。沒想到這么快，便有了意中人。倒是美事一樁。想必那那女孩兒必是極為出挑的美人兒。”

　　莫梓謙并不否認(rèn)，含笑道：“笑笑確實生的極美。”

　　老太太起先還興趣盎然，然聽得孫兒說了一聲“笑笑”，心頭警鐘大震，勉強按捺住不安，道：“你說的笑笑，可是宓家的女兒?！?/p>

　　莫梓謙詫異地抬起頭，道：“原來老祖宗也見過她？”又笑道：“孫兒沒有騙你吧，可是位出挑的女子？”

　　老太太魔怔了一般，驀地斷然道：“不行！那個女人不行！”

　　莫梓謙不解地盯著自己的祖母，沉默了一瞬，掙扎地辯駁道：“雖然宓家已然落魄，可笑笑絕不遜于任何一個大家閨秀，老祖宗……”

　　“你若是愛她，便是家族落魄又又什么要緊，可她是罪臣之后啊！”老太太起身拿著拐杖恨恨地敲著地面。

　　莫梓謙膝行著向前挪動幾步，啞著嗓子，眼眸中無限的凄楚：“孫兒知曉，婚姻之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孩兒自小沒了娘，父親又常年隨軍在外，家中雖有父親的姬妾之輩，實則唯有老祖宗可相依為命。如果連老祖宗都不憐恤孫兒了，孫兒還有誰可以依靠呢？”

　　聽到這里，老太太的面容也悲戚起來，自己年輕是也曾與丈夫叱咤沙場，人稱鐵娘子，一時夫妻二人，風(fēng)頭極盛，莫氏一族更是朝堂上赫赫有名的武將。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莫家到了自己孫兒這一輩，兵權(quán)已然被架空，風(fēng)光不復(fù)，徒有虛名。

　　莫老太想到這里，目光又逐漸冷定下來，她看著跪在跟前的莫梓謙，淡淡道：“若我跟你說，還是不行呢？”

　　莫梓謙不意祖母仍是堅決地拒絕了自己的請求，呆呆地盯著地面，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悲慟地望向老太太，顫聲道：“老祖宗，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答應(yīng)過孫兒的……”

　　莫老太太不為所動：“不是老祖宗不答應(yīng)你，而是，宓笑不會嫁給你?！?/p>

　　莫梓謙不以為然：“我與笑笑是兩情相悅的。”

　　老太太意味深長地道：“你與五皇子不愧是好兄弟，便是連看人的眼光都是一致的?！?/p>

　　莫梓謙的眼眸驀地睜大，登時臉上血色褪盡：“難道……”

　　“看來你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啊……”老太太微闔了雙眼，道：“五皇子可是我們莫家跟宓笑所屬的謝家，在這場奪嫡之爭中，一致看中的皇子。所以，我絕對不會縱容你做出，讓五皇子疑心，提防，甚至嫉恨的事來?！?/p>

　　“皇位也好，江山也罷，只要他將笑笑給我，我愿意盡心盡力輔佐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絕無二話?！蹦髦t急不擇言地表明心跡。

　　“這種念頭起都不要起！”莫老太厲聲道：“今日你敢搶他看中的女人，明日是不是連他江山都敢覬覦了？為君王者，深惡痛絕的就是臣子覬覦他東西。即便今番他因情勢暫時退讓，來朝必會十倍懲戒！你這是在逼他對你下手！”

　　“老祖宗，待得他日他得償所愿，榮登至尊，必會有后宮妃嬪無數(shù)，如花美眷環(huán)繞，為何連孩兒這僅有的一人也要奪去！”莫梓謙額角青筋墳起，雙眼通紅，咬牙切齒間滾燙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莫老太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孫兒露出這般絕望的神色，她到底于心不忍，溫聲安慰道：“這世間的好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何須栓在一人身上。你若喜愛她的相貌，我來日必替你尋來一模一樣的女子……”

　　“老祖宗，你可知何為情有獨鐘？”莫梓謙抬頭望著了莫老太，連聲音都嘶啞了：“情有獨鐘，貴在一個‘獨’字。一生只為一人，至死不渝。老祖宗，孫兒只要他，非卿不娶?！?/p>

　　……只要她，非卿不娶……

　　莫老太又想起當(dāng)年也有這么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流著淚說：“阿寧，我只要你，我這一輩子就守著你一個人，哪都不去?！?/p>

　　那時她懷胎八月有余，在家待產(chǎn)，他在外征戰(zhàn)，捷報連連，大獲全勝，一時莫氏華光榮耀，勢頭逼人。圣上為了以示嘉獎，除卻封官進爵，還賜婚同胞皇妹琳瑯下降，與原配謝氏平妻，姐妹相稱。

　　他還在凱旋而歸的途中，而封賞的旨意早已傳遍朝野。

　　謝氏……

　　無人知曉，她這個據(jù)聞出身卑微的謝氏，與那以清貴之名，享譽潁國的謝家，是同一個謝。她拋卻榮華富貴，安逸享樂，與那人風(fēng)餐露宿，馳騁沙場。終于堂堂正正贏得巾幗英雄的名望。

　　眾人皆道莫氏好大恩寵，享齊人之福。謝氏好生榮耀，竟得與長公主相平。唯有她，聽聞旨意，晴天霹靂，一顆心好似在冰火中煎熬，一并連神智混混沌沌，掙扎著要去面圣：“……我與莫郎是有盟誓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皇上憑什么要毀掉我和莫郎的誓言………”

　　謝氏阿寧，絕不會，與別人共事一夫。

　　縱是無力與皇權(quán)相抗——琳瑯若來，謝氏阿寧便走。

　　但，最終她還是沒來得及見到皇帝的面。

　　早年跟著他四處征戰(zhàn)，已然落下病灶，此次能有身孕，已是意外之喜。不料此番變數(shù)，情緒激亢之下早產(chǎn)。

　　穩(wěn)婆欣然地賀喜：“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得的是個公子?！?/p>

　　那小小的男嬰?yún)s一直沒能聽到哭聲，她將那還未洗的孩子死死地抱著懷里，任那血污羊水弄臟衣襟，又茫然又倉惶，絕望地大哭。許是她將嬰兒勒地太緊，又或者是他感受到了母親的無助，陡然放聲大哭。

　　窗外夜色凄迷，雷聲震震，大雨瓢潑，驟然聽得門外奴仆迭聲大喊：“將軍回來了！將軍回來了！”她恍恍惚惚聽見，側(cè)頭去看，正見房門被霍地撞開，他踉踉蹌蹌地沖過來，身上盔甲都沒來得及脫下，渾身濕透，額頭上偌大一個傷口，流血不止，被雨水沖刷成滿面血污。

　　他撲到她的身邊，抱著她和孩子，喚了一聲“阿寧”，眼淚便落了下來。

　　那時她第一次見到他流淚。他說過的，軍人流血流汗，不流淚?？墒悄翘欤藜t了雙眼。

　　他說：“我們之間不會有其它人。”

　　他說：“阿寧，阿寧，我只要你，我這一輩子就守著你一個人，哪都不去?！?/p>

　　后來她才知道，他聽聞圣意，輕騎一人，快馬加鞭趕回洛城，直接進宮見了皇上。為了請求圣上收回圣諭，他幾乎沒把自己的額頭磕出一個窟窿來。最后還是公主出面說了句：“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罷了罷了……”

　　她摸著他額上的疤痕，嗔道：“真傻！”

　　他笑：“大男人留個疤有什么要緊，更何況，我這塊疤可幫我留住了美嬌娘?！?/p>

　　她道：“琳瑯公主可是潁國公認(rèn)的美人?！?/p>

　　他摟住她道：“管她什么美人，我只要你，其他與我何干？”

　　昔日種種，黯然銷魂，美人遲暮，盡付流年。

　　“好，好，好個非卿不娶！既是如此，那與其等你來逼著青持動手還不如讓我這個老婆子先結(jié)果了你這孽障，免得將來拖累了莫家?！蹦咸珜⒐照群莺莸氐厣弦蛔?，冷冷道：“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p>

　　莫梓謙伸出手去想要挽住老祖宗的衣袖，卻終是僵硬著手指無法動彈。謝寧臉色極差地離開了房間，將莫梓謙的祈求全然地拒絕。

　　莫梓謙將額頭緩緩磕在冰冷的地板上，然后一動不動，仿佛癡了一般。廂房內(nèi)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沉靜。莫梓謙也不知自己究竟跪了多久，直覺雙膝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完全感覺不到疼痛，或許是心痛勝過了一切皮肉之痛。日光斜斜地射進殿中，將桌椅簾幔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浸著淡淡的寒意。

　　他緩緩抬頭，想去看窗欞外的夕陽。磕地久了，地板上堅硬的紋路烙在了額上，割破皮膚，帶出斑斑血跡。重重的府邸將自己包圍，僅可看見一方小小的玫紅色的天空。

　　涼風(fēng)來襲，月上中天……

　　晨曦漸起，鳥鳴啾啾……

　　日落西山，倦鳥歸巢……

　　……

　　安靜了一天一夜的房門終于被推開，來人在莫梓謙的跟前站定。他勉力抬頭去看，僵硬了許久的身體驟然尖銳地疼痛。

　　“我答應(yīng)你?！敝x寧的聲音突然蒼老了許多：“過兩天，我就替你去謝家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