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省城人

周五我和郝力約好下午兩點在市中心的圖書館門口碰頭。吃過中飯后，我就騎著自行車早早地趕到圖書館門口。郝力還沒有到，我把自行車停在路邊，自己徑直走向樹蔭底下去躲太陽。

大樹底下有幾位老年人在下象棋，其中有一位下棋的老人我認識。他姓趙，是濱江市為數不多的參加過解放戰爭的幸存者，屬于離休干部。他膝下共育有四兒一女，現在各個都長大成人了，有幾個在市政府市委里面當領導，體體面面的，就連最不濟的小女兒也在鐵路上賣票。加上政府每個月給予離休干部高額的離休金，按照我們市儈的說法就是“你家里的錢多得都可以糊墻了?！?/p>

我站在棋攤的外圍向里面看了一下，發現老趙的局勢不行了，只剩下一個老將和幾個殘兵。對手這時候洋洋得意地唱到：“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保馅w惱了：“唱什么唱？不就要贏棋了嗎。想當年，我把蔣禿驢都趕到臺灣去了?！敝車腥嗽谄鸷澹骸笆桥?，臺灣人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等著你去解放呢?！崩馅w抬頭橫了他一眼，那個人不吭聲了。

我彎著腰正看得出神的時候，一個高大的陰影向我襲來?！斑?，哥們，還有這閑情雅致啊。”一雙大手在我肩膀拍了一下。我直起腰來，郝力已經站在我的面前了?！皝砹税?？”，我說，“那我們走吧。”

我和郝力一人一輛自行車并排地騎在林蔭道上。

“咦，郝力，你又換車啦？”我發現這家伙騎著一部嶄新的山地車。

“哦，呵呵。最近才換的。便宜?！焙铝Υ蛑?/p>

我沒有細想，這家伙平時本來就神神秘秘的，我對他的“組織”之外的事情知道的還真不多。這里所說的“組織”可不是什么黑幫以及違法團體，而是學校給我們幾個經常遲到早退加曠課的學生群體的冠名——“八大金剛”——聽上去有點像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上面的土匪。

我隨著山地車后面騎了一段路，發現我們正在向城南方向前進。

“郝力，我們是去城南嗎？”我問道。

郝力不吭聲，一個勁地向前方蹬著山地車。

我們費力地撅著屁股登上了橫跨長江、連接濱江市城區南北的那座彩虹橋。彩虹橋建于新中國成立不久，現在橋身已經被歲月的侵蝕弄得斑駁不堪了，市政府每隔幾年就要對橋進行一次修繕。每年的夏天一到汛期，江水漲了上來，就有許多游泳愛好者爬上橋墩，跳向江里做自由落體。

騎車下橋就輕松多了，我和郝力停止蹬車，開始雙手脫把，做飛翔狀，嘴里喊著“我靠———”地沖下去了。我們幾個死黨經常在這兒這樣玩，看誰最先握把算輸。據說除了娛樂娛樂，還可以練練膽量。這有什么??？很多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復雜，很多情況下只要你眼睛一閉往下進行就可以了。就像跳傘運動員一樣，只要有膽量來那么一跳，那么展現在你的面前就是廣闊的天空了。

我們繼續走街穿巷，騎著單車逛了大半個城區，來到了一幢舊式居民樓前。

“到了。”，郝力瀟灑地跳下車來，鎖好車。我腿向后一揚，來了個雖然不太雅觀但卻很傳統的下法。我把車和他的山地車緊緊地靠在一起，再用鏈條鎖穿過他的車輪鎖好。

“是這兒？沒弄錯吧？”我半信半疑地向樓上望著，“郝力，你不是說是省城的大公司嗎？怎么跑這破地方來了？”

“沒錯，是這兒。前面我來過兩次，就在三樓。我們上去吧?！焙铝﹂L腿邁上了樓梯臺階。

我們來到了三樓的一家住戶前，大門緊閉著。郝力走近輕輕地敲了敲門，里面傳來啞啞的一聲“誰??？”

“我，郝力”，郝力回首對我笑笑，“他們在里面呢?！?/p>

“嗯，知道了，聽口音不像本地人啊?！蔽乙残πΑ?/p>

門打開了，一個中年男子把我們放了進去，隨手就關上了門。

隨著大門“砰”的一聲，我的心不由地跳了一下。這是一戶兩室一廳格局的普通住所，里面除了必須的生活用品以外，其他多余的家具極少，更不要說什么音響器材了。總之，房屋給人的感覺是空蕩蕩的，而我的心情也變得空落落的。

郝力在這里卻很自在，他從身上拿出香煙，遞給中年人一支，隨手也拋給我一支。他先為省城人點上火，然后把火轉向我。我向他擺擺手，找個凳子坐下來。他們在云霧里開始交談。

“鄭總，他們這個星期怎么樣??？”郝力低下頭，湊近中年人的耳朵。

“哦，你說老王老李他們啊。他們這個星期就厲害了哦?！编嵖傇幟氐匦χ?/p>

“是??？他們可真有能耐啊。看來賺的很多吧？”郝力臉上堆著笑，彎下了腰。

“那是啊，你就按照我說的那樣去做，保證你也會發財的。”鄭總似乎有意地壓低音量，慢慢把聲音傳入郝力的耳朵里面。

我有點不太習慣郝力這副奴才像，在學校時候，我們多風光啊?？荚噭傞_始我們就昂首闊步地向監考老師呈上白卷。平時看到校長、教導主任我們也不正眼多瞅他兩下。怎么一出校門，跑到這兒，郝力也會低三下四的。我看著窗外，點燃了香煙，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門外又響起了輕聲的敲門聲。三三兩兩的又進來些人，各個形態怪異：有身著西服腳穿球鞋的，有上身老頭衫、下身燈籠練功褲的，還有嘴叼牙簽噴著酒氣、打著飽嗝的。他們進屋以后，對我們上下打量著。

“都來了啊?！编嵖偘才糯蠹叶颊覀€地方坐下，“我來說兩句啊。”

他清清他那沙啞的喉嚨，還是發出了如同唐老鴨的聲音：“大家上個星期干得都很不錯，可以說是大豐收啊。哈哈”

我看著鄭總那張肥嘟嘟的笑臉，耳朵回蕩著那沙啞的嗓音，腦中就不由地還是和唐老鴨的那句經典臺詞聯系上了——“啊噢，演出開始了?！?/p>

“大家不要拘謹，都說說自己的業績吧。哦，對了，我把你們上周的薪水單子給你們從總部帶來了。”鄭總這邊說著話，那邊就從口袋里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把類似國企單位工資單的薪水條子。

“喏，你的。喏，老王，拿好......”省城人派發薪水單子的時候，我也湊近去看看。嗬，是不少，薪水單子上打印的數目不同，這個五百，那個七百，還有九百多的。

拿到單子后，他們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各個粉墨登場，一掃剛才進來時的那種頹像。我仔細聽了一下，主要內容大都相同，就是“我如何如何通過自己努力，發奮向前，以至于現在掙了別人不敢想象的大錢......”。讓我吃驚的是最后郝力也站起來吐沫橫飛，口若懸河地大談特談他自己的發財經歷。

我迷惑了，這，這是郝力嗎？我感覺他在我眼中越來越模糊，而我坐在那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向反方向推。郝力？他不是在復習迎考嗎？他怎么就發財了？那輛新的山地車也許就是他發財后買的吧？他，我真琢磨不透啊。

那我來有什么用？我又沒有發財，那喊我來只是當看客？我正在疑慮的時候，鄭總向我揮揮手：“來吧，小伙子。我們好好談談?！?/p>

我向郝力那兒瞥了一眼，發現他沒有看著我，他坐在那正在抽煙運氣呢，估計剛才那下精彩表演比較消耗體力。

我和省城人進了里屋......過了一會兒，我出來了，也算是明白了：鄭總讓我先花三千多塊錢買他一套音響設備。他剛才和我在里屋說，只要我買下這套音響設備，然后再去找一個下家到他這兒也買一套設備，那么我就開始有錢賺了。如果拉進來的人越多，我的收入就會越高。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這絕對是新時代的一個發財捷徑，西方發達國家早就這樣干了?！澳憧纯茨切┭笕耍商旎ㄌ炀频氐模囡L光啊。”鄭總還附加了這么一句話。

事到如今，我剛才還是昏昏沉沉的腦袋好像突然被人用木棒敲了一下，反而清醒了。我拉著鄭總的手，誠懇地看著他的肥臉說到：“謝謝鄭總的好意，我目前剛剛畢業，還沒有找到工作。三千塊對我來說就是天文數字，等我攢足錢了，一定會考慮的。”

省城人聽了我的話，臉上的肥肉嘟了下來，他冷眼看了一下郝力：“郝力，和你同學好好說說?！?/p>

郝力拉著我，推開大門，在三樓的走道上勸我：“白羽，這活不錯啊。我們從中都能賺到錢，只要你能找到下家?！?/p>

我操！我成了郝力的下家了。你蒙傻子啊?！安缓靡馑及?。我沒錢。”我推開郝力，沒好氣地奪路下了樓，解開鎖，跳上自行車，飛快地騎走了。郝力也沒追我，他在走廊上點燃了香煙，邊吸煙邊望著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