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情愫暗生（2）

　　方才吃罷晌午飯，劉秀秀收拾了桌子凳子，歪了一邊膀子提上滿滿一鉛皮桶清澈透涼的井水，來到灶頭間刷洗鍋碗瓢盆。

　　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氣溫隨之驟升，野外蒸騰起一浪又一浪的熱氣，遠處的景物俱在這熱氣之中扭曲搖擺，模糊著，幻變著。

　　今天吳純耕手里還有些農活，歇了一刻晌，王依倩戴上了一頂滿是汗水味的草帽，同時也遞給吳純耕一頂，催促他好出門下地了，等忙完了地里的活，就今天領她去安息眾多老人的地方轉轉。

　　吳純耕沒有說話，愣怔了一刻，手里已接過了草帽。這是一頂嶄新的透著席子草芳香的草帽，戴在頭上有種涼涼的愜意，鼻腔中始終縈繞著那股獨有的草香，而王依倩頭上的是他戴了兩個熱天的那頂，沁入了太多自己的汗水了，散發出的是男人的氣味，因為經常洗曬，沒有半點餿臭，不算難聞，反而有的人會歡喜上這種特殊的勞作后的味道，本人小時候就非常喜歡嗅聞爺爺草帽的味道，相信王依倩也是喜歡吳純耕草帽的味道的。

　　吳村村外，吳純耕照例是扛著鋤頭，也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這些個用不完的力氣，一鼓作氣麻麻利利便忙完了地里頭剩下的活，此時再看他，仍然是神清氣爽，一身的精力充沛，一股十足的勁頭直直上揚，連歇也未歇，二人開始往那個地面走去。

　　眼下二人走道時候的情境已經完全不是第一回領王依倩來吳村那樣一前一后一個急走一個急追了，而是幾乎并著肩，左右挨著，時不時的各自還要偷眼瞅瞅對方，雙方的眼神俱為流離狀，心中思想甚多，口中也有不少話頭可嘮了。

　　吳家的地頭距離那個目的地還是有些腳程的，二人均是走得渾身起汗，不時取下草帽扇風驅趕暑熱，抬臉朝著日頭大口呼氣，兩張炙烤中的臉上均是油光閃亮的，隱隱發紅泛黑，看來天公不作美，二人熱得不輕。

　　半道里，終于還是王依倩首先叫著說是走得累了，其實她是怕累到面前這個男人。雖然她心里只想一門心思地盡早趕到要去的地方，然而他才忙完地里的活，一個人的體力有限，天又這么熱，該要他歇歇的，實在不忍心讓這個男人為了自己的事情太過勞累。便打住了行程，雙雙坐在一口小塘子的邊上歇歇腳喝點水再走。

　　面前塘子里的水還算清澈，碧綠碧綠的，色澤很深，稍有漣漪的水面上浮漂著水草與浮萍，仍然能看得見水中的小魚在警惕地往水草中游動，游著游著猛然彎了身子折去一邊，再就消失不見了……岸邊的各式野草長勢驚人，有高過膝蓋甚至比著大腿根子的，也有緊貼在泥土上長的，一直延伸進糖水之中。塘子里的水被曬得有些燙手，那可有可無柔弱的微風還是帶來了一浪又一浪的熱氣，二人只好移到一片近水的葦子叢底下躲避日頭與熱氣，陰頭下的水倒是保留了幾分涼意，二人抄水洗了把臉，立時驅散不少暑氣，身上源源不斷的汗水在慢慢凝結干涸。

　　王吳二人手里揪著小草，漫不經心彎折著，折著折著扔了，再摘一根在手，眼里望著鏡子一般的平靜水面，各自琢磨著事情。

　　塘子邊上坐著的二人儼然一對害羞的情侶。

　　這時吳純耕想到了自家祖墳的種種遭遇，樹也砍了，風水也毀了，實乃無顏過去面對自家先人，忽又心生反悔之意，有些不情愿再去了，直想往回走。

　　“王姑娘，給你講些關于吳家集地面上的風土人情與奇聞異錄，在各處賞玩一番，這些興許對你的報道還有些用處，但去那掩埋死人的地方有啥用處哩？俺看還是不去了，你也不嫌晦氣么？”

　　“怎么，走也大概走了一半路了吧，怎說不去就不去了，再說如今都什么年代了，那些封建迷信早該打倒了的，沒啥晦氣不晦氣的，城里也見不著這些了，哪天鄉下也會沒有的，這才惦記著想去看看的，你倒反悔了。”

　　“王姑娘，你也別生氣，那里也不知埋了多少輩的先人仙骨，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哩，尚且擾了先人的泉下清凈，瞅著不怎好。”

　　“就為看看而已，各處都看過了，就差那里了，如果你不愿意領俺去，那俺不好勉強，咱這會兒就往回里走，這事就此拉倒過去。”

　　“王姑娘……俺不是不愿意，俺是有苦衷的——還是領你去走走吧，今天不去了的話，你還真不能死心。”

　　“千萬不要勉強，強扭的瓜可不甜。”

　　“不勉強，一點兒不勉強。”

　　“呵呵，你人好，曉得你不能讓俺這么掃興而歸的。”

　　“看來你壓根就沒擔心過俺不領你去的茬兒。”

　　“那是，你不是個善于拒絕別人的男人，尤其是拒絕哪個女人，俺是看死了看透了你這人的，所以俺真就沒擔心過。”

　　“好了，不耍嘴皮子，做緊趕路吧。”

　　單單這么幾句話下來，吳純耕心中的壁壘已經開始瓦解，不愿敗了她的興致，更不想看到她為此生了半點悶氣，還是沒能犟過這個女娃，似乎這個女娃天生能管住自己，就像自己的媳婦劉秀秀一樣。

　　二人拍拍屁股以及褲子上的泥土和草屑，起身接著趕路，王依倩的心情并未受到絲毫的打擊，反而心里愈發甜滋滋的。

　　“咱得緊走幾步了，歇也歇了，等天色暗下來，道不好走外，墳地里到處只有鬼火給王姑娘你看了。”

　　“你嚇人的，這世上哪有鬼，既沒有鬼，就不能有什么鬼火，都是迷信的東西，老一輩交口傳下來嚇唬娃娃不要亂跑的。”

　　“別不信，村里不少人都是親眼見過的。”

　　“就是你唬人的，俺不信那些。”

　　“俺可從不瞎說，也捏不好謊，跟你說件年頭比較眼前的事情吧，這件事情是這樣的，大概是兩年前吧，那個時候人們都還在忙著大煉鋼，村東頭有那么一戶人家屋里有位老人得下重病過逝，下葬完后，老頭的大兒子由于傷心過度，送葬的隊伍都回村了，他一人哭倒在墳頭邊，不吃不喝整一天，差點哭干了眼淚，竟是暈睡了過去，直到半夜才被寒冷的夜風給吹得凍醒了，王姑娘，你猜猜結果怎么著了？”

　　“俺哪里猜得來，就別饞俺了，到底咋了？你快說，還能見鬼了不成？”

　　“這孝子醒轉后呀，只覺掉進了冰窖里，周身瑟瑟發抖，牙關都快磕掉了，他的確是親眼見到老人們嘴中的鬼火了。據他事后所說，當時那墳地里漆黑一片，除了夜風緊一陣緩一陣地吹刮，帶來陣陣涼意以及陰森之氣外，周圍死寂無聲，聽得喘氣與心跳聲，眼前所能目見的只有飄散了眾多藍幽幽的火焰，都圍在一個個的墳頭邊上，還能像人一樣走動。這人立時寒毛直立，啥也不尋思了，拼了命一口氣跑回村里后就臥床不起了，淤青著個臉，菜葉子似的，不曉得啥時候又自泛白了，嘴唇干裂翻卷，就是沒個半點活人氣色，伴著上吐下瀉，還要一個勁往外咳血，直到隔日黃昏時候才能勉強下得地來，進些水米，都說是見到不干凈的東西，鬼怪纏身了。你說，墳地里除了鬼魂與鬼火之外，還能有啥東西叫一個大男人嚇成那樣，不是他腿腳利索，跑得快，八成魂兒就給索了去。”

　　“告訴你吧，那根本不是什么不干凈的鬼火，更不是什么鬼魂作祟，那是因為死人骨頭里的一種叫磷的東西，這種東西很容易燃燒，壓根不用明火點引，飄散到空氣里就能自燃，那人瞧見的其實就是磷火。”

　　“磷是個啥東西？”

　　“是一種很普通不過的化學物質，總之跟鬼神無關。”

　　“那也從墳頭里死人身上出來的不是？”

　　“活人的身體里其實也有。”

　　“那人見了這東西，回屋咋還病下了哩？”

　　“他是給嚇得，急火攻心，加上著了冷，能不病么——不講這些個了，俺問你啊，你媳婦待你好么？”

　　“好著哩，說了不怕你笑話，俺年輕那會兒很對不住俺媳婦，但是她還是一條心跟了俺受苦至今，拉扯俺兒這大了——對了，王姑娘你娃多大了？”

　　“俺呀，對象還沒處哩，哪里來的娃。”

　　“若在俺們農村，興許都能抱上第二胎娃了。”

　　“一直沒遇見好男人哩。”

　　“像你這般模樣的，應該不能沒有男人追求吧？身邊準少不了男人圍著。”

　　“追求過俺的男人確實多了，就是都看不上眼。”

　　“這樣啊，看來你的要求肯定不低，那你爹你娘也不急，他們也不催？”

　　“俺自己的事情向來俺自己拿主意，他們不怎管。”

　　“在農村，這種事情可由不得自己做主，到了時候，趕鴨子上架，男人也得把媳婦娶進門，姑娘的話就得出門子，而且娶誰嫁哪個一概沒得挑選，接著就是生娃，不過當初俺把秀秀娶進門來，倒是由了自己一次性子，誰的話都沒聽，硬給娶進門的……”

　　王依倩不再說話了，而是趁他不注意，湊過身子去，踮起腳，措手不及地親了他一口，親在他的一邊腮幫子上，親完就回復到原來走道的姿勢，一臉的笑意，也不說話，雙手環抱了又伸向半空做飛翔狀。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吳純耕不知所措，步子也停下了，只覺得腮幫子上一陣火辣辣的熱，脖子都泛紅了，這股熱勁轉瞬間漲滿整個腦袋，并傳遞到全身，不禁哆嗦了一下，瞅著對方說：“王姑娘，你這是……？”

　　“咋啦，不樂意，還是吃虧啦？”

　　“俺不是這個意思，這樣不好，俺屋里有媳婦有兒子的人。”

　　“俺又要說了，都啥年代了，一個吻在西方只不過像咱們中國人握手一樣頻繁，出于禮節而已，俺這會兒親你一口，表示的也僅僅是感謝你這些天來對俺的照顧，你倒是想哪里去了，難不成俺還看上你了？”

　　“這樣也不好，畢竟咱們祖祖輩輩傳下來也沒有那個禮節，咱們這里講的是男女授受不親，只有夫妻間才那樣哩。”

　　“你真沒勁！”

　　“咱還是處處注意些，被村里別人瞧見了可不得了！”

　　“好啦，瞧給你嚇得，以后注意就是了。”

　　“咱還走吧。”

　　“走吧，走吧，你個木頭疙瘩，沒勁！”

　　二人終于到了墳地，吳純耕盡量不往自家祖墳邊上去，遠遠望著磕了三個響頭，神情就茫然了，再沒說話，在心里不斷地念叨著向吳家列祖列宗們懺悔著自己的無能，沒保住吳家祖墳的風水與地脈。

　　王依倩也只說了一句話：“這里真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