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車很多，輕慢的腳步在滾滾車輪里湮沒的如同沒有一般。進了衡陽路，略往北點，就熱鬧了。特別是初夏的黃昏。

　　有個女人，穿著蕾絲花邊的花裙子，臉著了很厚的脂粉，我從她身邊經過，滿是脂香。她在和一個叼著煙卷的小眼睛花襯衫的男子說笑，腰肢和眉梢跟著聲音和表情的波動而不斷扭動和上挑著。

　　賣水果的大媽在稱水果；買鹵菜的小伙子把一把菜刀揮的像吃豆腐一樣快；修自行車的人似乎坐在地下忙一天了，扒開了一地的車輪子和螺絲鋼精條；賣大餅的白箱子前站了好幾個人，老板在收錢和裝大餅，他的喇叭一直放著高吭的金湖土語尖細而悠長的女聲：大——餅子……

　　到大轉盤西南側，有兩輛車，相互堵住了路，在調來調去的會車，黑色轎車的男子不時的伸出平頂的胖腦袋大聲的謾罵，銀灰色車里是個女郎，已經憋紅了粉面，焦急的猛打方向盤，倒車。看上去是個新手，忙的連回敬平頂胖子的時間也沒有。

　　再繼續往前，靠體育館的北西段在修著什么，挖開了好多土，裝來了很多長長的黑色塑膠筒，一群帶鋼帽的中年男子坐在上面歇班。一個黑瘦的約五十好幾的男子用毛巾在打扇，一邊很疲憊的嘆口氣說：唉，明天還要去某地接下水道，真**累死老子了！

　　……

　　……

　　黃昏，夕陽正濃，我剛從老師的墓地回來。徒步走過小城靠近家的這條衡陽路，這個世界的繁華與忙碌便打我身邊倏忽穿梭，在我的心上無法阻擋的劃下一陣陣疼痛而疲憊的悲傷。我們第一次去老師的墓地，找不到。就挨個看。我看到很多像老師一樣年輕的笑容，貼在灰色的墓碑上，孤單又那么真切的宛若在世；忽然有看見一張全身合影照，夫妻倆相互摟著對方的腰，面向鏡頭，幸福的笑著……

　　墓地有一個看母親的先生認識老師，帶我們去老師的墓前。老師在笑，盯著我們每個人的眼睛。我們仔細看老師的面容，和從前一樣，是那種忍不住想笑的笑容。在這個世上，我們除了看到老師的這個永不更改的笑容外，再也看不到他的憤怒或者悲傷了。

　　那位先生說：來也沒用了，只能看看墓碑，看看就走吧……

　　這是一條從我們小城延伸過來的漫長而陌生的小路。路的盡頭是老師的新家。這條路是小城的一條路，不知老師生前有沒有走過，現在卻是他永遠的家了。像墓地那對合影的夫妻一樣，當初照這張照片的時候，天也湛藍，地也寬廣，鳥雀啁啾，人也歡喜，怎么知道此刻此景即是他們今生今世作為來人間的最后視點！

　　腳下的這片土地啊，哪一處是我今生的歸宿，哪一處埋我今世的枯骨……老師走后，我常常會在半夢中醒來，愕然坐起，告訴自己：哦，原來人生并沒有懸念，也沒有伏筆，我也會這樣，說走就離開！

　　說走就離開！所有的正在世上談笑的，忙碌的，開車的，嘆息的人們，也許昨晚洗的衣服還沒晾干，也許今晨煮的稀飯還沒吃完，也許今天跟愛人賭氣的一句氣話還沒來得及吼完，也許，準備泡茶的一壺水還沒燒開……

　　就走了。

　　……

　　等我到龍港小區，天已傍晚，人影攢動，大家已經出來散步了。

　　一個母親在單元樓路燈下幫女兒剪發，兩道齊。十一二歲懂得愛美的女兒賭著氣大聲抱怨：剪這么短，剪這么短，怎么剪這么短！母親一邊剪一邊安慰女兒。但女兒不依不撓繼續大聲抱怨。母親大吼：再吵給你剪光頭……

　　她們身后不遠處，父親倚門而立，看著母女倆在偷笑……

　　一對老年男子擦肩走到我前方去。頭發花白的一個拎著一袋鹵菜，拿手機對身邊的人說：我給我老婆打個電話。喂，美女，今天有客人來吃飯，你多弄兩個菜啊……

　　……

　　人問佛：我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佛曰：來時來，走時走!

　　啊我只須知道我已經來了，還沒走！

　　不遠處，我看見家里的窗燈亮著，F在廚房做飯，遠遠的能看見他在切菜，可以聽見那等待和歡喜的嘭嘭嘭聲，傳進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