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四面楚歌

　　我略略計算了一下，她爸爸住院到現在，再加上裝心臟起搏器，至少得有十幾萬元人民幣吧，可能還得多一點。但我身邊已沒有這么多的錢。我看了一下銀行卡，那上面只有兩萬多港幣了。我對小李說，我準備明天就回一趟香港，大概不會超過一個星期能回來，卡上的兩萬元港幣先讓她拿去救急，別的等我回來后再說。

　　小李聽說我要回一趟香港，她的臉上頓時黯淡無光了。

　　第二天一早，我先買好了次日的飛機票，然后從銀行里取出那兩萬元港幣送到了小李的手里。

　　小李對我說，她爸爸聽說了這回事，對我的態度又已有所改變。等我從香港回來后，他爸爸打算對居委會干部說一說，可以請她們給她開一張結婚用的介紹信。她叫我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雖然算是一個香港的永久居民，實際上我在香港既沒工作，也從沒一個知己朋友，再加上多年來沒有一篇新作問世，文藝界、出版界，連同讀者，早已把我完全遺忘。我對香港已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地方。

　　我很清楚，像我這樣一個人，要想憑著我的關系讓李紅到香港來定居，那已經屬于癡人說夢。因此，我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把我唯一的財產，那套小小的公寓房賣了。這樣，我至少還能有一點錢可以拿回上海去解決小李家的困難，博取她和她父親的歡心。

　　當年我買這套公寓房的時候，只花了三十萬元港幣，如今房價飛漲，賣得好可以賣上六七十萬元左右。可是我的時間太緊迫了，又沒賣房的經驗和耐心，結果只以凈到手五十萬元賣給了原來租住的那個房客，還把所有的家具和設備（連同一臺電腦）全都無償贈送給了他。我心里想的只是早點回到上海去，早點和小李生活在一起，哪有心思為了這十幾二十萬元錢和人討價還價，無休無止地在想念中過日子呢。

　　不過，為了賣房，我還是延遲了半個月才回到上海。小李已等得十分心焦。當我在機場出口處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上已掛滿了淚水，卻還是笑臉相迎，那副悲喜交集的神情，使我感動得只想當眾和她擁抱一下。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充滿著那么多的變數。盡管我在小李她父親身上花去了不少于二十萬元人民幣，到最后我和小李卻仍然沒有辦成結婚登記。等她父親裝上了心臟起搏器，恢復了健康，精神抖擻地出了院，在居委會干部的勸說下對我的態度卻再一次發生了變化，不但不同意我和他女兒結婚，甚至還不許我上他家的門。這里面，我的過分坦率和小李對他父親的過分信任可能也是一個原因。小李她父親知道我在香港已身無立足之地，在大陸上也沒一個正式的工作，怎么還會讓我這個前途無望的老頭子做他的女婿？

　　小李很氣憤，她認為居委會不開介紹信是違反了婚姻法的，完全可以到法院去控告她們。但我還是極力勸阻了她。我已經看出了問題的實質：婚姻法上雖然有婚姻自主這一條，但它無法改變人們頭腦里的世俗觀念，而這種世俗觀念的力量卻是無窮強大的；即便我們控告后打贏了官司，也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反而會成為街談巷議的好材料，時時處處遭受人們的白眼和笑話。從遠處想，這對小李今后的生活非常不利。

　　小李不同意我的想法，還是那么的憤憤不平。她甚至對我也有了意見，說：“你就是這一點不好，好像我們的結合不是愛情的結合，而是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似的。我倒是認為我們的結合是非常值得驕傲的，絲毫也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我們不計條件，不從任何功利的目的出發，甚至也不去考慮任何可能發生的后果，一往情深地傾心相愛，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我沒想到小李居然會說出這么一番很有理論深度的話來，都使我目瞪口呆了。

　　小李接著說，不過她還是愿意尊重我的意見，暫時不去法院告狀，以免花費太多的精力。反正我們早已過上了夫妻生活，公開同居，等于成了事實婚姻，能這樣恩恩愛愛地生活下去她也十分滿足了。再說，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很多，坐吃山空，光靠賣房子的余款維持日常開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兩個人都應該設法去找個適當的工作才對。她自己還想到本市的所有出版社去托托人，即使做做編務工作她也高興；對我，她的意思是可以寫寫兒童文學作品，憑著我以往在這方面的成就和地位，如今又擔當著出版社顧問的名義，出版一些兒童讀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肯定會容易得多。

　　我很理解她的用心，也很欣賞她對家庭經濟生活的關心。這說明她并不是一個只會談情說愛而不懂得安排家庭生活的人。我就聽從了她的話，開始嘗試著寫兒童小說了。

　　一個月以后，我駕輕就熟地從自己的童年生活中取材寫成了一部十幾萬字的小長篇，看看還可以，便急急送給了我擔任顧問的那家出版社。然后又開始構思另一部兒童小說。在此期間，小李幾乎天天都戴著墨鏡、挎著掛包往外跑，到各家出版社去尋找她原來的那些朋友。我們天天都為衣食問題忙碌著，卻并沒因此而影響到我們的感情生活，依然是那么的相親相愛。這反而使我們的感情生活增添了理性的色彩，似乎更加成了情投意合、甘苦與共的好夫妻。

　　又是一個月過去了，小李的工作問題還是沒有任何著落。她每次從外面奔波回來，態度一次更比一次消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對我說：“事情太可怕了。朋友們知道了我和你的關系，都把我看成為一個貪圖虛榮的無知女人，以為我圖謀的就是想靠了你的關系到香港去定居。她們總是說：‘你遲早要到香港去，還何必在上海找工作呢？’沒有一個真心想給我幫忙的。我再怎么解釋也沒有用。我看我只能靠翻譯幾本日本兒童畫本賺點稿費補貼家用了。好在現在社會上有的是從事自由職業的人。”

　　“別著急，”我安慰她說，“慢慢來，‘面包總會有的’，況且我們還沒有窮到需要節衣縮食的地步。”

　　可是，這以后不久，我的問題也出來了。我那部兒童長篇小說被出版社退回了，退稿的理由很簡單，語氣很不客氣：“題材太舊，不適合當前小讀者的閱讀興趣。”更使我吃驚的是，幾乎在這同時，出版社領導給我來了一個電話，說，考慮到我目前的年齡，應該安心休息，顧問一職就不必再擔任下去。

　　我相信，他們也把我看成一個肆意玩弄女性的無恥老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