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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復夢  文/陳少海

第三十三回    老尚書思家說夢 小姑娘留客唱歌

  話說林之孝到了榮府,看見周貴出來,手中拿著幾個帖子說道:“太太們才回來。這會兒到祝太太、桂太太那兒去下帖子,明兒請酒。聽說是巧姑娘的喜事。”林之孝問道:“說給誰家?”周貴道:“只怕是桂大爺。”林之孝點點頭,一直進去。進了垂花門,遇著那些嫂子們說著:“太太們都在秋爽齋。”

  林之孝轉到秋爽齋,丫頭們進去回過太太。王夫人吩咐,叫他進來。林之孝進去見了太太,將劉大人的說話從頭至尾回了一遍,說道:“另外賞奴才二千兩銀子,一切雜費在內;眾家人們五百兩。”王夫人道:“劉大人辦事甚簡絕。既是他這樣辦法,咱們也不用同他哩根底拉根兒,倒叫他笑話。咱們竟揀日子收拾起身,除了字畫、古董、玩器、陳設、書籍外,一箍腦兒都給了劉大人,也叫他見得咱們大方。我已對大老爺說明白了,大老爺叫我怎么辦怎么好。我說起大觀園是公辦的,大老爺說:‘是弟兄們,什么是你的我的,況且我這會兒也不少錢使。’大老爺雖是這樣說,咱們盡咱們的道理。明兒成交了,送一萬銀子過去給大老爺,送珍大爺五千兩,給蓉哥兒二千兩,再將三千兩送了大太太。還有珍大奶奶同蓉大奶奶也得送一二千兩,別叫他們說話。”林之孝道:“太太說的很是。等著明兒成交之后,咱們也慢慢的收拾起身。奴才聽見說這幾天的船價很相應,咱們只要三只大沙飛,五只大牡丹頭,也就夠了。”

  王夫人道:“咱們這一回的行李多,璉二奶奶也同咱們回去,攏共攏兒只怕要十幾號大船才得夠呢。”林之孝道:“船倒容易,就是收拾費事些兒。不住手的必得半來月才收拾得完。”

  王夫人道:“過了明日,叫你家里的進來,領著周家的們就動手收拾。前日立過了秋,早晚也就很涼快。些了七月十五鐵檻寺的年例道場,咱們揀十八九兒動身。你先將船定下,陸續將這些行李發到船上去。先派幾個人到船上照應著,起身的時候就不費事。”林之孝道:“太太吩咐的很是。”王夫人道:“咱們同桂老爺結了親家了,將巧姑娘說給桂大爺。剛才璉二奶奶回了大老爺同大太太,都很喜歡。明兒下定,請祝太太到咱們家來坐坐,定了這件事。我想著倒也罷了,桂大爺這孩子很有出息,這也是巧姑娘的福氣。”正說著,見嫂子們進來回道:“桂老爺親自來,在外面請太太的安。”王夫人道:“你出去說不敢當,哥兒沒有在家,有失迎候。說我問親家老爺好,我一會兒差人送東西到親家老爺宅里去,明日請親家太太早些兒過來,多坐會子說說話。”嫂子們答應了,出去回話。

  王夫人對林之孝道:“你吃了飯,將炕上的這二千銀子送到桂老爺宅里去,你說先送來給親家老爺且使著,一半天再給親家老爺送去罷。”林之孝道:“奴才在劉大人宅里吃過飯,這會兒就送去罷。”王夫人道:“很好。”吩咐媳婦們幫著將銀子送到垂花門,林之孝派了三個打雜的,將銀子用盒裝上,挑往桂老爺宅里來。

  桂恕早上到祝尚書宅里問了病,祝鳳將賈府房子已有成局的

  話說了一遍。祝太太又將賈太太們先湊二千兩給你還帳,并替侶佺作媒同璉二奶奶結親家的說話,都對桂廉夫說了。桂恕十分歡喜,說道:“這件事是大嫂子作的媒,明日別叫姐夫報怨,說我們又定賈府的姑娘。”柏夫人笑道:“這是我家有例的,再不報怨。那巧姑娘長的很好,人又端莊,同咱們家的修云真是一對姐妹,不差上下。那天三妹子在這兒初次瞧見,就很愛他。昨兒堂哥兒到賈太太那里來,我想起這件事,一說就妥。聽說就在這一半天磕頭下定。”廉夫道:“這總是大哥、大嫂子的培植,再也想不到咱們又同賈府結親家。”柏夫人笑道:“你那里知道我同賈府還是親家呢!”廉夫笑道:“嫂子同賈太太是干親家,那是早知道的。”柏夫人笑道:“也同你一樣兒女親家,你將來慢慢的自然知道。”柏夫人吩咐芙蓉,留三舅老爺吃飯。嫂子們擺設杯筷。就是桂老爺同祝太太兩人對坐,祝尚書另在炕上遠陪,芙蓉在一邊伺候。祝鳳道:“昨晚做個夢,甚是不祥。夢見在家三兄弟來給我辭行,說道:‘桂家的親事不知妥不妥,我那有工夫等他?’又拉著我到一處去逛。很大房子,倒收拾的干凈,上面另有幾間像是廳房,中間供著塊大石頭,旁沿兒長著一枝芝草,三兄弟指著道:‘那幾間是大哥的屋子,我來給你趕著收拾呢。’正說著,怎么又是二兄弟那兒的素蘭對著我拍手大笑。醒過來正交半夜,我想著這個夢十分不吉。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又是十來天,也總沒有接著一封家書,心中很惦記,不知三爺近來怎么樣了。我今日很覺心神恍惚。”柏夫人道:“這是你惦記著家里,亂夢顛倒,不要放在心上。”桂廉夫道:“大哥不說起,我也不便說。我昨夜里也夢見三兄弟說道:‘三哥,那賈太太說的不錯,咱們一言為定。我這會兒熱鬧著呢!’正說著話,夢玉忙忙的跑來將我一抱,我就醒了。今兒早上對你三妹子說,真是怪夢。又不知道賈太太說的什么不錯,又說什么一言為定,真叫人想不出這個理來。”柏夫人道:“夢中之事,有應有不應。再沒有我四月初間那個夢,最應的一點兒不錯。那才是個怪夢。”祝鳳笑道:“你那夢也只應了前一半,后面的不知是怎樣一個應法。”桂廉夫正要問祝太太的夢,只見芙蓉拿著一個請帖、一封書子進來回道:“賈親家太太那里差人請老爺、太太的安,問老爺今日可好些。這帖子是請太太明日吃酒,還有封書子要等個回信。”芙蓉說著,將書子拆開取出,遞與太太,柏夫人接著,看那信上寫著道:昨日盛承雅意作伐,將侄孫女與桂府聯姻。寒門粗質得配才郎,實深欣感。但不知曾否往致親家?明日系結親佳日,妹處潔備喜卮恭迓蓮輿,并請新親家太太到舍,以成大禮。其拜親之事,已往致寧宅,明日當掃庭以待也。專此布達,并候晨安。余容面述,不一。

  親家柏夫人妝次。

  姻妹容莊王氏斂?G再拜。

  柏夫人瞧了,笑著遞給桂老爺道:“恭喜,恭喜!就是明日下定磕頭,賈親家太太真是大家氣概,辦事簡絕。”桂廉夫瞧了書子,又遞與祝夫人瞧,說道:“很好。就是明兒罷。但是我一會兒這禮怎么來得及呢?”祝鳳看了書子,說道:“我替你辦禮,省得又去費事。”杜廉夫感激之至,再三稱謝。柏夫人道:“你吃了飯到賈府去請安,就回去知會三妹妹,叫他明日帶堂哥兒到這兒來,吃了早飯同去。”廉夫應允。柏夫人命芙蓉寫回書,說是“遵命,明日同桂太太、姑爺飯后過去。”

  芙蓉答應,去寫了回書,送上太太瞧過,封好交去。

  桂恕吃完飯,辭了祝尚書,先到榮府,又到寧府去拜賈赦、賈珍、賈蓉,往別處拜了幾家。回到家里,已是晌午大錯。林之孝同杜麻子在門房里坐了好半天,看見老爺回來,杜麻子伺候著走到廳上,就將林之孝送銀子來的話回了老爺。桂恕甚為歡喜,吩咐林管家到廳上來見。林之孝領著三個人挑了盒子進來,給桂老爺請安,致意了太太的說話。當著打開盒子,一封一封的都交點明白。桂恕收入,再三致謝。吩咐杜麻子收到上房,對著林之孝道:“明日又同太太府上結了親家,更外親熱了。管家回去,先給我替太太請安道謝,等過了明兒,我再面謝罷。今兒因為不恭,不敢請見,到了寧府去同珍大爺坐了一會。明兒哥兒過去,還要管家帶著他去磕頭。過這幾天再來奉謝。”杜麻子出來,手拿著三吊錢,賞了三個挑夫。桂恕吩咐,留林管家坐喝茶。林之孝辭了出來,杜麻子邀在門房里坐下,重又另泡香片。

  林之孝喝了一會,辭了杜麻子,領著挑夫回到府里,進去回覆太太的話。王夫人道:“你去將議單、賣契寫個底兒,拿來我瞧瞧,再送去給大老爺們刪改定奪。”林之孝答應,出去辦事。王夫人同著平兒們商量明日送姑爺的禮物。珍珠道:“文房四寶、靴冠袍褂,這是必不可少的。再配別的東西。”

  王夫人道:“咱們說也記不了,這些定要開出單子來才得呢。”

  珠大奶奶道:“太太說的是。必得要開出單子來打伙兒商量。”

  珍珠命抱琴取筆硯同大紅全帖過來,放在桌上。寶釵道:“我寫,太太們說。”抱琴研墨拂紙,寶釵執筆寫起來,王夫人念著:金冠一品玉帶一圍蟒緞四端彩緞四端色綾八對宮綢十全如意全枝宮花成對端硯成方筆斗一元古香十笏文箋百幅玉山成件銀管雙輝尚書全部朝靴成對王夫人道:“數數瞧有多少件了?”寶釵道:“有十六樣了。”珠大奶奶道:“也夠了。明日是磕頭,比不得過禮的時候還得多些兒。”寶釵道:“也罷了。這里面有一件東西是我的。”

  平兒道:“什么是你的?”寶釵道:“紫金冠。我那里有三四頂,都是寶兄弟留下的。那天送了一頂給柳大兄弟,我再取一頂送新姑爺罷。”王夫人道:“這倒很好。咱們就照著單子辦起來。”珍珠道:“明日新姑爺拜見了,還是各人各辦呢,還是湊一分禮總送?”寶釵道:“大嫂子同咱們兩個公送一分,太太是單一分,璉二老丈母各自各兒一分。”王夫人笑道:“寶丫頭倒派的均勻。這老丈母的禮,自然要比別的體面些兒。”

  珍珠笑道:“平丫頭很會做丈母。昨日人家磕頭謝他,就擺出丈母的樣兒來,連個禮兒也不回,用手拉著道:‘請起。’也不想想,自家的奶黃兒還沒有退干凈,就老著個臉皮兒要做丈母呢!”王夫人們都一齊大笑。平兒笑道:“哈哈,我的奶黃兒沒有退干凈,你退干凈了沒有呢?”寶釵笑道:“平丫頭外面的黃倒退了,肚子里的黃,只怕至少也有茶碗大。”將個王夫人同大奶奶們笑的腰酸背痛,只是搖手。見珍珠笑道:“你別將太太的肝氣笑了上來。”一面笑著,趕忙走到背后給太太捶背。王夫人笑了好一會,這才止住說道:“你們今兒商量要笑死了我才放心呢。”大奶奶道:“寶丫頭的這張嘴,也就賽得過鳳姐兒,誰也說他不過。”王夫人道:“鳳姐兒比他還要尖利。寶丫頭那里及得他來?倒同林姑娘差不多。”平兒道:“林姑娘還多兩件事。”大奶奶道:“多兩件什么?”平兒道:“林姑娘多眼淚,多生氣。”珍珠道:“林姑娘的眼淚同氣,總在一個誤字里出來的。”寶釵笑道:“四丫頭真是林姑娘的千秋知己,實在林姑娘一生為誤字所誤,后來死還是誤死的。誰知那天夢中見他,一點兒也不誤了,可見世上有誤人,天上無誤仙。”珍珠道:“那天在地獄中,見鳳姐姐他到了那個地位,知道生前為誤所誤了。”平兒笑道:“人人皆誤,惟有劉姥姥不誤。”寶釵道:“你怎么知道他不誤?”平兒笑著道:“他在奈河村開茶鋪,真是不誤主顧。”眾人一齊哄然大笑。

  王夫人笑道:“你們只顧逗笑兒,也忘了去辦禮。天也快黑了,明日手忙腳亂的,又要鬧上一早。”寶釵道:“真個的,咱們去辦禮物罷,別在這里搜攪了。”王夫人領著他們來到上房,各人都去商量備辦不提。

  且說桂廉夫將二千兩銀子交杜麻子,叫他送到孫家去,將票子掣了回來,“他若提起長票,你說此時尚不能定,過一半天再給他信罷。”老杜答應,也叫幾個打雜的用盒子裝上,押著他們竟往香暖堂來。花子空因桂老爺要到他家來,他早避了出去。看看將晚,只見杜麻子走了進來,瞧見老孫同黑張三都是濃妝艷抹,異樣的妝飾。老孫忙問道:“官兒來了嗎?”老杜笑道:“官兒剛上車要來,忽然來了一大陣的老爺們,都是要來吃晚飯的,斷沒有空兒脫身,就差了我來見你們說話。”

  花二奶奶笑道:“你也有好一程子沒有到這里來了,今兒給你官兒備下了飯,來的很好,就請你罷。”杜麻子笑道:“今兒吃你們一頓飯也不委屈,我是給你們送銀子來的。”叫打雜的挑了進來,打開盒蓋,都搬在炕上。打雜的回去,老孫忙叫拿六百錢去給他們喝個茶兒。杜麻子叫老孫取過天平,一封一封的折兌過,須微短點子平色也就罷了。老杜逼住著掣了借票。

  老孫同黑張三兩個將銀子都收入柜里。

  杜麻子到他們屋里去坐,見收拾的十分熱鬧,就在大炕上坐下。老孫道:“今兒真個該酬酬勞,才是個道理。”老杜笑道:“怎么個酬法?”花二奶奶笑道:“橫豎叫你舒服,過得去就完了。”丫頭、老媽點上幾枝紅燭,三個人坐在炕上,杜麻子道:“我瞧著也竟不用喝茶了,將備的飯擺上來罷。”老孫道:“連個茶也不喝一口,就吃飯嗎?”杜麻子道:“一面喝茶,一面擺飯罷。”花二奶奶道:“也罷,咱們就擺起來,省得他著急。”叫老媽兒們七手八腳的端盤子,擺杯筷。就在炕桌上拉來扯去,叮兒當兒擺個不祝三個人挨次坐下,老孫舉杯,花二奶奶執壺斟上了酒,三個人吃喝起來。

  昨日那個媽兒笑道:“今兒杜二爺可是放放心心的逛一會子,兩位奶奶都沒有坐兒。別像昨日將我的一件衣臟掉了,洗也洗不掉。”老杜笑道:“叫你奶奶賠你,不與我相干。”

  媽兒笑道:“到底要杜二爺賠,咱們奶奶好好的,怎么會臟得了我的衣服呢?”杜麻子道:“你姓什么?我總要忘你的姓。”

  媽兒道:“我姓錢。”又問道:“你今年三十幾?”媽兒道:“三十二。”老孫笑道:“也是一把好手。”杜麻子笑道:“我瞧著,也像是把好手。”花二奶奶道:“你何不去領教領教,再來喝酒呢?我替你開發。”老杜笑道:“很好。”起身拉著錢媽往里邊去了。不多一會,兩個人笑嘻嘻的拉著手兒出來。杜麻子笑道:“很使得。”就拉錢媽坐下,一同喝酒。

  此時,老孫們已將大衣脫去,都是短紗衫子,亮紗褲子。

  手腕上帶著響鐲,指頭上套著銀指甲。四個人一遞一口的喝酒。

  老孫問道:“你官兒那里來的這項銀子還帳?”杜麻子道:“金陵的鄉親會下來的銀子。”花二奶奶道:“他將來不使咱們的銀子嗎?”老杜道:“怎么不使?我在官兒面前很幫襯你們。官兒說,我過兩天去同孫太太商量,我瞧著他們很是個有情的人兒。我趁這空兒,一個人也不在面前,我說孫太太同花二奶奶也狠狠的要同老爺拉攏拉攏,他們兩個只要對了勁兒,也不講什么銀子錢的。咱們官兒還笑著道:‘只可惜我有太太,不然我倒很愿意娶了他去倒是好的。’聽這口氣,咱們的官兒很看上你們。等著他幾時到這里來,你們兩個拉他上手就完了。”老孫同花二奶奶笑道:“只要他肯來同咱們相與,總不叫他受委屈,橫豎他出京的盤費,總在咱們姐妹兩身上。你是知道的,有多少官兒不是在咱們身上打發出京的嗎?咱們原圖個相與,只要知熱知冷的,又說什么借不借的話呢?就是幫也要幫他一二千兩銀子,等著我們同你官兒上了手,自然還要謝你,再沒有白叫你替咱們拉攏的道理。”老杜笑道:“我跟了有二十年的官兒,任什么事兒都會,就是沒有會撈毛。”

  花二奶奶們都一齊大笑,說道:“你這回算破個例,給你妹妹們撈這一磨兒罷。”老杜笑道:“使得。我不要別的謝禮,只要你們輪著應酬我就是了。”錢媽道:“咱們的兩位奶奶,就沒有這件事誰還不應酬你嗎?”正在說話,聽見外面一個姑娘聲音,笑語喧天的走了進來,錢媽道:“二姑娘倒來的湊巧。”

  老杜問道:“那個二姑娘?”只見那個姑娘已走了進來,光溜溜的頭發帶著銀扁簪,圍著一圈的晚香玉,旁邊插著一枝長耳挖,耳上帶著兩個大墜子;長圓臉兒,水汪汪的兩只俏眼,嘴皮兒上點著胭脂,身上穿著大紅領兒的白紗衫子,銀紅紗褲,兩點兒小腳,胸前掛著大紅線離宮錠穗子的香串,手中拿把檀香骨子滿金扇兒,手腕上帶著兩雙銀響鐲,有十六七歲的年紀,還沒有開臉,笑嘻嘻的進來,先同老杜拉手。老孫問道:“你說要明日才來呢,怎么今兒就來了?”那姑娘答道:“原說過是明日回來,誰知道他的財東到了,他們都要去接。叫我且回來,過幾天再來接。”花二奶奶道:“也罷,你同杜二爺一堆兒坐罷。”那姑娘趕忙上炕,挨著杜麻子坐下。老媽兒又添了一副杯筷。那姑娘要了酒壺,給杜二爺滿了三杯酒。又給他們三個也斟了酒,自家也篩上。

  杜麻子回道:“這姑娘姓什么?我總沒有見過。”老孫道:“這是馬二姑娘,名字叫金哥兒。他父親,說起來只怕你也該知道,就是大街上開二美館飯館子的馬胖子。他們原是山東人。原先在飯館子里做伙計,因他會要帳,柜上很歡喜。后來發了點子財,自家就開起二美館來。他同你二兄弟是一拜的弟兄,因瞧著咱們這門子來的不雜,差不多的也走不進來,所有來往的,不過是些大字號同那幾個有錢的候補候選官兒們,以此他將這二姑娘交到這兒來。到咱們家不到兩個月,就相與上了好幾個大主兒。這昨日是布行里的張老西兒接了去,原說過幾天的,誰知是什么財東到了。”花二奶奶道:“今兒咱們給二姑娘留下,杜二爺是咱們的東,不要他開發。”老孫道:“很好。咱們原許下杜麻子的東,今兒又是他送銀子來的,咱們原該酬酬他才是。等著咱們一會兒不上坐兒,攏共攏兒熱鬧罷。”

  花二奶奶道:“很好,就是這么罷。二姑娘先敬杜麻子一個曲兒聽聽。”老媽兒忙將弦子、琵琶送了過來,金哥兒接了琵琶,花二奶奶接著弦子,慢慢的和起調來。這里錢媽將他們的酒又都斟上,老杜道:“且喝一口兒,潤潤嗓子。”眾人一齊飲干。金哥兒打掃嬌音,慢慢的唱道:梧桐葉落,金風動翠,被生寒,半貼著身兒半邊空。想的我,病體懨懨,一日輕來一日重。你全不想,別離時我拉著你的衣襟兒送,親口叮嚀,海深山重。你說是,春盡夏初是必歸來,影同形共。到如今,雁字兒書空,水花兒將凍,恨的我,要個縮地符兒又找不出些兒縫。我為你,四處兒的肉疼。你待我,一點兒不心痛。我想你的癡心兒,每夜里總是那紅樓中的好夢。

  金哥兒唱完,杜麻子樂的拍手打掌,連聲叫好。錢媽又斟上好酒,老杜道:“這個曲兒,咱們都要吃一大杯。”花二奶奶道:“咱們在坐的,今兒都得要唱。誰不唱的,罰誰一大碗。”

  錢媽笑道:“我不會唱,我請二姑娘代唱,我喝一碗酒。”

  老杜笑道:“很使得。我代你喝酒。”老孫笑道:“今兒才上手,就這樣的心疼。咱們偏不興代,叫老錢自唱自喝,看有誰不依?”錢媽笑道:“罷呀!奶奶們準這個情兒罷,明兒多給奶奶們磕幾個頭。”眾人大笑。老錢又在各人面前斟酒,自家也斟上一大杯。于是,眾人唱的唱,喝的喝,十分熱鬧。

  且不言杜麻子在香暖堂大樂了一夜,直到五更天回去之事。且說林之孝回到家里,請了學堂里的趙先生過來,商量著寫賣契、議單。叫家里收拾飯,一面將所有契紙都取出來給趙先生瞧。趙先生細細瞧了一遍,說道:“咱們這個賣契,比不得窮家小戶的哩兒拉兒的混寫,只要幾句,干凈簡絕就夠了。連這議單,可要不可要,都沒有什么要緊。”林之孝道:“先生高見。咱們府里賣產業,原比別的不同,只要一言半語的就結了。先生起了稿子,咱們商量商量。”趙先生答應,研墨執筆,在那川連紙上寫將起來。不知是怎么樣寫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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