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鄧莊鎮是一個不大的鎮,原先只有一條東西街,東到鄧莊職中,西到塔山集貿市場。路不寬,彎彎曲曲的。兩旁全是低矮的瓦房,瓦房上密密碼碼的長著半尺高的青苔,一到夏天,下過雨后,一抬頭:哇,綠蔥蔥的,真好看!走在東西街上,常有小孩不時叫喊一聲。這些小孩都是在鄧莊出生的,還沒過完他們天真爛漫的孩提時代,就被父母帶到了外地,便在外地的學校上學。因為祖籍有很年老的長輩,所以每年的寒暑假,必定要回家鄉探望長輩,小住些日子。大人回來了,小孩也跟著回來了。大人不想回來,小孩想回來,即使再哭再鬧,大人寧愿給小孩二三百零花錢,也會推說沒工夫。想要大人除了寒暑假回來,總得大人確實高興。如果大人不高興,就是回來了,也難免要對他們的長輩吹鼻子又瞪眼。大人一回來,天天找人搓麻將或者喝酒。他們的長輩依然天天扛了鋤頭鋤地,有時回來遲了,大人又要不高興了:地里能收下啥?一畝麥子能賣幾個錢?我少抽幾條芙蓉王就有了。咋?你們不動彈,我就不管你們嗎?早要你們到城里和我們一起住,你們就是不聽,這破地方又啥留戀的,要啥沒啥,有錢也花不出去。說完,不免又要斜一眼他們的長輩。長輩不再言語,依然天天扛了鋤頭去鋤地。
都說時間能改變一切,一點不假。不用看別處,看看我們鄧莊,就知變化有多大。原先破破舊舊的鄧莊職中現已建了十余幢樓房,學生也由我當初上學時的二十個人發展到一千多人,而塔山集貿市場早在襄汾潰壩事件之前就摘了匾牌,雖然又添了南北很長的一條西大街,全是亮眼的兩三層高的門面房,但是行人沒以前多。我記得小時,有一次上集,是在臘月,那人多的,只望得見前面的人頭,人擠人,動不了身,喘氣也困難。有留著長發的男青年,每逢集日,就會使勁擠前面的人,有幾個體弱的或女娃娃受不了,會大哭。長發青年便笑著對哭泣的女娃娃說:“哭啥哩,這么頂一下能懷上么。”所以哭歸哭,該上集還要上集,什么不買也要來,就是想享受這個氛圍。
我們鄧莊還有一個曾聞名全省的國營紙廠,那時候方圓數十里的人都想進去,進到里面的人頭抬得往往比別人高,看進不去的人的眼神分明很傲慢,有時見了同村人也愛理不理的。進不去的人很想進去,但紙廠需要的人數是固定的,除非有退休或離職的,再要不,就是紙廠擴大規模。然而即使擴大規模,人數還是有限的,所以好多讀了大學沒工作的就十分羨慕連小學都沒讀完卻能進去的人:哪怕就是打漿工,也是鐵碗飯。有的人進不去哭了幾回鼻子就是跪在廠長面前仍進不去的只能認命,可是有的人偏偏死活要進,反正就是要進,進不去就說不活了,這可嚇壞了她們老實巴腳的父母。有的便借了錢托了關系去給廠長送禮。有一個既借不到錢又沒關系的,聽說她母親是有些姿色的,聽說廠保管是廠長的小舅子,便用自己的身體做賭注,很可惜那人并不是廠保管,更不是廠長的什么小舅子。她女兒因為沒有進到廠里最終還是自殺了,尸體賣給了一個地下人做陰間夫妻了。她女兒死后沒幾天她就瘋了,整天胡言亂語,看見誰家的女兒路過她家門口,都要嘻嘻地說是她的狗剩,并要拽人家。好多人不敢從她家門前走。她男人后來用繩栓了她,可憐她從此只會傻笑。她男人今年死掉了,她被放了出來,于是天天在鄧莊街上瘋顛,天天在鄧莊街上傻笑,倘有人拋給她一塊沒啃完的狗骨頭,她更歡喜地啊嗚不斷了。
東街上還留有一處破舊的商店,現在還在經營日用百貨。據說房主原打算拆了蓋二層或三層樓,因為墻上有人民公社無比好的磚雕字,算是我們鄧莊的古跡,鎮政府想用二百萬收購,沒有談妥,房主依然笑容可掬地經營著日用百貨,比先前更春光滿面了,可是他的兩個三十多的兒子至今還打光棍。
不管怎么說,舊房子沒拆掉,對于回鄉來的小孩,總是無比榮耀的事,返回學校會對他們的同學說,我們鄧莊是座歷史文化小名城。
最值得炫耀的是房上的青苔。
啊喲喲,那是好東西,能吃啊!城里娃留了口水好長好長。
能吃啊?我都不知道,你敢吃,我回老家了就一定帶一些給你。吃壞了,不能怨我。
木事木事,我老爸早想吃了,買不到啊?
不行不行,得立字據。
于是寫了字據。然后這小孩請了假,偷偷跑回家,雇了王麻子上舊房去摘青苔。
那是什么稀罕東西呢?還沒我們撿的菜葉子好吃呢。酸澀酸澀的。你們城里人真是王八縮鱉吃膩了!王麻子說歸說,趁天亮不太亮朦朦亮總之房主還在沉睡中,搬來梯子,麻利地三下兩下就上了房,摳了一大包青苔。小孩高高興興地回校了。王麻子興高彩烈地去了他老丈人家,用小孩甩給的錢,買了他老丈人從沒喝過的茅臺酒,還有一條寶利煙,還有一箱西施貴妃粥。他老丈人一高興,他三年來一直鬧離婚的婆娘,帶著不知是不是他的孩子屁顛屁顛地回家了。就在王麻子感嘆錢就是個好東西時,縣文物稽查大隊還有公安局將他請到浱出所詳加審問了一番,念其初犯,拘押了半月。出來后,他婆娘從此認定他可以生死相依,至少他腦子比以前靈活了。
城里娃吃后,還想吃,聽說吃不到了,不免唉聲嘆氣了好幾天。不過,他們成了鐵哥們。他父親榮升某地副市長后,也將那孩子帶了出來,反正兩個人得在一塊。這娃真爭氣,上了大學就研究,博士完了接著是導士,一直留學到美國,最近聽說當了弗利尼亞的洲長。這娃是我的同齡人,他一歲時離開家的。他某年回來過一次,只到我們縣城轉了轉,縣城有他老同學,而他壓根早忘了鄧莊有他的同齡人。
但我牛蛋是鄧莊人,從沒離開過鄧莊的正宗鄧莊人。我爹也是,劉二似乎也算是。
我的身份就是農民,盡管田地由爹娘耕種。
我一直以來除了放牛,就是四處轉悠,看誰家的棒子地里,有沒有間種的香瓜,或者夏天的半夜,悄悄溜出去,匍伏著爬進了某家的西瓜地,拿小刀開一口,滋滋地吸吮著還麻澀的果汁。吃著吃著,死活憋不住了,也吃飽了,掏出那東西就放了出來了,然后又扣上了瓜皮。當我快吃到熟透的甜美的果汁時,看瓜的將他家的牧羊犬帶到了瓜地里。于是,我再不去瓜地。但有一天,聽于寡婦還有其她農婦說今年的瓜真好吃。余寡婦是我們村唯一的一個寡婦,可能是一百年來。我就吃吃地笑。她們中的一個便以為我想吃西瓜,便從手里拿著的西瓜掰了很小的一塊扔給我。我馬上就返還了她。真是個憨憨,連西瓜都不知道吃,再要連飯也不吃,真活不成了,娃娃哦。她比我還小八歲,但她一直就叫我娃娃,我挺生氣,又不好發作,因為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且她們中肯定有人吃過我的杰作。我記得有99個。種瓜的光本村就賣完了,用不著出村。
眼下就快捏麥了,到村里叫賣的一定有賣掃帚的,滿滿地裝了一平車,駕著又瘦又小的毛驢在我們還吃早飯時他就來了。他剛一進村,就大聲吆喝:賣掃帚就賣掃帚,不賣掃帚就不來。我的掃帚肥喲肥,我的掃帚長喲長,你來看嘞,你來摸哩,我的掃帚把光的光滑的滑。哎嘿哎嘿,不買也來看看喲喂。
很快就有女人端著米湯碗出來了,也有拿著半塊饅頭并半截蔥頭出來的。一出來,都是問:咋賣呢?
三塊錢一把。
少了賣不賣?
三塊就三塊,不給三塊就不賣。
賣掃帚的,哪里的,吃了飯沒呀?不知誰問。
沒有吃就沒有吃。
我給你一塊饃還有一碗米湯,嗨,隨便你吃多少喝多少,盡飽地吃,反正現在不缺糧,換你一把掃帚。
不行就是不行。我也有就是有。說著從脖子下掉著的方格子布兜里掏了硬饃啃起來。
你這人腦筋真死,活人要先吃喝好啊。
我是來賣掃帚的就只賣我的掃帚。我不沾你的光也不能讓你沾我的光。
你看,這是啥掃帚呢?一用保準吃不住。女人說著,折了一小枝掃帚眉。
嫌不好就別買!
你這人啥脾氣呢!這球勁子,鬼才買呢!
不買拉倒,我扔了。
你扔呀!
扔就扔,你看著,我折。
賣掃帚的一下將手中的硬饃塞進了布兜,棗紅的臉上,青筋暴露。然后就兩手執著,右腿弓起,一用力,嘎吧,斷成兩截。
有種再折。
折就折。
哎,咋就真折了呢?
你說不好就不賣了,省的別人再說。
怎么勸也無濟于事。有幾個年輕力大的小伙子剛抱住賣掃帚的,其中一個被碰出了鼻血,其他人四散而去。一個人也不剩,只有賣掃帚的狠狠的折掃帚。
賣掃帚的折完了全部掃帚,耷拉著頭,大哭著離開了。
接著,又來了一個賣老豆腐的。一塊錢一碗,也有油條、餅子,都是一份一塊錢。小孩子愛喝老豆腐,只要一塊錢嘛,不貴不貴的,只喝老豆腐就行,大人不喝也不能讓小孩受委屈。不到一會兒,老豆腐全賣完了。賣老豆腐的蘸著吐沫,數了數手中的票子,數著數著,就情不自禁地笑一笑,抿著嘴。不知數了多少遍,終于將一沓油乎乎的票子放入褲袋,又往下按了好幾下,終于哼著“我愛江山更愛美人”回家了。
你干啥去了?娘問。
賣老豆腐的來啦。
光知道吃。娘摁了一下我腦袋。喏,給你一塊錢吧。
我高興地接下了這一塊錢,但我娘并不知道賣老豆腐的早走了。
我將這一塊錢小心地保存起來,可是賣老豆腐的再沒有來過。
漸漸地我對老豆腐失去了興趣,這一塊錢不知什么時候丟了。但我只想象個小孩一樣地活著,不只因我娘用一塊錢就能讓我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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