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梟雄

　　“是！”秦良玉一雙妙目中閃爍著異常明耀的光芒，朗聲道，“亂世之中，以石砫彈丸之地，若不知自強，則必被周邊欺凌，朝廷收編；石砫必須練兵以自強，但若驕橫不法，追隨叛酋，也必定早晚自取滅亡。而播州反復無常，是成不了氣候的。所以，必使朝廷聞知石砫之兵，是可用之兵；石砫之臣，乃忠義之臣。石砫宣撫司對大明朝廷鞠躬盡瘁、忠貞不二，才能確保石砫馬氏香火不絕、血食常有！”

　　覃恭人未料秦良玉能說出這番言論，她與楊應龍素來有私，那年赴重慶與楊應龍相會，卻不料被長子馬千乘撞破，從此母子失和。覃恭人也因此一直希望由次子馬千駟接掌石砫宣撫使，但近年來馬千乘羽翼漸豐，娶了秦良玉之后，得秦氏兄弟相助更如虎添翼。覃恭人本來就擔心此時若不顧國法家規強行讓馬千駟接位，只怕又是一場兄弟相殘的馬邦聘之亂。今見秦良玉慷慨陳詞，言之也不無道理，覃恭人自己也不能斷定追隨楊應龍是福是禍。倘若真如秦良玉所言，斷送了石砫馬氏，只怕她死后也再無面目去見地下的馬氏列祖列宗。

　　公廨內沉寂良久，覃恭人終于收斂怒氣，溫言道：“良玉，依你之見，難道直接拒絕楊千歲么？”秦良玉略作思量，答道：“可遣使告之播州，白桿兵初練，尚不堪一擊。但石砫愿獻上將才兩員，作增為千駟娶親聘禮。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相信播州不怒反喜。”紀天成知秦良玉順水推舟將自己當作聘禮獻給楊應龍未免哭笑不得。

　　“罷了！”覃恭人突然長嘆一聲，然后又細細端詳長子馬千乘片刻，道，“千乘，你過來！”馬千乘素來與覃恭人母子不和，見婆媳相爭本有袖手旁觀之意，此時聽聞母親呼喚只近前挪了幾步，冷淡應道：“母親，有何吩咐？”覃恭人又沉默了些許，終于下定決心開口道：“千乘，你娶得好媳婦！老身明日就向朝廷上表，由你接任石砫宣撫使一職。石砫政事，老身今后不再過問，你好自為之！千駟去播州完婚后也不必回來，就留在他岳丈那里學本事罷。”馬千乘、秦良玉均深感意外，一場突如其來的婆媳爭執，竟使覃恭人做了出乎意料的決定，于是雙雙拜倒在地，叩首道：“母親，孩兒見識尚淺、不堪重任。”覃恭人閉上雙目，擺手道：“老身心意已決，不必再言。你們都下去罷！”

　　此后一月中，石砫宣撫司在劫后余生、蕭條殘破的治所內殺豬煮酒、歌舞祭神，覃恭人更是傾其所有為馬千駟籌備成婚聘禮之類。臨行前一天，馬千乘夫婦設宴為紀天成、陳宇杰踐行。秦良玉向紀天成抱拳，致歉道：“非是愚夫婦不近人情，實乃石砫近況堪憂，身不由己，還望紀兄見諒。”紀天成自那日在公廨中見識了秦良玉的一番言論，深感這個女人胸襟氣度非同一般，還禮道：“秦將軍女中豪杰，不必自責。紀某兄弟二人蒙賢伉儷不棄，盛情款待月余，已銘感五內。”

　　秦良玉欲言又止，但思量半日終于道：“恕我直言，播州亦非兩位久留之地。”紀天成知她忠于朝廷不從叛逆，但總覺話里有話，問道：“秦將軍，此話怎講？”秦良玉道：“楊應龍反復無常倒還是其次，但是我不相信一個殺妻、殺岳母之人，會是仁善之人，其統帥之師會是得道義師。”始終注視著秦良玉笑而不語的馬千乘此時也不再沉默寡言：“秦將軍所言不差，播州和朝廷的一切紛爭就源于此事。”

　　播州位于川南、黔北交界的山嶺之中，自唐末山西楊端入川至楊應龍已歷經八百年，傳二十九世。楊應龍承襲播州宣慰使一職以來，獻大木七十且平亂有功，得朱翊鈞賜飛魚服和都指揮使官銜。但楊應龍生性雄猜、陰狠嗜殺，用誅罰立威，五司七姓不堪其虐，又私造龍鳳蟒袍、居室飾龍鳳紋、擅用閹人，隱有據蜀自立之志，民間稱之楊千歲。

　　萬歷十八年，貴州巡撫葉夢熊、巡按陳效歷數楊應龍二十四款大罪，但四川巡按李化龍以松潘戰事吃緊須播州兵協防為由，奏請暫免勘問，命楊應龍戴罪立功。未幾，楊應龍聽信寵妾田雌鳳之言，以嫡妻張氏不守婦道，殺張氏及其母。妻叔張時照不服，與楊應龍部屬何恩、宋世臣等赴貴州告發楊應龍謀反。葉夢熊力主發兵進剿，但蜀中士大夫以四川三面臨播，派兵進剿必會傷及四川百姓；播州兵驍勇，數次征調有功，因而主張安撫。朝廷最終決定在四川三堂會審楊應龍。萬歷二十年，葉夢熊奉旨前往寧夏平叛，楊應龍乃赴重慶聽勘，論罪當斬。時朝廷下詔征天下兵赴朝鮮平倭，楊應龍自請繳兩萬贖金，帶兵五千入朝平倭贖罪，獲朝廷恩準。楊應龍領兵行至半途，傳聞倭寇已退出朝鮮，遂返回播州。不久，四川巡撫王繼光再次提審楊應龍、追繳贖金。楊應龍抗命，王繼光遂派四川總兵劉承嗣統兵三千往播州擒楊應龍。楊應龍詐降，后擊敗官軍于婁山關白石口，官軍死傷過半而退，而貴州官軍協剿也無功而返。萬歷二十二年，朝廷震怒，以南京兵部侍郎邢玠為川黔總督赴貴州督戰。

　　話到此處，馬千乘面露憂慮之色，嘆道：“播州古稱夜郎，難道據此地之主都不免自大么？如今大戰在即，千駟卻赴播州結親，實是禍福難測。”說著又抱拳向紀天成、陳宇杰道：“日后二弟千駟還望兩位多加看顧了。”紀天成亦抱拳答應。秦良玉望了一眼馬千乘，說道：“若留千駟不去，卻早晚又是一出鄭伯克段的故事，或許母親是徹悟了這一點，才下了決心。”

　　次日，覃恭人一行浩浩蕩蕩前往播州，石砫往南經酉陽再向西行就是播州地界了。但楊馬兩姓聯姻的婚禮卻不在播州宣慰司城舉行，而是改在城北群山環峙、孤峰挺立的龍巖囤上。楊應龍聽聞紀天成的到來顯得欣喜非常，在愛女的婚禮前就接見了他，并一再表示只管留在播州，至于日后職事安排，則待婚事結束后再議。同時，楊應龍又命紀天成的摯友黃元在婚禮期間陪伴紀天成在龍巖囤上四處走馬觀花。陳宇杰見這個虬髯大漢對紀天成甚是敬重，總在遙想當年在重慶府的三百回合大戰應是異常的精彩和激烈，而他那時正隨父征戰寧夏而無緣得會。

　　婚禮過后，楊應龍升堂議事，陳宇杰隨紀天成初上議事廳，就見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端坐正中，但全然沒有他想象中梟雄應有的兇神惡煞模樣。而大廳立柱上的楹聯卻寫道：“養馬城中，百萬雄師擎日月；龍巖囤上，半朝天子鎮乾坤。”當下，楊應龍環顧四周，神情肅穆道：“邢玠自抵貴州以來，多番部署，調兵遣將，欲置孤于死地，孤不能坐以待斃，諸位可有誅邢玠、退官軍之良策？”頓時群下議論紛紛，或請命與邢玠決一死戰；或提議派死士刺客暗殺邢玠。忽然一個漢家秀才裝束的老者站出來道：“主公，依老朽看來，邢玠自去年經略貴州以來，貴州防御如鐵桶一般，決戰或行刺皆非上策。老朽有一計可逼邢玠自殺。

　　“孫先生有何高見？”楊應龍大喜問道。說話的老者，陳宇杰在婚宴上已經認識了，是楊應龍的軍師孫時泰。孫時泰又道：“自王繼光罷職，蜀中再無人敢與主公作對。主公可遣精銳輕騎一支，間道繞過重慶，襲成都劫蜀王。親王有失，守官當斬。屆時不僅四川巡撫、成都知府當死，身為川黔總督的邢玠若不自盡，也會被言官彈劾朝廷問斬。邢玠一死，主公則無后顧之憂，可直取重慶、成都。巴蜀乃天府之國，若東遏夔門、北控陽平關，進可攻、退可守，主公盡可以效劉先主而自立為王。此乃老朽一石二鳥之計也。”

　　楊應龍撫掌大笑道：“孫先生，真孤之諸葛孔明也！不知哪位將軍愿領命前往。”楊應龍一一掃視眾將，但目光最后徐徐落到紀天成身上，紀天成忙出列抱拳，道：“末將兄弟自避難播州以來，得蒙主公厚待而未見寸功，今愿為先鋒為主公效力。只是末將初來乍到，不熟巴蜀地理，恐難當主將重任。”

　　楊應龍頗為滿意，道：“紀將軍，不必多慮，孤命黃將軍率精騎三千與你同往，黃將軍為主，紀將軍副之。”當下黃元亦出列領命。忽然，楊應龍的目光移到紀天成身后的陳宇杰身上，又道：“紀將軍，這是令弟么？孤甚是喜愛，想留他在身邊做個貼身侍衛，不知意下如何？”紀天成先是一愣，隨即攜陳宇杰出列謝道：“蒙主公提攜，末將深感榮幸。”有人奉上赤水河畔茅臺村的佳釀，楊應龍與黃元、紀天成一飲而盡。播州美酒聞名于世，但此時紀天成卻絲毫品不出滋味來。

　　當夜子時，紀天成和黃元點齊人馬，率隊下了龍巖囤，輕騎一夜就到了婁山關下。這婁山關北距巴蜀，南扼黔桂，關上千峰萬仞，重崖疊峰，峭壁絕立，若斧似戟，直刺蒼穹，為川南第一險要的兵家必爭之地。黃元正欲叩關，忽見身后一騎持楊應龍令旗飛至，到二將跟前抱拳施禮道：“主公有令，命兩位將軍就地駐扎，主公隨后就到。”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二將不知所措，只得命騎兵在關前就地扎營。但是楊應龍卻是隔了五天才帶人馬到了婁山關前。

　　紀天成、黃元前腳下了龍巖囤，后腳就有探子回報：邢玠已間道繞過播州抵達重慶督戰。楊應龍聽了不覺大驚失色，這位科甲出身的大明督撫自坐鎮貴州以來竟處處料敵先機，時時掣肘彈壓。一向運籌帷幄的孫軍師，此時只吐出四字：“大勢已去。”楊應龍一聲嘆息，然后命親隨帶上令旗騎自己的千里追風馬去追回襲成都的精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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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巖囤：位于貴州省遵義市，萬歷二十九年李化龍平定播州楊應龍之亂后，取義“龍困于海，不能再興云復雨”而改名為“海龍囤”，是當今中國乃至亞洲保存完好的中世紀城堡遺址，已列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