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陽沒有假惺惺地去過問他的傷情,趁三人無暇他顧,他手持滴血的長劍跨過土門來到前廳。在后院混戰的時候,這里也發生了一場激戰,店小二和兩個廚子已伏尸在地,他們的喉嚨上都有一條細細的紅線,那是利刃劃破留下的痕跡,因為出手太快的緣故,人在瞬間便沒了氣息,死后也沒有流出一滴血。
很快曹洪、元朗的喉嚨上也被劃出了同樣的紅線,他們的臉上則殘留著驚愕、委屈和憤怒的神情。顧青陽尋不見那少女,又聽到后院的動靜,就急忙穿過后院的土門,身形還未落定,三條如風般的魅影就將他圍在了中心。站在顧青陽對面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冷艷道姑,他心里稍一掐算,就猜出她的身份是紫陽宮諸弟子中排行第六的陳兆麗,于是恭恭敬敬地拱手見禮道:“陳女俠,請不要誤會。”
道姑聞聲便收了手中的長劍,還了個禮,與此同時顧青陽身后的一個女子卻咯咯地笑了起來:“顧大俠,你還認識我嗎。”
說話的這個少女,細腰攍手可握,年輕雖小胸臀卻已豐滿,而眉若描畫,雙眸似含著水靈動而生活。
顧青陽認出了她:“你是愛穿黃衣的黃梅,黃女俠。”少女抿唇一笑,卻說:“紫陽宮自五姐以下沒人敢當個‘俠’字。”顧青陽心里苦笑,早聽說紫陽宮諸弟子不和睦,沒想竟到人前也要拆臺。
紫陽宮位列武林四清門,與少林寺、孤梅山莊、九鳴山莊并駕齊驅,地位崇高之極,本來以顧青陽的身份根本是無緣高攀的,說起跟紫陽宮的結緣實出偶然。蒙古國二國師楊連古真嗜好紋繡,尤喜在皮色光潔白嫩的女子身上繡畫,被選來作畫的女子稱之為“瓶胎”,諸弟子為爭寵,爭相搜羅“瓶胎”奉獻。長安扶風縣大戶張嗣成的兒媳胡氏,年方十七,姿容秀美,膚色光潔如玉,一日,被楊連古真的大弟子吐姬木看中,派弟子前往索要。
彼時,顧青陽正游歷扶風,出于義憤逐走了吐姬木的徒弟,后為躲避吐姬木的報復,遂將張氏一家藏匿于長安城內賢良寺。賢良寺是少林寺設于關中的別院,主持武義原是少林寺戒律院首座,少林位居四清門之首,一直是蒙古人籠絡的對象。吐姬木不敢公然與少林寺翻臉,遂向張嗣成索要了三千三百兩湯藥費,借坡下驢,了結了此事。
這本是一樁普通的江湖公案,顧青陽的所作所為,足稱俠義,結局卻不算光彩。令人不解的是一個月后關中的瓦舍書場竟演繹起“顧青陽扶風大戰吐姬木”的段子,時、地、人、事都是真的,結果卻被篡改,在藝人們的口中,顧青陽不僅戰退了吐姬木派來搶人的十八名惡徒,還將他本人打成重傷,若非楊連古真親自趕去救援,他幾乎性命不保。吐姬木傷愈之后,親自帶著十八名弟子往張家登門致歉,賠了張家三百兩“破門費”。
“顧青陽扶風大戰吐姬木”的段子迅即由關中傳遍大江南北,顧青陽藉此由寂寂無名的一介后生晚輩一躍而成世人敬仰的大英雄。“仁義劍”之名不脛而走,世人再見顧青陽,都要在他的姓氏后添上“大俠”二字。
起初顧青陽對此也是心懷羞慚,戰戰兢兢,逢人便做辯說,卻是越辯越難辨清,說的多了,竟又得了個“謙和”之名。顧青陽于是不辯不說,順其自然,時間久了也就坦然了,世間胡傳亂編的事多了,還在乎自己這一樁,再者又不是自己設局造勢、沽名釣譽,何須為此耿耿于懷呢。
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女也過來與顧青陽見了禮,她叫陳南雁,是紫陽真人座下最小的弟子。陳南雁五官精致,身量不足,隱隱約約有股山谷幽蘭的風貌。她不擅交際,跟顧青陽說不上幾句話,臉頰就紅透了。
柴垛旁忽有人輕咳了一聲,語調怯懦而壓抑。顧青陽這才注意到那個武姓店主此刻還好好地活著,一時疑竇叢生。黑虎會創始十三兄弟中沒有姓武的人,只有一個姓吳叫吳天的,綽號“一尺仙”,相傳他襠下那話兒長有一尺。舊日橫行荊襄,戕害婦女無數。后被九鳴山莊老莊主陸秉章一掌格斃。
陳兆麗咳嗽了一聲,那店主便順服地垂下了頭。她解釋說這店主名叫武訓宜,做過多年鏢師,厭倦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就帶著妻兒隱居鄉里。曹洪、元朗看上了他的一身好武功,便以他妻兒的性命相威脅,逼他加入黑虎會。月前,曹洪交代他設局謀害“春操”回山的陳南雁,武訓宜良心未泯,暗中護持陳南雁,又將曹、元二人的詭計密報了她。曹、元二人見武訓宜遲遲不下手,這才親自趕來督陣。
陳兆麗說到這,卻問青陽:“我打算饒他一命,顧師兄,您看妥當嗎?”
顧青陽含笑答道:“那再妥當不過了。”
黃梅從灶間找出一罐燈油,澆在屋檐下的柴垛上,點了火,火借風勢噼里啪啦燒起來,登時將草屋吞沒。黃梅問陳南雁:“姐算不算給你出了口氣?”陳南雁報之以羞赧的一笑,翹翹的嘴唇和糯米碎牙明艷動人。顧青陽的心竟悸動了一下,他趕忙側過臉去,臉頰卻已是熱辣辣的臊紅了。
他婉拒了陳兆麗邀他結伴去君山的建議,這讓陳兆麗頗感驚訝的同時,卻博得了黃梅和陳南雁的好感。她們見慣了各式溜須拍馬者,對顧青陽的不卑不亢驚奇之余頓生好感,而又由好感生出親近和敬意。于是在這個皓月當空、蟲吟蛙唱的夏季夜晚,三個人都暫時敞開了心扉,忘卻了清規戒律,片刻之后就廝混的熟了。
二人對顧青陽的稱呼也由最初的“顧大俠”變成了“顧師兄”,最后又成了她們口中的“顧大哥”,當行到一個三岔路口不得不分別時,三人已全然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都流露出難舍難分的意思來,顧青陽甚至有些后悔當初的決定。現在他只能悵然一聲噓嘆,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淡薄的夜霧中。
徐徐夜風拂面而來,正是夜行的好時機。經過一天的暴曬,濕滑的驛道變得異常泥濘,只走了七八里路,人和馬都是滿身熱汗。遠處有一點昏黃的燈光,顧青陽想若是間農舍過去歇歇腳也好。走近了看,卻是間農人們修在秧田中間用以臨時存放柴草、農具的茅屋,歪歪斜斜的幾乎要坍塌了。
顧青陽正猶豫是否要上前叫門,遮擋在土窗上的破蘆席突然被人取了下來,茅屋里傳出一連串的哈欠聲,一個少年伸著懶腰,以苦悶口吻吟道:“文章才成一段,燈枯油又盡。三百年春秋誰著?夢里去尋,夢里去著罷……”
吟誦到此,那少年突然“呀”地一聲驚叫,迅即吹滅了油燈,把那張破蘆席又擋在了土窗上。顧青陽心里發笑,揶揄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用功時。兄臺文章才成一段,睡的未免太早了些吧。”茅屋里靜寂了片刻,“吱呀”一聲柴門打開,一個黑瘦少年面帶羞澀地迎了出來,打躬賠禮,說:“誤當是主家來了。”
顧青陽笑道:“你欠人房租錢嗎?”那少年聞聽臉更紅了,一邊把青陽往里讓,一邊忙著打火點燈。他解釋說這茅屋確實是他賃下棲身的,因逢連陰雨,在鄉里打不到短工,已兩個月未交租金了,恐主人驅逐羞辱,白天不敢在家,晚上用蘆席堵住門窗偷偷在里面用功,剛才他是誤把青陽當成屋主,一時嚇得臉熱手冷,舉止失措。
茅屋里濃重的霉味混著驅蚊的苦艾嗆得顧青陽直流眼淚,門外涼風習習,屋里卻悶燥難當,青陽伸手扯去擋在泥窗上的破蘆席,夜風撲面而入,滿屋登時清涼。少年苦笑了下,嘴唇囁嚅著,終沒有吭聲。
顧青陽按了按充做書案的土臺,凸凹不平,又濕漉漉的,于是感慨地問:“你就在這用功嗎?”少年拘謹地點了點頭,彎腰在柴門后的瓦盆里添了一束半濕不干的艾草,嗆人的濃煙迅即彌散開來。他走到茅屋的東南角,從黃泥壘砌的灶臺上抱過一個黑乎乎的破瓦罐,倒了半盞清水遞給顧青陽,又忙手忙腳地把舊竹涼床收拾了一下,讓青陽坐下歇腳。自己無處可坐,就垂手立在一旁。
顧青陽道:“我不該來打攪你,你自用功,我還要趕路。”書生真摯地說:“寫不下去了,正好歇歇腦子。夜路難走,兄臺不嫌這粗陋,就睡會再動身。”說時,收了瓦罐,拉開柴門走了出去。顧青陽不忍拒絕,道了聲謝便和衣躺下。多年的江湖歷練,他自信還懂些識人之術,這少年本性良善,足可信賴,自己可以安心地打個盹。
顧青陽安然入睡,直到被眼前明艷的紅光喚醒。一柱從茅屋泥墻裂縫里射進來的朝陽,預示著梅雨時節又一個難得的好天氣。茅屋里靜謐一片,瓦盆里殘存的艾草上還飄著細細的青煙,嗆鼻的霉味則被縷縷晨風吹的很清很淡。
土案上一塊小青石下鎮著一張紙,是闕西江月,題名《臨江》:
孤燈常伴冷月,十年躬耕隆中。何來一日風云動,扶我直上九重。不盡江水滔滔,無邊荒草蒼穹。湮沒了多少英雄,人生幾度秋冬。
顧青陽看過搖了搖頭,心里想:“志大才疏只恐要誤了平生。”又嘆息了一番,把手摸向腰間,他想贈那書生幾兩銀子,相逢即是緣,助人俠之本嘛。
他的心陡然一沉:銀袋子不見了。
不好!馬匹、我的行李……
顧青陽縱身跳到茅屋外,拴馬樁上空空如也!顧青陽的臉由青到白,由白而紅,由紅變黑,不久就又恢復了和平紅潤的本色,行走江湖多年,一匹馬一包銀子,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他惱火的是自己太自大輕信,自以為趟過了大江大河,卻不想在陰溝里翻了船,說什么閱人無數,有識人之明,如今卻是結結實實地栽在了一個窮酸書生的手里!
顧青陽自嘲道:好在他只是圖財,要是圖謀自己的腦袋,這冤屈又向誰去訴?
眼前的茅屋驟然變的異常丑陋,顧青陽在它的支撐柱上拍了一掌,它就像喝醉了酒一樣劇烈地抖扭動起來,“轟隆”一聲悶響后,就塌成了一堆廢草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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