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虎出去了兩個多時辰,才帶著三四個紀天成手下的親信鄉(xiāng)勇回來,道:“聽說紀大哥是謀反大罪,州官無權發(fā)落,明日晌午解往荊州府。這幾個兄弟在鎮(zhèn)上的家臨近紀家,也都給燒了,大伙都愿意為救紀大哥出力!”陳宇杰向眾人抱拳致謝,然后自言自語,道:“明天?晌午?荊州府?”忽然他抬頭望著山口的懸崖峭壁,竟是眼前一亮,有了主意,于是對眾人說道:“好,明日咱們就這前面的虎牙灘上劫囚車!”
虎牙山位于夷陵城與古老背鎮(zhèn)之間,綿延數(shù)里,山陰一面坡勢略緩,坡上林木茂密;而山陽臨江一面則是懸崖峭壁,峭壁中間有一段廢棄的古棧道,峭壁下與長江之間是一段狹長的礫石灘,人稱虎牙灘,最寬處也不過兩丈,是夷陵通往荊州城必經(jīng)之路。
趙叔等人不免大吃一驚,紛紛面面相覷道:“咱們五六個人中,有兩個受傷了,其余大多武藝低微,怎么打得過官差呢?而且押送重犯,州衙至少也會派出一兩百人。”陳宇杰不答,只問眾人道:“麻煩諸位大哥今日連夜進山,盡量多砍枯藤干枝回來,分扎成捆。”他轉身又對趙叔道:“弄得到火油么?”趙叔道:“只有刷船的桐油,倒是可以和沿江漁家討些。”他掏出身上僅存的幾塊碎銀子,打斷道:“不,買!越多越好。今日辛苦各位大哥先進山砍柴,明日清晨仍在這里匯合。”他說著指揮各人散去,但轉念間竟有些不安,又問趙叔道:“從夷陵城出來到虎牙灘要多久?”趙叔答道:“不消半日,大概一兩時辰就夠了。”他沉吟半晌,又道:“能否讓鄉(xiāng)民起個萬民狀請求知州放人?”
趙叔對陳宇杰的安排已略有意會,但最后聽他說出最后一句,卻大為不解,急道:“小官不是要劫囚車么?可這么一鬧,只怕知州不會放人,后天囚車也到不了虎牙灘罷。”陳宇杰眉間露出一份自信的神采,說道:“我料那閹狗被上次的民變驚怕了,這次再有人鬧事必定擔心夜長夢多,反而會催促囚車啟程,說不定還會親自押送。而我只盼囚車拖到下午出城就好!”趙叔望著陳宇杰眉間的自信和沉著,隱約間覺得除了言語略帶青澀外,竟有了幾分大帥陳敬德的影子。
不知是紀天成在本地名聲頗佳,還是眾鄉(xiāng)民恨透了平日里作威作福、為害地方的采木中官,押送囚車的隊伍直到天黑,才點了火把如同蜿蜒長蛇般陸續(xù)進了狹長的虎牙灘。領頭的官差突然發(fā)現(xiàn)茫茫夜色中,在江岸和峭壁間,一條載滿柴垛的破漁船攔住去路。
官差們正欲搬開破船繼續(xù)前行,棧道上的陳宇杰望見西方一盞黃色的孔明燈騰空而起,心知押送隊伍已全部上了虎牙灘,于是彎弓搭箭,將一支點火的竹箭射向崖下破船上的柴垛,頓時,澆了桐油的柴垛迅速燃起熊熊大火,在官差們面前形成一道巨大的火墻。與此同時,棧道西端的眾人見東邊火起,也迅速將成堆的柴草捆投到崖下最窄處,瞬間堆出了一人高,陳宇杰聽得后面的響動,于是轉身向虎牙灘西端的柴垛射出第二支火箭。驚魂未定的官差瞬時被兩道巨大的火墻夾在中間。
大火越燒越旺,山崖兩端不時還有點燃的柴草扔下,終于有兩名官差率先醒悟中了埋伏,遂不顧一切跳入寬闊的長江而逃,其余的押送官差也紛紛緊隨其后跳江逃生。夷陵本地人自幼生于長江邊,水性大多不弱,不多時,崖下兩道火墻之間只剩下一輛囚車和一頂官轎。陳宇杰將一根麻繩縛在腰間,叫道:“趙叔,快點縋我下崖。”說著翻過棧道的欄桿,抓緊麻繩,雙腳交替輕點峭壁縋下十來丈高的懸崖。到達崖底,便覺崖下的空氣已經(jīng)發(fā)燙,令人略有暈眩之感,他用斧頭迅速劈開囚車,將紀天成縛在背上,準備再次攀巖而上,但是身后卻傳來一個尖銳而顫栗的呼救聲,回頭看時,轎中鉆出一人,正是高陳梁。
高陳梁見陳宇杰背著紀天成攀巖而上,竟扯住紀天成的胳膊死命不放,口中叫道:“好漢救命!帶我一起走。升官發(fā)財,好漢想要什么我都給!”眼見兩頭火勢逼近卻糾纏不休,陳宇杰順手一斧朝高陳梁面門砍去,緊跟一腳將他踹開,高陳梁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竟撞到火墻,頓時衣衫點燃,變成了一個火人,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聲。陳宇杰背起紀天成,抓緊麻繩,在棧道上眾人合力拉升下,終于慢慢攀上棧道。
紀天成雖在牢里受了大刑,所幸未傷及筋骨,只是目光呆滯神情哀默,顯然已知曉家破人亡。陳宇杰隨即遣散眾鄉(xiāng)勇,并再三叮囑他們回家不得提起虎牙灘之事。趙叔拉陳宇杰坐下商議道:“夷陵已非久留之地。”
夷陵南北皆是鳥無人煙的崇山峻嶺;往東去,則是荊州府、武昌府的繁華市鎮(zhèn),殺了中官,怕是會驚動東廠,沿途估計不消十日,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這與陳宇杰逃出松江的艱險不可同日而語;往西去,須經(jīng)七百里的三峽天險,才是四川,可又有誰敢收留兩個東廠緝拿的要犯?
“你們去播州罷。”趙叔忽然說道。紀天成對之前的對話一句也沒聽進去,直至聽聞“播州”二字,竟呵呵地笑起來,道:“好,反了罷,就去播州,老子跟著楊應龍反了!”但那笑聲中充滿著無限的苦澀與凄涼。趙叔又道:“既然定了,就該快走,要是讓官府封南津關渡口,只怕插翅也難飛過三峽了。老趙年紀大了,跟了老將軍一輩子,如今也想回家團聚了。還請大官人原諒。”趙叔說著,又朝紀天成連連磕頭。
紀天成連忙將他扶起,傷感道:“趙叔,自小照顧我們,如今回家團聚也是應該,沒道理要你跟我們亡命天涯。”轉身間,他心感不祥,只聽背后“砰”的一聲悶響,一人已墜下懸崖,紀天成急忙扶著欄桿向下看,正是趙叔。兩天之中,他從擁有富足美滿之家,到一下子失去了慈母、賢妻、忠仆,還有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變得一無所有,如今更要與表弟涉險亡命前途未卜的播州。紀天成望著遠處山下的古老背鎮(zhèn),竟怎么也挪不動步,站在棧道邊癡望了許久,直至天色大亮,才被陳宇杰連拉帶拽地拖走。
夷陵知州早已獲悉劫囚車一事,只因夷陵地勢險要,又不清楚賊寇的來歷和人數(shù),深夜未敢出城追擊,遂命南津巡檢司封了南津關渡口,防止賊寇西逃入川。紀天成和陳宇杰到達南津關渡口之時,已經(jīng)無船出航了。紀天成不敢露面,等了三日,只得讓陳宇杰去找他娘子在南津關跑船的堂叔向艄翁來商議。向艄翁聽了紀天成的來意,尋思許久終于道:“巡檢司的人,天天守在渡口挨個巡視,而且下令十日內所有柏木船都不許離開渡口。除非你們混在纖夫當中,跟隨荊州府送海捕文書的官船入川,或許能蒙過去。”
荊州府送公文的官差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見到向艄翁帶著十來個人姍姍來遲,上前就是一鞭,怒道:“官家的差事,你等也敢怠慢!”向艄翁忍著疼,賠笑道:“冬季三峽水淺,又是逆流而上,沒有百十號纖夫拉纖,船是到不了夔門的。”與此同時,南津巡檢司的人也到了,照著畫像朝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但那荊州官差急于入川,竟極力催促巡檢離去,紀天成這才松了一口氣,覺得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濕。
突然,柏木船上傳來一通鼓響,原先或坐或站的纖夫紛紛起身脫去衣衫打進棕包。兩人也依葫畫瓢褪盡衣衫,頓覺江邊寒風陰冷徹骨,不停地打起寒顫來。第二通鼓又響起來了,百十名纖夫紛紛排成兩隊,向前屈身拉起纖繩。第三通鼓隨即響,只聽得領路的頭纖一聲大喝:“喲嗬喲——喲嗬——起!”后面的纖夫也附和著齊聲大喊,用力拉著纖繩向前行,柏木船亦隨之漸漸駛離渡口。
船一駛進南津關,入了奇峰突起的西陵峽,寬闊的長江江面頓時收窄成數(shù)十丈,平靜的江水也變得湍急而咆哮。陳宇杰初次拉纖,未料想逆水行舟纖繩是如此之沉重,即便在纖尾,不到兩天,肩頭已磨出了幾道紫黑色的血痕,一雙赤腳時而從冰冷刺骨的江水中趟過,時而亂石嶙峋的江岸陡坡上踩過,腳底磨出血泡繼而鮮血淋漓。紀天成肩背多處新結的血痂也被纖繩磨破,進而血肉與纖繩凝在一處,創(chuàng)口反復迸裂,流血結痂不止。向艄翁立于船頭不住擊鼓,隨著水流、暗礁的變化而變換節(jié)奏。纖夫們聽著鼓聲的快慢便知前方水情的兇險,從而張弛有度地屈身用力前行。
“喲嗬喲——喲嗬——恒起!”領路的頭纖隨著越發(fā)密集的鼓聲突然一聲大喝,后面的纖夫附和著大喊并拼盡全力屈身前行。人稱三峽鬼門關的崆嶺灘江水中凸起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礁石,奔流而下的江水到此不斷撞擊暗礁而改變了水流方向,在江面上形成一個個巨大漩渦。船上的船工也隨著大作的鼓聲而緊張有序地扳橈,小心翼翼地從礁石的縫隙中穿過。但是船似乎進了漩渦,船頭側偏,停滯不前。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向艄翁心知不妙拼命擊鼓,纖夫們大聲喊著“喲嗬喲”的號子,奮力前行。陳宇杰自覺拼盡全力,不但挪不動步,反而似乎要被船只拖入湍急的江水中,只得學著前面的纖夫匍匐前行,用腳掌死命撐地。鼓聲、號聲與風浪聲混成一片,陳宇杰拼到最后力氣耗盡,但鼓聲不停,步伐不止,唯有憑意志跟著前面的纖夫一步步咬牙艱難前行。
不知過了大半日還是一晝夜,鼓聲漸緩,慢慢停止,船在一處水流平緩處下錨靠岸,纖夫們紛紛解下纖繩休息。陳宇杰一口氣松下來,頓時覺得渾身酸軟虛脫,骨頭似散架了一般,索性伏地不起了。不多時,有人做好飯,過來叫道:“喂,大紀,老茵兒,起來吃飯了!”陳宇杰和紀天成的姓名之中都帶著“沉”字的諧音,青龍背上討生活的人最是忌諱,開船前向艄翁已反復叮囑了。纖夫的伙食甚是簡單,將茱萸、胡椒、花椒、老姜和鹽熬成一鍋熱湯,加入葷素雜食同煮,纖夫們圍爐取食即可。起先,陳宇杰對這種極其辛辣的飲食難以下咽,但逐漸適應后竟變得無辣不歡,也似乎除此以外,沒有什么飲食下肚可以立即驅散冬日寒江的陰冷和滲入骨髓的濕氣。
一餐飯食畢,船上的鼓聲響起了,纖夫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又紛紛套上纖繩繼續(xù)踏上征程。前方要闖的便是青灘與泄灘了,向艄翁的鼓聲驚天動地,船工、纖夫和聲喊號,奮力趟水闖灘,但經(jīng)歷過最難闖的崆嶺灘,此后的險灘都已不在話下了。而陳宇杰覺得這種與風浪搏擊的鼓號聲,竟絲毫不比兩軍對陣時的金鼓聲遜色。
———————————————————————————————————————
播州:今貴州省遵義市,明代屬四川省。
茱萸:清代以前,川菜中最重要的辛辣味調料,明末辣椒傳入中國后,逐漸退出辛香料的歷史舞臺。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