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庭院水池邊的曲廊、叢植、疊山子,便是通往張夫人所居蘭雪堂的月洞門。范煜正一路腹擬著說辭,忽見門洞一亮,范樞提著燈籠,與張夫人一前一后出了門,又聽范樞叫道:“我和夫人有事相商,都不必跟著了。”
范煜素來畏懼祖父,匆忙藏身于太湖石堆壘的洞壑中,只聽張夫人冷道:“什么事不能在廳堂里談,要到花園來?莫非相公有意請為妻賞月不成?”那言語之中充滿了怨毒和譏諷。“你今日去哪里了?”是范樞的聲音,“你自己去了也罷,又何必帶上瀟瀟?過去的事,都十年了,何必再老生常談!”又聽張夫人道:“我只是盡了一個妹妹應盡的本分!瀟瀟不是我帶去的,是她誤打誤撞尋來的。對,十年了,當年,若不是你,倒戈相向,我家何至于此!我時時夢見母親、大哥、子侄在陰間哭訴!”范樞又似解釋道:“當年,我也不是為了咱們這個家,若非如此,張四維能容下我?若不如此,咱們現在還哪里有這份家業?只怕都充軍去云南了。”
張夫人冷冷哼了一聲,笑道:“你不過為了你自己罷,為了避嫌疑,你把我們母女兒孫遠遠送走,自己卻在外面納妾蓄寵,如果不是看在兒女的面皮,你早就把我休了,是不是?張四維不待見你,把你趕到西北邊關,你居然為了巴結上司,出賣瀟瀟的終身!”那聲音憤恨之中帶著哀怨,范煜只知祖父懼內,卻不知其中竟有這許多玄機。
“胡說!當初我以為會終老西北回不來,自然希望瀟瀟能伴我身邊。”范樞搶白道,“哪知不到一年,張四維就死了,汝默倒當了首輔。不過,當年確實草率了!”“所以,你現在又想悔婚高就了?”張夫人又嘆息道,“我終于明白了,十多年前,我風光得意,不是因為自己的丈夫、兒子,而是在大哥官威的庇護下,狐假虎威罷了,一旦失去了大哥這個依靠,便什么也不是,不過棄婦一名!”
“夠了,別說了!”范樞大怒道,“張居正,始終是當今圣上的心病,就算不是我,別人也會去做!你我也都已是知天命的人了,何必再同室操戈,讓孩兒們看笑話。目前,最要緊的是瀟瀟。看夫人的眼色,似乎對陳家公子頗有好感。”范煜聽祖父母的爭執似乎轉回范瀟身上,于是更側耳傾聽,但大感意外:張夫人居然贊同這門婚事,而有意悔婚的卻是范樞。
張夫人緩和著語氣,道:“我看陳公子雖然不通文墨,倒憨厚樸實的緊。我不求別的,只求待瀟瀟好,待瀟瀟一心一意。”又聽范樞道:“可是陳家的爵位只是流爵,不能世襲;陳公子終日只知弓馬騎射,瀟瀟會喜歡么?只怕,最后是一對怨偶。”
“只怕還不止這些罷?”張夫人突然打斷道。外面寂靜了許久,范樞終于吐出一句話,道:“陳家大禍不遠,我不能讓瀟瀟跟著受罪,趟這渾水!”張夫人又哼了一聲,道:“你終于說出來了!”范樞不作理會繼續道:“陳敬德為人專橫驕縱,又不知深淺,與遼東李氏結下梁子,如今卻在李如松帳下為副帥,以夫人的遠見卓識,后果不難想象罷!”
范煜忽然感到有一事物在腳邊亂蹭,低頭一看,黑暗之中,竟是兩道碧幽幽的光,頓時嚇得大叫一聲從洞中跳了出來,又聽后面“喵”的一聲,一只家養的獅子貓竄出假山。范樞夫婦亦被這巨大的動靜嚇了一跳,望著跌坐在地上的范煜,更是瞠目結舌、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驚叫道:“煜官,你怎么在此!”
次日天尚未大亮,范煜即被顧媽喚起乘坐馬車出城。他不清楚自己將前往何方,只見窗外一座丘陵一座小山地過去,到旁晚時分,更是登上舟船,擺渡至一處名為消夏灣的漁村。范煜此時方知自己被困于太湖中的洞庭西山,而消夏灣有一草堂,是范樞的別院。臨行之前,范樞吩咐他效法先祖范仲淹劃粥割齏,苦讀詩書準備后年的鄉試。
村中的生活甚是清苦,終日豆腐青菜遠非家中能比,蒼頭張德也未跟來,范煜的身邊換了一名范樞在京時的門子范忠。面對枯燥乏味的四書五經、八股范文,他有時會想起那夜祖父母的對話,他雖然不勝明白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深感驚心動魄、暗藏鋒機;有時,望著湖鷗飛翔、漁翁撒網,竟會呆上一天。他記得初來之時,偶爾會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炒制一種名為“嚇煞人香”的野茶而散發出的清香,如今村中池塘已是映日荷花別樣紅了。
一日黃昏,范煜在葡萄架下納涼,聽見范忠與人爭執,似乎有人要借宿,范忠不答應。范煜走到門口,見是一名書生,神色頹廢而凄苦,衣衫襤褸。那人瞟了一眼范煜,驚叫道:“澂光,你怎么在這里?”范煜遲疑道:“你是誰?”
“我是張云深!”范煜大吃一驚,他不敢相信,數月的光景,翩翩少年郎的張云深竟有了超越他年齡的蒼老。范煜又問道:“文大哥他們呢,怎么沒有和你在一起?”張云深見了范煜,終于聲嘶力竭,道:“完了,全完了!”范煜扶張云深進門休息,躊躇片刻終于解下腰間的子岡牌,吩咐范忠到村中沽一甕酒,再買些時鮮菜蔬回來,其余的都賞他了。范忠不敢違拗小主人,出去不多時便整治完畢了。范煜方才問道:“自寒食一別之后,究竟出了什么事?”
一個月前,張云深怎么都想不到,居然在睡夢之中被府衙的官差抓進了大牢,而且性靈社中人,除了不知去向的范煜和身為知縣的袁宏道,個個都深陷牢獄之中,罪名是:聚眾滋事、誹謗官府、結社營私、傷風敗俗。解元出身的文從簡自然不服,在大堂上與知府據理力爭。結果,一應功名盡數革除,其余人等均在文廟前杖責二十示眾。袁宏道想從旁營救,卻被知府嚴厲申斥,若非朝中有人援手,只怕也烏紗不保。
一向被視為家族希望的文從簡,此時老父、嬌妻都拒不相認,成了城中笑柄,終于受不了打擊服毒自盡,臨終只道:“無妨,從弟震孟、震亨與外甥希孟會光宗耀祖的。”范煜素來與文從簡交情最好,此時不禁滴下淚來,又問道:“那其他人呢?”張云深嘆道:“沈問渠與我們割袍斷義,斷絕來往,據說在沈氏祠堂懺悔三天三夜,表示痛改前非;梅世衡原非此間人氏,只不過其父曾任府學教授,留戀吳中山水,才寄籍于此,如今更是遠走他鄉;馮夢龍索性終日留戀行院人家,買醉**,放浪形骸!”
說道此處,兩人都傷感起來,桌上的菜肴誰也沒心思動。“那你作何打算?”范煜隔了許久方才問道。“我?”張云深苦笑道,“城中,已無面目再待下去了,前程盡毀,大概也只有在這太湖漁村中了此殘生了。”他說話的語氣竟似一垂暮老者。范煜猛然省悟到:若非無意間偷聽了祖父母的密談,被軟禁于此,才逃過一劫,真不知自己會是什么結果!
半個月之后,老蒼頭張德居然來消夏灣接范煜回家。范煜從張德的口中得知性靈社一案并未終結,因為還有唯一的漏網之魚,便是他范煜本人。兩三天前,申士卿登門造訪,聲稱愿意借申家在朝野的聲望,為范煜了結此案,但作為交換條件的是范瀟過門,嫁與申士卿做續弦。這使得張夫人進退維谷、取舍兩難:一個是她長子的遺珠;一個是她心頭的嫩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用她的命,可以換取范瀟姑侄的平安,她會義無反顧含笑九泉。
性靈社諸人的結局前車可鑒,毀了范煜便等同毀了范家,毀了范家唯一的指望。孫兒的個性,張夫人最是清楚,他是寧可玉碎不為瓦全。一旦被毀,范家便從此在族中乃至整個蘇州府都抬不起頭來做人!而范瀟,是她唯一的女兒,也是她唯一在世的兒女。她本不愿意讓范瀟做續弦,畢竟續弦低原配一等。如今在這種情況下過門,只怕地位更如同妾侍了。她深知愛女的心高氣傲,她能用什么言辭去說服女兒,難道她要舍身救侄?更何況,范瀟尚有婚約在身,一女二嫁,不僅有違大明例律,也不容于世俗道德!
兩天來,張夫人細心養護的烏發竟花白了大半,終于支撐不住臥床不起。范煜聽得氣憤不已,竟脫口而出,大叫道:“真不知,申士卿是趁火打劫,還是預謀在先!”他隨即想起與申士卿結怨種種前因后果以及寒食那夜范瀟曾經有意無意的提醒。他萬萬沒有料到:報復,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令人始料不及!
因張夫人的病倒,家中已經亂作一團,范樞的妾侍們哀哭一片,不知是為主母號喪,還是催命。范瀟充耳不聞地靜心作畫,彷佛蘭雪堂的天翻地覆絲毫都與她無關。范煜近觀范瀟所繪之作,卻并非往日徐渭所授的大寫意山水花鳥,而是一幅彩繪工筆仕女圖,但尚未開臉點睛。“你向來不喜歡畫美人圖的?”范煜奇怪道,范瀟頭也不抬,只漫不經心答道:“現在想畫了。”顯然,是不愿意多談,范煜只得告辭離開香洲,去花園透透氣。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范煜尋聲望去,但見荷塘畔的幽篁下,一名面色蒼白的秀雅少女正斜倚在湖石上,手中拿著一本《玉臺新詠》輕聲吟誦,是游婉孺。她見到范煜既意外又欣喜,隨手放下書冊上前屈膝道萬福:“大少爺是幾時回來的?”范煜看見她,抑郁的神色竟有些緩和,溫言答道:“晌午就到了。碧筠,她,近來心情還可好?”語涉范瀟,游婉孺亦神色黯然道:“大小姐,表面看似無恙,諸事滿不在乎,可越是如此越叫人害怕!”
范煜痛心疾首,怒道:“是我害了她,我惹的禍,一人做事一人當!性靈社毀了,我一人獨善其身又有何意義!”游婉孺急忙握住范煜的嘴,急道:“大少爺,什么時候了,你還添亂說這種胡話!”言語間卻帶著幾分嬌嗔。游婉孺輕輕松開范煜,相視許久,忽又低頭絞著繡帕,道:“我要是大小姐,便會‘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可惜,卻不會有人為我‘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范煜一時竟無言以對。
次日,申家的管事奉命過府送禮,范樞打開,竟是一份邸報,而內容令他頗感意外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萬歷二十一年正月,東征提督李如松率軍收復平壤、開城二都及黃海、平安、京畿、江源、咸境等五道。大軍繼續向南開進,直迫王京。正月二十四日,陳敬德、查大受率三千精騎與倭寇激戰于王京碧蹄館,精騎傷亡過半,陳敬德生死不明。李如松上報并經錦衣衛查證:陳敬德通倭叛國,致使碧蹄館遇襲而損兵折將。七月,旨下:“陳敬德叛國投敵,奪官抄家,妻女沒官,子戍松潘衛。”范樞打發管事回去,沉吟半晌,竟自語自語,道:“不知這道圣旨是否到了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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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煞人香:康熙南巡時賜名為碧螺春。
子岡牌:嘉靖至萬歷年間的蘇州治玉大師陸子岡所創,以和闐玉制成的矩形佩飾,一面琢文人畫,一面雕刻詩文。陸子岡治玉必落款“子岡”或“子剛”二字,傳世真品極少,后世仿制的子岡牌,均稱子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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