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據(jù)吳地的習(xí)俗,異姓亡魂是無法享用本宅的羹飯供奉。
清明將至,范瀟早早備下香燭、青團(tuán)、紹興酒等,待這日父親去范氏義莊商議合族公祭先祖范文正公事宜,母親與游大娘去寒山寺還愿,而范煜也和文從簡等人踏青游春去了,便喚上游大娘之女、自己的伴讀丫鬟游婉孺一同悄悄出了后角門祭拜徐渭。這是范瀟初次私出家門,但令她驚奇的是,往日看守甚嚴(yán)的后角門,今日卻悄無一人,門亦虛掩著,想是仆人躲懶去了。
出了門去,一墻之隔,便是一座荒蕪多年的無主廢園。推開柴扉,但見蘚苔蔽路、雜草叢生,園子正中的三間堂屋梁傾柱朽破敗不堪,早已成了鼠雀狐兔的巢穴。范瀟尋了塊空地,剛和游婉孺擺上香燭祭品,霎時風(fēng)起云涌,天色驟然暗淡下來。眼見春雷雨水將至,游婉孺蹙眉道:“大小姐,且去屋檐下避避,我回去拿了雨傘便來。”范瀟只得移步破屋墻下,卻意外聽見屋內(nèi)傳出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哥,十年了,不知小妹這些年燒給你錢還夠不夠用?”竟是母親的聲音。
范瀟驚異又好奇,當(dāng)即推門而入,果然是張夫人和游大娘在燒紙。張夫人抬頭見是女兒也不免一怔,驚道:“瀟瀟!你怎么來了?”范瀟卻一眼瞥見條案上的神主牌寫著“江陵太岳張公之神位”九個字,問道:“娘親,這人是誰?”張夫人看了一眼女兒,又看了一眼神主牌,竟悟道:“你是來祭徐先生的?”范瀟點(diǎn)點(diǎn)頭,也望著神主牌道:“娘親,你呢?”
“他是你舅父張居正。”張夫人緩緩說道。范瀟在記憶中似乎不曾聽母親說過起外家親戚,不免越發(fā)好奇了。張夫人繼續(xù)說道:“你舅父原是本朝首輔,為今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想十年前你舅父去世后,竟有奸險小人羅織罪名向今上誣告,奪官抄家,舉家罹難。你大表哥不堪酷刑而自縊,更多族人不是被餓死就是遠(yuǎn)戍邊關(guān)。”說罷,張夫人淚如雨下,一旁游大娘更是早已淚流滿面,哽咽道:“當(dāng)年若不是夫人收留,我和婉孺早已命喪黃泉了。”張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道:“只因婉孺她爹游守禮曾是張家的奴仆,就被判了斬首示眾。”
張夫人望著神主牌,咬牙切齒道:“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幾個奸險小人:李植、江東之、羊可立、張四維,還有……”她望了女兒一眼,竟不再說下去了。“娘親,既然如此,有沒有想過為舅父申冤呢?”范瀟甚為疑惑。張夫人望著稚氣的女兒,嘆道:“這世間,做事艱難毀人易,你舅父偏是一個實(shí)心任事之人;而對今上而言,如果功高蓋主、聲威震天也是一種罪過,那你舅父確實(shí)是罪在不赦!”頓時,屋內(nèi)的抽泣聲竟與屋外的雨聲和成一片。
“夫人……”不知何時,管家張勝之妻張媽持著兩把油紙傘出現(xiàn)在身后,見到大小姐在此亦頗感意外,忙行過禮上前朝張夫人耳語幾句。張夫人略加思索,對游大娘道:“你先帶大小姐回去。”回頭又盯著范瀟,鄭重其事道:“今日之事,不許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爹和煜官!”
望著女兒漸行遠(yuǎn)去,張夫人方才問張媽道:“你說陳公子和申公子同時上門見老爺?”張媽道:“陳公子,像是騎馬趕遠(yuǎn)路而來,被雨水打得渾身濕透;申公子……”張夫人打斷道:“申公子,就說老爺不在,夫人不見官客,就請他回去改日再來;陳公子么,終究是姑爺,找身煜官的衣衫先給他換過,然后去族里請老爺回來,不,還是先領(lǐng)進(jìn)內(nèi)宅容我瞧瞧。吩咐下去:二門之內(nèi),所有未嫁的婢女不許隨意走動,尤其不許讓大小姐知道……”
張夫人盤算周全,忽又問道:“煜官呢?”張媽答道:“大少爺一早同文解元游春去了。”張夫人急道:“正經(jīng)時候,家里竟找不出一個有用的男人!還快去把煜官找回來!”
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使得眾士子吟詩作對的雅興蕩然無存,在虎丘山間舉行的文會草草收場,各人紛紛離去尋找避雨所在。此時,性靈社諸人也已回船返程,舟中沈問渠撫琴,張?jiān)粕畲岛崳瑵O樵問答,音韻悠揚(yáng)。
袁宏道品著虎丘寺僧人新焙的虎丘茶,笑道:“聽前人論茶言:‘虎丘,其茶中王種耶;岕茶,精者庶幾妃后;天池、龍井便為臣種,馀則民種矣。’今日親嘗,始信虎丘茶,果然為天下冠。”馮夢龍沖口而出爭辯道:“姑胥天池茶幾時次于岕茶了,虎丘、天池,吳中雙絕,皆為海內(nèi)第一。”文從簡慣于調(diào)和圓場,當(dāng)即岔開話道:“虧得他梅三官提醒,泛舟赴會。如今倒是‘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了。”梅世衡亦笑道:“杜牧詩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是古人早有先見之明。”
用過幾道精巧的船點(diǎn),畫舫已行至申府后墻,文從簡指著申府后墻中間的高大水閘,道:“此乃曾祖文徵明所設(shè)計(jì),平日里吊起水閘,既可做船塢用,也可使府中池塘流水常新。旱澇之季,放下水閘隔斷內(nèi)外,便可緩解園中的水景枯涸或泛濫之憂了。”眾人亦贊嘆設(shè)計(jì)之精妙,不覺舟行三四里,已近城關(guān)了。
正待入城,只見一艘朱漆樓船自水關(guān)而出,行至近前,船頭一橫,竟攔住畫舫去路。對面一人搶步出艙,在船頭朝眾人深施一禮,又是申士卿。申士卿道:“聽聞袁太爺與諸位仁兄今日虎丘游春以文會友,可惜小弟俗務(wù)纏身不得其會。小弟近日偶得幾篇詩詞,還望袁太爺及諸位指教。”
眾人皆因吳縣縣衙一事與他不和,但見他近日屢次示好,以禮相待,正不知如何推卻,只見梅世衡亦出艙道:“今日天色不早,詩詞來日方長,在下倒有一副短聯(lián)相贈。”申士卿謝道:“既然如此,且看兄臺筆墨。”說罷命舟子搭了跳板,將筆墨及一副泥金聯(lián)送了過來。
梅世衡筆走游龍,寫道:“士為知己;卿本佳人。”申士卿,學(xué)名用廉,但更鐘愛伯父申時行所取的表字“士卿”,希望他朝能入朝列士做卿,所以在外便常以字行,今見梅世衡將自己表字嵌于聯(lián)中,不免心生歡喜,想必是性靈社諸人回心轉(zhuǎn)意,大有不在與他為難之舉,于是向眾人致謝,撥轉(zhuǎn)船頭而去。
見申士卿離去,袁宏道不禁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文從簡也忍不住一口茶水噴了出來,笑道:“好個三官,這種促狹的嵌字佳聯(lián),也虧你想到了?”待得入城,其余三人也都笑出聲來,唯有范煜甚是不解,只知絕非什么好話。馮夢龍笑道:“澂光,此事只可意會不能言傳。若要問,還是回家請教碧筠罷。”范瀟雖不曾露面,但性靈社諸人卻向來視她為不可或缺的成員。轉(zhuǎn)眼已至桃花塢沈問渠家前的駁岸,畫舫靠了碼頭。
范煜上岸就見自家的蒼頭張德迎上來,急道:“大少爺,快回家去!陳姑爺來了,老爺、夫人在家等你呢。”“姑爺?”范煜懵懵問道,“誰家的姑爺?”“自然是大小姐的姑爺,快走罷。”張德笑著,催促范煜上馬車。范煜只得向眾人告辭,隨張德回去。
馬車在沿河的青石板街巷中疾馳,發(fā)出“叮鈴鈴”的清脆響聲。范煜安坐車中卻不時問張德:“我姑夫相貌如何?人品學(xué)識又如何?”張德背對著范煜揮鞭馭馬,躊躇再三方道:“恕老奴直言,似乎,似乎,配不上大小姐。”范煜面色微沉,急道:“怎么說?”張德?lián)u頭嘆息道:“聽說這位陳姑爺也算名門世家,是什么華亭伯的世子,但怎么看也不像世家公子,連進(jìn)門打賞的禮數(shù)都不懂,恕老奴放肆說句不該說的話,便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范煜沉吟許久,又問:“那我姑娘怎么說?”他在下人面前稱呼范瀟時,總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張德笑了,說道:“大少爺,說什么胡話?大小姐,是千金之體,有她自己的尊貴,陳家姑爺?shù)情T,便是知道,也會推不知道的。只是夫人倒還歡喜,似乎應(yīng)了那句俗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了。”
范煜初見陳宇杰已是黃昏時分。范樞早已歸家,見了范煜不免又是一頓責(zé)罵,方引與陳宇杰相見。彼時,陳宇杰已替換上范煜的儒服,他人比范煜高出半頭,身材也不似范煜般瘦弱,衣衫穿著未免顯得窄緊而不合身。范煜心中雖百般不樂意,但在大庭廣眾仍做足規(guī)矩向這位同齡的長輩躬身行禮。陳宇杰本非文人雅士,夜宴中與范煜亦是話不投機(jī)。宴后,范煜竟將陳宇杰丟在自己的外書房曼陀館不顧,徑自進(jìn)內(nèi)宅見范瀟去了。
范瀟正在樓下書房中拿著戥子稱藥材,見范煜進(jìn)門恬淡一笑,道:“你來得正好,晌午一場雨,婉姐淋得又病了,難怪游大娘成天價抱怨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我拿著家里現(xiàn)成的藥材給她配了一副退熱定驚藥,你待會給游大娘送去,省得我讓墨馨再走一遭了。”只因游大娘是張夫人身邊第一得力的養(yǎng)娘,范瀟姑侄對游婉孺,也尊稱一聲“婉姐”。范煜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一時見丫鬟硯潤奉上他素日所喜的天池茶及松子糖、橄欖脯兩色茶食,方才想起梅世衡那副嵌字短聯(lián)。
一如馮夢龍所料,范瀟從掩口而笑到后來竟伏案大笑不止。“別笑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范煜打斷道。范瀟忍著笑,道:“這本來倒也不難,只是能把申士卿的名字嵌進(jìn)去,倒虧他梅三公子想得出來,湊得到一塊。佩服,佩服!我且問你,‘士為知己’后面怎講?”范煜答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好,”范瀟又是莞爾,“我只需前半句,那‘卿本佳人’后面怎么講?”范煜順口續(x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他頓時恍然大悟,以手加額自嘲道:“我只道‘士為知己’是句贊人的話,竟忘記前后文推敲,該死,該死!”
范瀟卻斂起笑容若有所思,緩緩道:“你們同申士卿一再結(jié)怨,只怕日后又會生出不少事端來罷。”范煜笑道:“我看他歡喜得很,哪里猜得到。”范瀟正色道:“別忘了他家可一門三進(jìn)士,其中一位還是狀元宰相。縱然智差三十里,只怕不久也會自悟的。以你們素日言談間的狠辣,真不知會有何事發(fā)生。”
“不談他了,你知曉了么?”范煜忍不住動問,范瀟知他指的是自己未婚夫婿陳宇杰,竟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顯而易見,下人們的議論還是逃不過大小姐的耳朵。他與她之間的相知默契,平日里只需一個眼神便知彼此心意,范煜心中不忍,叫道:“我去求親婆,別結(jié)這門親事!”說罷起身向門口奔去,連游婉孺的藥也顧不得了。“煜官,你回來,別去!”范瀟疾聲相阻,但范煜已一個箭步?jīng)_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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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茶:明代蘇州虎丘山所產(chǎn)冠絕天下的珍品白茶,宋代稱白云茶,產(chǎn)量稀少,采揉焙封的法度尤精,點(diǎn)湯色白如玉,作豌豆香。天啟四年,宮中宦官逾時索茶不得,鋃鐺虎丘寺眾僧,痛箠拷問,住持經(jīng)此大辱,遂伐樹以避害。洞庭碧螺春自清代始后來居上。
天池茶:明代蘇州天池山所產(chǎn)的上品綠茶。其條索秀麗帶彎曲,茸毫顯露,銀白隱翠,香氣清鮮,滋味醇和鮮爽,湯色綠而明亮,葉底嫩勻成朵,與虎丘茶同為明宮貢茶,現(xiàn)失傳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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