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年初,范樞應酬漸多,與本家親戚、鄉紳名流往來不絕。正月初五燒利市,祭獻過五路大神,范樞出門拜年深夜方歸,見蘭雪堂的院落燈火通明,便知張夫人有事等他。果然,張夫人見面便問:“申家和事佬的利市飯如何?”范樞知她指的是前年致仕的內閣首輔申時行,于是訕訕道:“這么多年來,汝默都不記仇了,夫人還記得!”
早年,范樞與申時行同在京中為官時,張夫人為人悍妒霸道,人稱“張河東”,不但不許范樞納妾,甚至時常襄助其他京官的正室查抄外宅。與范樞同樣懼內的申時行,也在府外購置了外宅,不久,申時行夫人便哭訴到張夫人面前。結果,申時行的外宅自然被張夫人打個落花流水。申時行哭笑不得,向范樞抱怨道:“自古悍婦不絕,但能管到別家去的,大概也只有隋文帝的獨孤后能與之相提并論了。”
不想張夫人竟在窗外竊聽,聽得申時行此話,推門而入,對申時行道:“獨孤后乃一代賢后,助隋文帝定鼎江山,有何不妥?”申時行一時尷尬,辯道:“獨孤后獨霸文帝枕席,廢黜寵愛云昭訓的太子楊勇,終至亡國,何為賢后?”張夫人怒道:“獨孤后助文帝清心寡欲,始有了開皇之治。獨孤后崩,文帝溺于酒色而病,臨終亦幡然悔悟,道:‘皇后在,朕何至于此!’倒是隋煬帝的蕭皇后,對丈夫一味容忍,見煬帝沉迷酒色而不諫,才終至亡國!”狀元之才的申時行,一時竟無以辯駁,從此不敢登范家門。
張夫人冷道:“你和他總是最相得的。究竟所為何事?”范樞吐出兩個字:“瀟瀟。”張夫人嘆了一口氣,道:“看來,申士卿對瀟瀟還是沒有死心。”因為范煜的緣故,性靈社諸人對范瀟甚是推崇,范小姐的詩畫才情早已名動吳中、譽滿江南了。去年申士卿喪妻,聞范瀟之名,便有續娶之意,但張夫人以范瀟婚約早定而婉言相拒。張夫人冷眼盯著范樞,道:“我瞧,似乎你倒有動心之意。雖說當年許婚,實屬一時沖動,但悔婚,女兒家終究名節攸關。”范樞道:“汝默亦別無他意,閑談感嘆侄子無福而已。只是,陳家雖憑軍功封爵,但始終出身草莽,絕非瀟瀟良配。唉,當初實在過于草率了。”
張夫人想到女兒,不禁傷感道:“早知現在,何必當初!瀟瀟都十七了,拖,總不是法子。但是,且不說申士卿口碑不佳,我怎舍得把女兒嫁去當填房。我雖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但我的女兒決不能給人為繼、做小,更不允許與別人共事一夫!”范樞聽得目瞪口呆,未料老妻最后會說出這么一句話,真不知她是在說女兒,還是自己。
再過十日便是元宵佳節,性靈社諸人相約結伴夜游山塘、賞燈飲酒。每年蘇州府的元宵燈會都熱鬧非常,但別處的不同的是,他處州府的元宵燈會都在城中舉辦,蘇州府的燈會不但在城中舉辦,城西月城、山塘一帶繁華之處也有鰲山燈會、舞獅表演等,而且,近年在申士卿的主持下,越發熱鬧非凡,甚至大有超越城中之意,蘇州知府為此下了文告:元宵節放燈三天,城西閶門通宵開放。文從簡素來與山塘河畔經營本地三白酒的得月樓東家相熟,早早訂下沿河雅座。本地酒坊歷來只賣酒,菜肴客官自備,但今日席上的果子、按酒、下飯及點心,一應也都由酒坊伙計代為買辦了。
徐渭自從暫居梅世衡家中,性子越發狷狂孤僻了,終日在酒肆之中買醉。一日醉后,不知從何處找來兩根細鐵錐,死命朝自己雙耳中戳去,待得被梅家下人發現,奪將下來時,已深入雙耳一寸多了,雖無性命之憂,而雙耳已聾。梅世衡不敢大意,只得與文從簡、范煜商議,命人看緊,小心伺候。但又一日,徐渭趁人不備,拿起梅家后廚劈柴用的利斧,猛朝自己面門剁去,頓時血流滿面、頭骨破裂,雖延醫救治,但也奄奄一息。梅世衡不得不親自寸步不離地照顧。這兩日,徐渭略微有些精神了,每日米粥也能飲下小半碗,梅世衡才稍稍放心,乃與文從簡夜游賞燈。而文從簡卻帶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書生,引見之下,眾人不免大吃一驚,此人竟是去年壬辰科的進士、新任的吳縣知縣袁宏道。
袁宏道向眾人抱拳施禮,道:“去年諸位不畏強權,在府臺前據理力爭,本縣在此謝過了。”沈問渠答道:“這是我輩讀書人的本分。可惜,豪門勢大,我們終究無功而返。不知袁太爺可有意再向朝廷申述?”袁宏道苦笑,道:“如今吳縣所有案卷、器物、犯人均暫存于長洲縣衙,我這沒廟的城隍,連小鬼都欺。府衙不管,越上有罪,看來不久本縣也只有辭官悠游去了。”張云深道:“今夜元宵,這惱人之事不提也罷。不如‘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范煜亦道:“不管是否人生得意,今夜還是‘莫使金樽空對月’為好。”
眾人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不覺已是三更。隔岸街上火樹銀花,倚紅偎翠,龍燈游舞獅斗,炮竹鑼鼓喧天;樓下河中彩船如梭,燈影晃動,舟中琵琶錚錚,女娘吳歌輕吟。梅世衡望著船外景致怔怔出神,良久竟嘆道:“申士卿若是把心思都用在正途上,倒也不失為一人才。”
馮夢龍亦附和道:“這話倒也不假,他家本為豪門巨族,無須勞碌奔波,但一間二十張織機的機房到他手里,為蘇州織染局效力兩三年,竟翻成了三千張。只是他為人忒狠,不許工匠叫歇。”沈問渠對梅、馮二人之論,頗不以為然,道:“心術不正,縱然有才,也只會為禍世間。”
話題又回到申士卿身上,不免有些煞風景,于是文從簡命伙計會鈔。伙計答道:“已經有人替諸位相公付賬了。”文從簡暗自納罕,問道:“何人替我們會鈔的?”“便是小弟。”眾人聽得聲響,見一名手持折扇的弱冠秀士已立于門首,正是申士卿。
申士卿邁步而入,朝眾人拱手一揖,道:“小弟聽得性靈社諸君夜游賞燈,特來拜會。”他一眼瞥見袁宏道,亦隱隱心驚,忙道:“原來袁太爺也在此,學生原打算燈會之后,便前往客棧拜會。既然相遇,容學生稟告:縣衙原非私占,而是前任知縣已同意換地,申家在橫塘有良田百畝,可供袁太爺重修新衙,一應費用也由申家承擔。”袁宏道冷道:“吳縣與長洲兩縣的縣治歷來都是倚府而立,今日棄城廓而赴遠郊,難道官府還要回避庶民不成?”
申士卿暗暗吃驚,未料想新任知縣年紀雖輕卻不好應付,于是避而不談,回頭對文從簡道:“彥可兄,小弟素來仰慕性靈社諸君文采風流,小弟愿出資協助性靈社籌辦今春文會,不知意下如何?”文從簡淡淡道:“兄臺倒不如出資吳縣舊衙將修繕一新,完璧還與袁太爺罷。”說罷起身掏出一兩水絲錠子重重置于桌上,拂袖率眾而去。
回程一路上,炮竹聲震天。眾人皆因讓申士卿自討沒趣而覺得大快人心。待得進城,天已微亮,只見梅家老仆已在城門口迎候了,梅世衡微微一驚,問道:“可是徐先生有事?快說!”那小廝哭道:“昨夜,徐先生歿了。”眾人都大驚失色直奔梅世衡家。只見,徐渭雙目微張、焦唇未閉,雙手握拳抓緊褥子。范煜想起多年師生情誼、諄諄教誨,不覺竟撫尸大哭起來。
文從簡亦想起忘年相交的知己情深,頓時心中大痛,眼前一黑,癱坐在地上。沈問渠拉起二人,哽咽道:“徐先生后事要緊!”于是,梅世衡命人叫來團頭、仵作看過,方與眾人湊錢為徐渭入殮,棺木暫厝于城外西園寺。袁宏道少時就仰慕徐渭,本來赴任時就要拜會,哪知才到吳中就生此大變,心中難過,陪著眾人,直至喪事料理完畢。
臨別之際,文從簡看著范煜,傷感道:“日后但有機會,當送文長靈柩回山陰縣原籍,讓他魂歸故土罷!”范煜點頭稱是,回家時,只得收起眼淚,強顏歡笑,更不敢讓范瀟知道。
某日,范煜在范瀟書案上看到一本《四聲猿》手稿,問道:“碧筠,徐先生把《四聲猿》留給你?”范瀟搖搖頭,幽幽道:“年底,游大娘命人收拾外廂時發現的,想是徐先生臨走時落下的。”范煜翻開目錄,道:“這里面寫了四個不同的故事:《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一夢》、《雌木蘭代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卻為何取了這么一個古怪的書名?”
范瀟聞言,霎時神色極為凝重地逼視范煜道:“酈道元在《水經注》中寫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何況四聲呢,是斷腸之音!煜官,徐先生是不是去了?”范煜一怔,亦神色黯然,道:“徐先生確實去了,你怎知道的?”范瀟雙目通紅,半晌,方輕聲嘆道:“元宵剛過,你卻不顧爹爹的訓斥,終日一襲素服,你不說,我便不問罷了。徐先生生前曾作聯自嘲:‘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不知道死后可有安魂之所?而我,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替他整理舊稿,但愿有一日能付梓問世,流芳百代。”
范煜默默無語,只是將《四聲猿》一頁一頁往后翻閱。忽然,他發現末頁的空白處,有一首《沁園春》的字體甚是清秀,不同于前頁的遒勁有力,那正是范瀟的筆跡,赫然寫道:
“才子彌衡,鸚鵡雄詞,錦繡心腸。恨老瞞開宴,視同鼓史,摻撾罵座,聲變漁陽。豪杰名高,奸雄膽裂,地府重翻姓字香。玉禪老,嘆失身歌娘,何足聯芳?木蘭代父沙場,更崇嘏名登天子堂。真武堪陷陣,雌英雄將;文堪華國,女狀元郎。豹賊成擒,鹴裘新賦,誰識閨中窈窕娘!鬢眉漢,就石榴裙底,俯伏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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