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藤

　　談笑間，張夫人的心腹養娘游大娘已心急火燎地闖入，見了姑侄二人也顧不得行禮，道：“大小姐、大少爺，老爺為了大少爺府衙鬧事，竟要把西席辭了，與夫人在家塾里爭執起來，而徐先生也堅持要走。”“什么？”聽到自己的授業恩師徐渭被逐，兩人不約而同驚叫起來。范煜心亂如麻地望著范瀟道：“快去萬卷堂瞧瞧，可你的衣衫？”范瀟亦急道：“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罷！”

　　匆匆趕往萬卷堂，兩人才踏進后門隔著屏風，就聽得張夫人緩緩說道：“文長先生在我家教導瀟瀟和煜官兩個，我心中自是萬分感激的，本當苦留先生，怎奈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個中情由不足為外人道來，望先生見諒。這里有紋銀五十兩、冬夏衣服兩身，權作瀟瀟和煜官的謝師禮，還望先生笑納。”又聽徐渭道：“老朽自出獄以來，視功名為糞土，視權貴為草芥，收碧筠、澂光兩個為徒，固因天資聰穎，實亦慕夫人高義。夫人胸襟氣度非一般男子所及，可惜遇人不淑，惜哉，惜哉！”

　　范樞哼了一聲，范瀟、范煜急忙轉過屏風，見徐渭已經出了萬卷堂，他肥胖的身軀在寒風中微微顫動，走起路來顯得格外蹣跚。突然，徐渭仰天長笑，那笑聲彷佛是對世態炎涼的譏諷，又似乎是對自身際遇的嘲弄，一時徐渭又高聲吟哦：“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p>

　　張夫人直直站起身來，目送徐渭離去。范瀟急至張夫人跟前，問道：“爹爹、娘親，為什么讓徐先生去了卻不留住他？”范樞一言不發，張夫人嘆了一口氣，道：“徐先生要走，就讓他走罷，走了，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他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終不能在這里屈就的?！?/p>

　　“不，我去留住他?！狈鹅险f著就要走出去，只聽后面范樞大喝一聲：“煜官，站住！還有你，瀟瀟，你們倆今天誰都不許走出廳門半步！”那聲音充滿了威嚴，范煜自小害怕祖父威儀，不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范瀟突然鄭重下拜，范煜亦拜倒在地，一起天井叩了八個頭，轉身回房去了。

　　日落黃昏，范瀟再次下繡樓前已重新更衣梳妝，換了一件丁香色纏枝花卉織錦長襖，下配一條月華裙，梳起女兒家的三小髻，單綰了一支陸子岡制的水仙簪。接風的家宴設在去年擴建的楠木花籃廳中，張夫人一早命人前去打掃陳設，將廳中靠墻擺放的兩張黃花梨半月桌聚攏合圓，當晚食烹異品、果獻時新，但在座四人誰也沒心思慶賀團圓，席上冷冷清清，只得草草收場。

　　回到香洲，范瀟不免憂心忡忡，遣人請范煜來合計，道：“徐先生年邁多病，這寒冬臘月一個人能投去何處？煜官，你明早趕緊和文解元他們去找找徐先生罷?！狈鹅细情L吁短嘆，道：“徐先生向來與文家老爺不和，他是不會去找文大哥的。”范瀟亦長嘆一聲，語調卻淡定許多：“我料文解元定有法子?！?/p>

　　次日天亮，范煜匆匆帶上蒼頭、家僮趕往吳趨坊文家中說明來意。文從簡拍案大怒，責備范煜道：“你怎現在才來告我？縱然你祖父不讓，也該遣人給我報個信兒！”范煜無言以應，只懦懦道：“文大哥見怪，我自是難辭其咎的，只是徐先生一把年紀，又有病在身……”文從簡沉思半晌道：“我與文長相交數年，知他心中但有不快必痛飲紹興酒，飲則必醉。如今，只須在城中各家經營紹興酒的酒坊中尋找就是了?！?/p>

　　范煜急切道：“那咱們現在就去！”文從簡道：“不妨?！被仡^又吩咐兩個家僮道：“你們分頭去通知沈相公、張相公、馮二相公到梅三公子家里等我?！庇峙c范煜道：“咱們也別騎馬坐轎了，就走著去，興許在路上能碰上呢。真若尋不著了，就去飲馬橋梅家匯合，平日里數他梅三官最是足智多謀?！闭f罷帶上范煜及蒼頭文信出門一路尋訪。

　　文從簡與范煜一行在城中各處酒坊反復打聽，但始終不見徐渭的蹤跡。待尋至玄妙觀山門前，范煜早已焦躁不安，與文從簡急道：“文大哥，咱們是不是找錯了？”文從簡也開始有些遲疑，卻只得故作鎮定道：“再找找。”兩人正說時，忽聽得不遠處有人放聲狂歌，是北曲的律調：

　　“俺本是避亂辭家，遨游許下，登樓罷。回首天涯，不想道屈身軀扒出他們胯?！蔽膹暮喡酝ㄒ袈?，知道這是一支《點絳唇》，聽聲音似徐渭，但滿街上卻看不見，接著是一支《混江龍》，只聽得那聲音越發慷慨激昂了：

　　“他那是開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來撾。正好俺借槌來打落，又合著鳴鼓攻他。俺這罵一句句鋒芒飛劍戟，俺這鼓一聲聲霹靂卷風沙。曹操！這皮是你身上軀殼，這槌是你肘兒下肋巴，這釘孔兒是你心窩里毛竅，這板杖兒是你嘴兒上獠牙，兩頭蒙總打得你潑皮穿，一時間也酹不盡你虧心大。且從頭起，洗耳聽咱?！?/p>

　　范煜欣喜道：“是徐先生的聲音，就不知他唱得是什么曲，我竟沒聽過！”文從簡道：“你也算是文長入室弟子，怎連他雜劇《四聲猿》都不知道了？”范煜不語。文從簡甚是興奮，說道：“這是文長《四聲猿》中的《狂鼓史漁陽三弄》，這是文長入獄前寫的，我早年曾見過它殘缺不全的抄本，數年前，我與文長相識時曾向他索要原稿，當時他說已毀了，正準備重寫，今日一聽果然不同凡響！”

　　“咚咚咚咚”一通鼓響，三四個玄妙觀的廟祝匆匆從山門里出來，當街大叫：“瘋子，瘋子，快抓瘋子！”引得一大群人圍了上去。文從簡快步上前，分開眾人，問道：“怎么回事？”其中一個廟祝，道：“今早一個胖老頭喝醉了酒，醉倒在廊檐下，好心將他弄進山門里，誰知醒了竟又唱又笑地嚇死人了，方才又要敲觀里的大鼓，我們幾個上去，嘿，他會功夫，三四個人竟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不，你瞧，你們瞧！”那廟祝說著用手指著額頭上隆起的大包，其余幾個也不住**。

　　文從簡凝眉發愁，與范煜道：“糟了，文長定是昨日受了刺激，瘋病又犯了，他這瘋病一犯，狂性大發，親友不分，見人就打，而且他又會功夫，當年他就是這樣誤殺繼室的?！庇謱R祝道：“你們可別進去了?！蹦菑R祝說：“原來是殺人的瘋子！我們可不敢進去了?！北娙艘宦?，又大聲嚷嚷開：“瘋子殺人啦！”瞬時“嘩”的一聲人群散開，很快又小心翼翼地聚攏來，把玄妙觀圍了個水泄不通，只是誰都不敢進山門。文從簡沖著后面的文信喊道：“你快出去，把梅三公子請這兒來，快，快！”文信答應死命往外擠。

　　再聽山門里，徐渭哈哈大笑，那長笑聲蒼涼而凄厲，令人毛骨悚然。接著，又是一通鼓響，徐渭又唱了起來，是一支《寄生草》：

　　“仗威風只自假，進官爵不由他。一個女孩兒竟坐中宮架，騎中郎直做了侯王霸，銅雀臺直把那云煙架，僭車旗直按倒朝廷胯。在當時險奪了玉皇尊，到如今還使閻羅怕?！庇质且煌ü捻懀且恢А读坌颉罚?/p>

　　“哄他人口似蜜，害賢良只當耍。把一個楊德祖，立斷在轅門下，磣可可血唬零喇。孔先生是丹鼎靈砂，月邸金蟆，仙觀瓊花?！兑住菲娑?，《詩》正而葩。他兩人嫌隙，于你只有針尖，不過口嘮噪，有甚爭差！一個為忒聰明，參透了‘雞肋’話；一個則是一言不洽，都雙雙命掩黃沙。”又是一通鼓響，是一支《寄生草》：

　　“你狠求賢為自家，讓三州直什么大！缸中去了幾粒芝麻罷，讒貓哭一會慈悲詐，餓鷹饒半截肝腸掛，兇屠放片刻豬羊假。你如今還要哄誰人？就還魂改不過精油滑！”又是一通鼓響，是一支《葫蘆草混》：

　　“你害生靈呵，有百萬來的還添上七八，殺公卿呵，那里查！借廒倉的大斗來斛芝麻，惡心肝生就在**上掛，狠規模描不出丹青的畫，狡機關我也拈不盡倉猝里罵。曹操，你怎生不再來牽犬上東門，閑聽唳鶴華亭壩？卻出乖弄丑，帶鎖披枷。”

　　那詞曲氣勢雄越，音韻可裂金石。文從簡聽得如癡如醉，竟忘記了圍觀的眾人，和著徐渭曲調的拍子，手舞足蹈起來。眾人以為文從簡也瘋了，又紛紛向后退去，只躲在遠處，偷偷地瞧著。徐渭的歌聲停了，文從簡仍如同置身夢中一般，良久方醒，對范煜說道：“文長以驚魂斷魄之聲，呼起睡鄉酒國之漢，和云四叫，痛裂五中，真可令渴鹿罷馳，疑猿息弄，雖看劍讀騷，豪情不減。今時今日，我方明白‘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之意，真真絕妙好辭，快哉，快哉！”一時，又聽徐渭在山門里縱聲大哭，那哭聲催人淚下，竟有令人斷腸之意。徐渭又唱了一支《新水令》：

　　“我在竹峰坐了二十年，欲河堤不通一線。雖然是活在也，似死了不曾然。這等樣牢堅，這等樣牢堅，被一個小螻蟻穿漏了黃河塹?！蔽膹暮嗩D時又隨那歌聲由方才的慷慨激昂陷入無限哀傷。突然，文從簡感到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擊了一掌，一個激靈轉醒過來，回頭一看，那人正是梅世衡。后面還跟著三人：沈問渠、張云深、馮夢龍。文從簡見了梅世衡，如同見了救星一般，道：“梅三官，你可來了！”梅世衡微微一笑，似乎成竹在胸，道：“我都知道了。我已來多時，你且稍待片刻。”

　　片刻之后，山門里逐漸安靜下來。文從簡、梅世衡一干人等，躡手躡腳進了玄妙觀，只見徐渭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斷抽搐。眾人忙七手八腳將他扶起，喚來一乘軟轎抬至梅世衡家中，又延醫診治。直至黃昏時分，眾人方團團坐定，文從簡眉頭深鎖，嘆道：“文長這病不能再受刺激，還得有人專門伺候才行，我那里卻是有所不便，……”話未說完，梅世衡急忙打斷他，道：“既然來了，就在這里住下，我孤身一人，沒什么顧忌的，也正愁無人作伴，能得到徐先生教誨，更是求之不得。彥可兄與澂光要來看望先生也是極為方便，一舉數得，豈不很好？”

　　文從簡別無他法，點頭道：“也只有這樣了?！鄙騿柷?、張云深、馮夢龍三人也忙道：“我等無事自會過來看望徐先生。”范煜起身，向眾人一揖到底，謝道：“如此，先生就拜托大家了?！闭f著，梅家的下人帶著范煜的老蒼頭張德進來，向眾人一一施禮，又與范煜道：“大少爺，你出來一天了，老爺和夫人在家都等急了，快回去罷?！狈鹅线@才想起天已漸黑，遂向眾人告辭隨張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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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簪：《蘇州府志》載：“陸子岡，碾玉錄牧，造水仙簪，玲瓏奇巧，花莖細如毫發。”徐渭《詠水仙簪》曰：“略有風情陳妙常，絕無煙火杜蘭香。昆吾峰盡終南似，愁釘蘇州陸子岡。”

　　《四聲猿》：明代徐渭的四部雜劇，西陵澂道人稱“明曲第一”。《牡丹亭》的作者湯顯祖認為“《四聲猿》乃詞壇飛將，輒為唱演數通。安得生致文長，令自拔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