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三年上巳,正值杭州府蘇堤春曉的時節。催花陣雨過后,望山橋下水光瀲滟,夕佳亭前遠山空蒙。
已兩鬢斑白的范煜向馮夢龍道賀,道:“聽聞猶龍兄終得獲補國子監貢生,小弟不勝寬慰。近日修訂重刊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及《醒世恒言》這三言,小弟已一一拜讀,細論當以《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與《賣油郎獨占花魁》兩篇最佳,似乎依稀可見當年侯慧卿娘子的綽約豐姿罷?”
馮夢龍眼角處的魚尾橫紋微展,炯炯有神的深瞳中透出無限神往,道:“為兄卻更推崇蘇小妹、李易安、朱淑真、黃崇嘏、花木蘭、祝英臺、劉小官、黃貞女等諸般奇女子,或才高八斗,巾幗不讓須眉;或女扮男裝,揚名立業于世。可惜,終究不夠懇切,也無法秉筆直書。反不如袁中郎辭世前,將高臥柳浪那六年所作的詩文集結成冊,命名為《瀟碧堂集》,更襯出她的風華絕代。”
梅放鶴拄杖起身在夕佳亭上蹣跚踱步,道:“分別卅一載,不曾想兩位賢弟還是這般消極避世,寄情文字以自娛。倘若她在世,想必更掛懷如今這艱難的時局。”
聽罷此言,馮夢龍竟半闔雙目擺首道:“放鶴兄避禍海外多年,依舊不改東林本色。去年己巳之變,建酋入喜峰,陷遵化,兵鋒直抵京畿;陜西大饑荒,災民苦于加賦派餉,流賊四起作亂;而朝中群臣卻執著于東林與閹黨余孽間的黨同伐異,除惡務盡。她若在,又能如何?”
范煜亦黯然嘆息:“她那時未有東林,想來也未必容于東林。了卻君王天下事,所以她終究累了,只在西湖魚月間。”
“只在西湖魚月間?”梅放鶴輕聲念叨著陡然一怔,頓足道,“只在西湖于岳間!錯了,他全錯了!她真正的遺愿,絕非眷戀這段花港觀魚與三潭印月間的蘇堤煙柳,而是希冀躋身于少保與岳鄂王之列,或入土三臺山,或埋骨棲霞嶺!”
范煜從琴囊中取出一張七弦瑤琴置于亭上,調弄了一回琴弦,靜默良久方道:“他或許不明就里,可卻是錯有錯招,此處何嘗不是在于少保墓與岳鄂王墓之間么?倘使一切皆可從頭來過,我倒盼她只愛胭脂水粉、風花雪月。”說罷撫琴而歌,那是一曲《沁園春》:
“才子彌衡,鸚鵡雄詞,錦繡心腸。恨老瞞開宴,視同鼓史,摻撾罵座,聲變漁陽。豪杰名高,奸雄膽裂,地府重翻姓字香。玉禪老,嘆**歌娘,何足聯芳?木蘭代父沙場,更崇嘏名登天子堂。真武堪陷陣,雌英雄將;文堪華國,女狀元郎。豹賊成擒,鹴裘新賦,誰識閨中窈窕娘!……”
變徵之聲可裂金石,陡然間君弦崩斷,范煜終于承受不住氣血翻涌而伏琴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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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碧堂集》:明代袁宏道作品集中極為重要的一種,作于萬歷二十八年請告歸故里至萬歷三十四年入都補儀曹主事前高臥柳浪湖的山居六年。此間,袁宏道閑居鄉野,潛心道妙,日與親友相游處,每以詩酒為樂事,所謂“自覺入真入俗,綽有余力”。《瀟碧堂集》中的詩占袁宏道一生詩作總量的三分之一強,而文亦占四分之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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