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躍躍欲試

　　劉玄德居江夏，后有荊州，定長沙而收黃忠、魏延、宗預、廖力、蔣琬。人皆知其所來，而未知其所來由也，有所知者，亦未盡知也。

　　魏延起于行伍之中，自幼心懷壯志，好奇言，常與鄰家子弟嬉，擺石成陣，弄槍使棒，每沖突必在前，鮮有不傷者，每歸必被其父詈罵。既長，熟讀兵書，廣結豪俠，鄉里浪子皆心向往之。又從人學技藝，刀法嫻熟，好弓箭，能左右射。母亡，一夕攜鄉里數十人而走，投縣蔚從軍。后見天下混亂，軍閥割據，人心惶惶，遂棄械離軍，輾轉南北，以期遇一明主，寄身名下，橫行四海。輾轉宿身于襄陽。后見劉表非成大事之主，又委事于蔡瑁。然蔡家一族只知爭權奪利而不知治理州縣。后見劉備投靠劉表，知將有是非之事，于是過江夏到長沙，而后漸有名聲。時長沙太守為劉表侄子劉磐，黃忠為將守，韓玄為磐副。

　　磐時年三十，有勇略，好賢才，知延文武勘用，故付黃忠手下聽遣。磐以時下中原初定，曹操橫行，近有孫權，旁有劉璋，長沙處荊、吳咽喉之地，將少兵寡，故常接納遠近，黃忠為之來也。其時，荊州法度松弛，富豪將吏常不聽命，又有山賊河盜常抄略民財，壞人屋舍。磐之初來，難以服眾，常恨己意之不達，忠懂兵法，勇猛過人，知人善任，為人耿直，磐甚喜，用之為腹心。黃忠慣使一柄虎頭金刀，且箭無虛發。黃忠暗承劉磐意，招兵買馬，蓄養兵卒，平定州里，助劉磐整頓秩序，秩序為之井然；處理將吏，將吏為之信服；勒兵四顧，山賊河盜授首。

　　忠常恨手下能帶兵之人無多，及見魏延來，滿腹歡喜：“老夫等小子久矣，何來之遲也？”時黃忠五十有余，而魏延三十不足。二人皆善于刀箭，常帥卒伍演習戰事兵法，切磋武藝，交流兵事，情同父子。二人常共宴，暢談天下時勢，有相見恨晚之意。

　　時韓玄與延不和，常欲害之，然不見機會。

　　玄為人傲矜，以己才高于劉磐，常于政事相左。見荊州雖地域廣闊，然劉表非持州之人也，及見曹操橫行天下，虎視荊襄，是以常托書與鄉人桂陽太守趙范，欲見機而反。故于內陰養死士，暗接軍將，買通上下；外結賊盜，以備之需。及見黃忠之來也，平定賊亂，為首寇盜均臨戰被擒，歸以處死。玄既惱怒，又恐黃忠猛勇，不敢妄動。及見魏延初來，日益近于黃忠劉磐，欲急除之，以剪忠之羽翼。

　　黃忠雖獨統軍事，然不自專，常與部屬構思定州防御之策，故部下為之用。忠其初來歲余，欲平定盜賊之患。然常不得，心甚惱燥。

　　忠之貼身將廖立言于黃忠曰“會公來此，曲指一歲有余矣！公勤于軍事，紀律嚴明，軍勢為之振也；然軍中關系，地方人事，皆非我等所長，故或有隱情于內者，非我等可知也。

　　長沙遠于戰亂，田地不壞，百姓勤奮，歲歲有余，故民不患貧。劉景升執法寬厚，或有小人者，不恥不仁，不畏不義，見利而動，見勢而附。然終不敢以性命妄動，故不足以成患也。今或有此眾多不屑之徒，離有余之家而親性命之不測乎？此其疑一也。

　　凡山賊河盜，多貧困之民，或為生活所迫，或得罪地方官吏，無他路而呼嘯山林，劫掠河網，殺富以取財，鋤強以張義，不以性命為憂也。然不致公然趁夜犯我營房，此賊盜有天膽也？此其疑二也。賊盜之患，民之害也。強取豪奪，搶人錢財，害人性命，壞人房舍，無不恨之入骨，狠不索之而亂刀斬于市曹也。而今我等帥軍出行，平定賊寇，一州盡知，然公見有告發者也？事雖百密而必有一疏，此賊盜做惡何止百次，竟無一疏被于人哉？可知皆被所脅矣，亦可知此賊勢之大。此其疑三也。

　　立于民間訪得，失火之劉氏，多行善事，前月其弟升太守書記，竟一日因太守故面責韓玄，隔日其兄家即失火。楊氏一門與人為善，書香世家，數十口人一夕被殺殆盡，在此前楊家女兒曾被當地一惡霸調戲，楊家公子率仆人毆打此人，此人留言必滅其門方解心中怒氣。吾訪得此人乃玄之妻弟何星，此人自州府出來游玩，每到一處必惹是生非，只此次被歐甚而惱羞成怒，故此案計為此輩所做。

　　太守與玄面同而心異，實則已勢同水火，玄為人奸詐狠毒，且有狼子野心，見眼下烽火四起，早已有據州之意。軍中府中之人，半為其黨，外又勾結豪紳賊盜為其張勢，時機一到，即為動手之時也。

　　今我等剿賊，令下子時，丑時已到此輩耳中矣，焉能獲之耶？”

　　忠服其言，于是分軍屯扎，宣曰幾月幾日欲捉拿賊寇，預做準備。然提前數日，分兵數路，以貼身將為首，領精卒突襲賊窩巢，盡獲之！等返回，游行示眾，斬于市曹。此后鮮有賊寇騷擾。忠等此后行事多不計劃，乃臨陳而發。玄為此煩惱數日，計議如何能去黃忠。然不敢輕舉妄動。等魏延到，又做忠之左右，玄恐日長夢多，計謀被識破，且黃忠日日招兵買馬，勢力日隆，長此以往，萬一有所沖突，恐自身難保，其心急如焚，寢食難安。

　　適延遇玄侄于街做惡，怒，拔劍斬之，趨散家將。延善養士卒，每日起行，皆有近身將十數人；且延勇猛過人，隨身常攜大砍刀，時人見之無不瞠目。是以雖殺人而無敢出頭者。及玄知之已晚，憤怒不已，即時派人去索魏延。延欲行，眾皆知將有事，于是商討事宜。或言若韓玄無禮，殺而后快，上有太守，下有黃忠，不當大罪，故愿隨行，以防不測；或言時機未到，宜卑辭請罪，緩行而驟發，不爭旦夕之利，而后再圖大事未晚。

　　魏延大笑：“玄，冢中枯骨耳，其奈我何？且延之所以行天下者，以行義活命；故將只身而往，不敢眾人或有不測也；且所行者，宜也，延不知謝罪之辭。”眾不能勸止，延遂只身行。玄知延素勇猛，故予遣刀斧手四十名于堂兩側，另有百名親隨堂外侯令。欲先定罪而后殺之。延見韓府中有重兵，知玄欲報私仇，不僅心生殺機。玄遠見延來，方欲開口，見延神色肅重，面帶殺氣，雖只身前來，龍騰虎步，不假于人，不僅心有惶恐。雖有伏兵在，玄不能預料結局。于是請魏延座，詢問延殺人因由，寥寥而罷。延由是名聲顯于州縣。

　　延好功名，知亂世乃英雄用武之時，而荊、吳亦用武之地也。故常率所屬，不懈于軍練，隨老將黃忠數平賊患，有顯功，然不能獲升遷，皆玄故也。

　　一日，宗預與魏延醉酒，就席而戲延：“前聞文長兄豪俠仗義，戮玄侄于鬧市，時人竟無報官者，何也？”

　　延對曰“小人為惡，天亦惡之，延惟替天行道耳！且小人之死，百姓之福；何來報官之人？”

　　“其隨從緣何不報官？”

　　“恐誅耳！何足慮也？”

　　宗預大笑“文長兄可謂一方俠士。”。

　　延乘酒性，長身而起，拔劍曰“當今天下混亂，奸雄當道，弱肉強食，仁義不行；百姓朝夕不保，將士血灑疆場，地方豪紳官吏據守一方，各行其征，相互攻伐，拓展疆土。向使延遇一明主，當為掃蕩天下，鏟除割據；匡扶社稷，造福華夏。大丈夫當建功立業于沙場，何足長作俠士哉？”

　　預近身而言曰“聞劉玄德素有恩義，且身出皇室，有雄才偉略；雖數創業不終，然歷盡千險而能全其身，我觀此公將來必作一方之主。今玄德投靠劉景升之下，何不窺機而進？”

　　魏延蹙眉嘆道“玄德之名，聞之久矣。奈何如今其身尚不能存，如何存我？且現在投靠，只身前往，無兵無將，無勢無財，有何功勞？往必不見用。不若假以時日，我等擁兵自重，以待時機。向使玄德大難不死，而有容身之地，何愁不有面見之時。我等居咽喉之地，擁精銳之兵，乘勢以附，必為大功也！然后隨以橫行天下，不亦可乎？”。

　　預拊掌而起,大笑道“慮君思之久矣！”。

　　且說吳中孫權做主之后承平日久，一日對大臣道：“江東自先父兄創業以來，承蒙蔭佑，還算太平。歷數年而至今日，倉廩實而兵甲足，眼見曹賊橫行無忌，上欺天子，中壓大臣，下害百姓，天下怏怏。權不才，欲救黎民于水火之中，鏟除漢賊，一匡天下！諸位可不避遠近，只管進言！”

　　眾人一時紛擾，無有出列者。張昭獨座，埋首默然，似有所思。眾見昭不言，皆不敢造次，稍遲，竊竊私語，言語紛雜。張昭怒，言于眾人曰：“大王欲王天下。忠臣良將建功立業之時也，此大事，何私語為？”

　　陸績越班進曰：“臣以為以近言之，曹操，劉表也；以遠言之，劉嶂，張魯也。劉景升經營荊州數十年，土地膏腴，物產豐盈，且遠離戰亂，百姓安康。其才也，一時俊杰；其能也，國之棟梁。劉季玉居有蜀中兩代矣，不問外事，但務治理，累年經月，富甲天下。而曹操陰險，天下皆知，故親人不親，近人不近，以防不測之禍也；又征伐不已，民不聊生，盜賊四起，流寇橫行。今若近聯劉表，遠接劉嶂張魯，率吳中忠勇精銳，揀選良日，昭告天下，以討曹操，則必天下踴躍，心向往之；曹兵內憂外患，則亂必生，趁其亂而伐之，建功立業必矣！”

　　虞翻、蔡澤、潘嶂、陳武等深以為然，皆曰此事可行。孫權聞之，正合心意，大悅，正欲開口，不料下面站出一位老臣來，孫權一看，一腔喜悅早去了九分九。不是別人，正是張昭張子布。

　　張昭直了直腰，又拱了拱手，正言道：“老臣突感不適，胸口煩悶，想已年高故也。請準早退！”。

　　孫權料張昭不欲聽戰事，暗討：他走了，吾等正好行事，反少了口舌之爭，不僅平添了幾份喜悅，故戲之曰“卿精神抖擻，紅光滿面，身體強健不減當年，亦有不期之恙乎？”

　　張昭道“豈止不適，更欲著火也。”

　　孫權暗叫不好，知他必又要有一番訓斥了，但也只好強笑道：“著火為何？”

　　張昭指了指陸績一干人等“老臣盡聽狂人妄語，五臟俱焚，奈何不著火也？！”

　　孫權見他口無遮攔，全不把一班臣下放在眼里，心中不悅，但無可奈何，按著性子目視張昭：“如此，愿聞公高論！”言語之中已經是一團火氣。

　　張昭深知孫權，權當不覺，低眉垂眼，拱了拱手，道聲不敢，才言道：“圣人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欲以現東吳之地爭鋒天下，吾不見其宜也。”

　　權知下面必有一番長篇宏論，今日之論必又半途而廢，已經是意興闌珊，見張昭仍低著頭，然后對張昭恩了一聲。

　　張昭尚不知，繼續道：“兵者，兇事也。雖勝者亦損兵折將，耗費糧餉；快者一年半載，慢者經月連年，而今百姓日夜勞作耕作不休，尚不足下養家口上交賦稅。家口不足食則怨，賦稅不足交則罰；怨則不親，罰則不服，不親不服則盜寇生焉…….”

　　聽到“盜寇”二字，正中孫權疼處。連年來江東豪門地紳眼見孫氏突如其來，殺人放火，攻城掠地，又須上繳各種賦稅，早已不滿，常勾結賊寇騷擾地方，孫權曾多次派兵圍剿，奈何其多如星火，此滅彼起，不可盡除，心常病之。如今方高興之時，又聞張昭言及于此，心甚惡之。

　　權不僅怒曰“先父兄在世之時，生于憂患之間，長于艱難之中，朝有空腹之憂，旦有殺身之禍；然其二者，猶披堅執銳，舍身忘死，欲正綱紀，以救蒼生。可惜天不假年，皆英年早逝。權今見領全吳之地，養精蓄銳，枕戈待旦，以討曹賊，以安天下。今卿言不及題，肆意滂沱，此朝堂之宜乎？”后面本欲說“先辱群臣，后慢主上，何異曹操？”，好歹壓住無名之火，但亦不免憤然作色。

　　張昭佯作不覺，昂首侃侃而談：“曹操東征西討，驅劉備，擒呂布，滅袁紹，定匈奴，所到披靡。如今中原粗定，綱紀目張，武有張遼，徐晃，張合，于禁等輩，文有荀氏叔侄，程昱，賈詡之流；興農業，開荒田，調賦稅，編游民；舉賢認能，唯才是用；是以民心安定，秩序井然。而眾小子竟不知也，竟如癡人言夢，猶言曹操可取之利，不是狂人妄語又何謂也？”

　　孫權憤然作色道：“眾人皆癡人，張公乃圣人耶？圣人必有高論，吾輩凈雙耳而待也!”

　　昭對曰：“臣愚甚，竟致主上怒火如此，既然，請恕臣直言：自先公諱堅見領長沙太守，奉調勤王，鏟除董卓，后喪于黃祖賊子，不再東顧，隨失屏障。是以先主諱策不得已而趣袁公路耳，輾轉得先公魯陽舊部以為根基，而后依次東進，方有今立足之地。雖今數年，然豪門并出，民風迥殊，秩序粗定，民尚未安。昭竊以為內不固不足于圖外，民不安不足于爭先也。且所以立國安家者，兵將重要固然，吳中自古乃用武之地，百姓千萬，將軍振臂，誰不爭先？故兵將為之不愁也。然則，有更甚于此者。將軍必不可不察也！”

　　孫權見張昭頭頭是道，稍有道理，火方降下，直言道：“見教一二可耶？”

　　張昭看孫權顏色轉安，正中心懷。乃道：“圣人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今吳中有不安事，非臣不知此也，非主上不知此也。樂之者然，惡之者亦然，非除之而后安，無有良策。臣以為，賊寇不可統一而言：有流寇，此無業游民也，可招而安之；有山寇，此窮困之民也，可寬而安之；有城寇，此非分之民也，可誘而捕之；有頑寇，屢敗屢戰，概有所依靠也，此必追而剿之。寇盡而民安，民安而寬之田賦差役，假之時日則民富，民富則財積，財積則國強。何謂國強?軍精兵銳，庶民教化，上下一心，君臣無間。若此，雖不征，則天下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