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風雨之夜，美夢終究成真

　　這期間遇上寒潮襲擊上海，連日風雨交加，氣溫降到了冰點以下。

　　一天晚上，我懶得開空調，八點鐘不到就躲進了被窩，瞪著雙眼呆呆地想著心事，有人敲門也沒有聽到。后來到底聽到了，我厭煩地問了一句“什么人？”回答的好像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誰？對不起，我已經休息了。是小王吧？有事明天再來！”小王是我不久前雇的一個鐘點工，她做事勤懇，但頭腦有點低能，有時候晚上也會來給我打掃屋子。

　　“是我啊！你怎么聽不出我的聲音了？”

　　“啊，小李！”我一聲驚叫，就像一頭狂喜的野獸猛然躍起，奔去給她開了門。

　　小李沒有帶傘，身上已淋滿了雨水，臉上戴著一副墨鏡。她在門口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進門后叫我趕快回到床上去。

　　“你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大聲問，“今晚上風雨那么大，外面有多冷……”

　　“快去睡覺！”她硬是把我推進了臥室，推上了床，“這樣的天氣你為什么不開空調？空調遙控器在哪里？”

　　我立即拿起床頭邊的遙控器開了空調。

　　“你裝了熱水器和取暖器沒有？”她問。

　　“都有，取暖器就掛在衛生間墻上。”

　　“那我得先洗一個澡，再和你說話。雨太大，雨水鉆進我的衣領，渾身冰冷。我是在叫出租車時淋的雨。可是我不帶任何東西，替換的內衣也沒有。”

　　“讓我給你找一找。”我又趕忙起了床。

　　“不，你會受冷的，我怕你已經受冷了。還是由我自己來找，你只要告訴我放在哪里就行。”她說著又把我推上了床，并且拉起棉被裹緊了我的身子，不許我再動彈一下。

　　“你可以在五斗櫥最下面的一只抽屜里找，那里有我妻子留著的一些衣服。”

　　小李翻來翻去地找了片刻，最后拿在手里的竟是露露過去自己動手縫制的兩條睡裙中的一條——那條紅底白花的短袖薄綢睡裙。是啊，其中有一條由我給露露拿到香港去了，另一條卻一直留在家里。

　　等小李洗完澡回到了房間里，空調已開始發揮作用，整個房間里已溫暖如春。她就穿著這條幾十年前的老式睡裙，坐到了我的床沿上。

　　她的臉上仍然戴著墨鏡，還不肯拿掉。

　　“我已經和他們攤牌了，”她說，“我把我們的關系都對爸爸說了。事情是這樣的：我哥哥怕我以后只會在家里吃閑飯，他火急火燎地給我找了一個丈夫，是他們旅行社的一個財務經理，三十八歲，沒有結過婚，小時候生過小兒麻痹疹，腳是跛的，父親是一個離休干部，家里經濟狀況很好，房子很大。我爸爸很滿意。從此爸爸就整天都管著我，不許我給你打電話。其實那天你打電話來時我就在他身旁。我覺得他太勢利了，一轉眼之間就用這樣粗暴的態度和你說話，太讓我生氣。今天他們非要我去和對方一家人見面不可，我忍無可忍，突然來了反抗的勇氣，什么都對我爸爸說了。當時我哥哥已在餐館里等著我們。爸爸當場扇了我一巴掌，還給我哥哥打了電話，叫他馬上回家來教訓我。我很害怕哥哥回家來打我。他會的。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因為和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師一起去跳了幾場舞，他就打過我。所以我趁著爸爸到房間去吃高血壓藥的機會，就這樣逃出了家。我只帶了我的錢包、身份證和一串鑰匙，此外就是我這個人了。”

　　我聽了當然非常震驚。她的行為已接近于私奔，這還了得！

　　“怎么樣？你為什么不說話？你害怕了？”她搖晃著我的身子問。

　　是的，我的確有點害怕。我這輩子因為談情說愛而闖的禍、吃的苦頭已經夠多了，如今到了這么大年紀再招惹上一個拐騙年輕婦女的罪名，還怎么能吃得消？不過當時我已經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難道還能把李紅推出門外去嗎？再說，我的內心深處也絕對不想這么做！我多么需要她，多么需要她這種不考慮后果的真心誠意的愛！

　　我毅然下定了決心，讓所有的倫理道德和名譽地位統統滾蛋，統統滾到汪洋大海去吧！我少不了小李，我為什么不能和她永遠生活在一起呢？

　　“說話啊，”小李還是不住地搖晃著我的身子，語調更加焦急，“你不說話，比害怕我哥哥打我還更讓我害怕！也許你已經看出了我臉上的破相，看出了我的丑百怪模樣，不再喜歡我了？”

　　“臉上的破相？什么破相？”我抱住了她的肩膀問。

　　“好吧，反正總是瞞不過你的，現在就讓你看個夠吧！要是你為了這個想拋棄我，你就拋棄我好了！”她說著立即拿掉了臉上的墨鏡，把她的臉直直地正面對著我。

　　天哪，原來小李的右眼已經摘除了眼球，留著一個深深的凹口，相當可怕；她的鼻梁上也有了一個很深的疤痕，看上去鼻梁也歪斜得很厲害。

　　不看猶可，這一看，我立即把她狠命地摟入了我的懷抱，摟得那么緊，都使她激動得有點喘不過氣來。我接連不斷地吻著她，幾乎吻遍了她的整個臉蛋，包括她那只深陷的右眼眶，還有那個歪斜的鼻梁。

　　“你永遠都是我的最愛，我的小天使！”當我們忘情地相互狂吻了一番以后，我把她的身子略略移開了一點，緊盯著她的臉說。

　　“你果然是一個好人，”她說，“其實我一直相信你是一個好人。我相信我不會找錯人。現在我們別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好不好？我好久沒有開心的日子了，今天我們得好好開心一下！今天……對我來說……可是一生中最最重大的一個日子，一個從未體驗過的快樂日子！我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我……”

　　她低頭猶豫了片刻，先把床頭燈擰息了，然后就“刷”地一下子鉆進了我的被窩……

　　記得我在安徽勞教農場服刑期間，曾經發生過這么一件事：在勞教農場，勞動的艱辛和生活的艱苦是不消說的，憑了我的意志力我都忍受下來了。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在那里再也看不到一本文學作品，精神上的空虛使我的感情生活陷入了窒息狀態。我多么想找到一本有藝術欣賞價值的文學作品，哪怕能讓我匆匆瀏覽一下，解解渴也是好的啊。一天，人們叫我到窯廠去幫忙，給了我一些廢紙用來引火燒窯。我剛拿起這些廢紙，突然發現那里面有一張折疊過的紙頭像是一本小說書中的一頁，大概是用來包過什么東西后隨手丟棄的。我見身邊沒人，連忙把它撫平后細細看了一下。原來這是《紅樓夢》當中的一頁，頁碼為269到270，邊上有這么一行小字：“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我知道這一頁《紅樓夢》的藝術價值，里面寫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在大觀園桃林邊上偷看《會真記》后，相互戲謔、初吐愛意的細節，以及林黛玉到梨香院墻外偶然聽到戲子們在唱《牡丹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時如醉如癡、心向神往的心境。這是寶、黛戀情中十分重要的一筆，而且充分表現了賈寶玉和林黛玉，尤其是林黛玉的藝術靈性和人生感悟。我立即如獲至寶地把這一頁《紅樓夢》小心折疊起來，放進了口袋。這以后，只要邊上沒人，我就會拿出來反反覆覆地閱讀欣賞，從中領略曹雪芹給予我的至高無尚的藝術快感，使我在寂寞、孤單的生活中找到一點應有的快樂……

　　這天晚上，我半夜醒來后一直回想著這件過往已久的快樂事，越想越體會到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正像小李在上床之前要求我的那樣，把所有的不愉快都丟之腦后，該快樂的時候就快樂，只想快樂的事，不想別的。

　　沒料到，我已經很快鬧醒了小李。

　　“你怎么醒來得這么早？天色還沒有亮呢！你在想些什么？”她在半醒狀態中親熱地問。

　　我就把我想的那件往事，仔仔細細地告訴了她，和她共享我的人生快樂。

　　“你真是一個富有浪漫情懷的人！我就喜歡你的這種浪漫情懷！我聽了很高興！你快樂，我也快樂！我生來就是一個喜歡尋找快樂的人，何況現在……”

　　“當然！”我興高采烈地說。

　　看來李紅和葉露露不同，她由一個童貞未鑿的姑娘變成為一個成熟女性，一夜之間就完成了這個過程。是啊，時代不同，人的性格不同，人的觀念、行為、體驗和態度也就完全不同。

　　她的性格太可愛了！我就喜歡她這種熱烈而無所顧忌的大膽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