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偶爾有幸去敬陪教育和文學類一些會議的末座,我也直接或間接地見聞過一些地方官員,卻大都沒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有吳耀堂(鑒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姑隱其真名)是個例外,因為他過于“兩面派”了。
吳耀堂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擔任我們鄉政府的秘書。身為秘書,本應該忠實地按直屬上司的意圖行事,但他卻常?!瓣柗铌庍`”。
那些年鄉里也許是想讓村民致富,也許想弄點政績,時不時會弄來些新品種叫村民們耕種,但因幾次的事后銷路不佳而當初帶頭的領導已上調因而難以上訴,村民們不再積極響應鄉里的號召,鄉里只得不時地突擊檢查,一旦發現村民又在自家田地上不按規定種植,就立即扯掉,勒令他們重新按要求種上新品種。
吳耀堂是本地人,不想得罪鄉親們,每次行動之前都要找點頭痛或拉肚子之類的借口來推辭,但外來的鄉黨委書記和鄉長更知道有他這本地秘書在身邊,有利于緩和跟村民的矛盾,執意要帶著他。秘書沒法違抗領導的意旨,吳耀堂便轉而提出先行十幾分鐘,說是先去組織相關村干部配合,免得出現意外的話,也不好看。鄉領導聽著舒服,覺得這秘書很懂事,微笑著點頭同意。
鄉政府通往村里的公路或小路上于是時不時響起吳耀堂秘書那著名的咳嗽聲。
也許為了排解鄉村工作的孤單寂寞,也許是為了和群眾打成一片,鄉村干部在煙酒方面不乏高手,秘書吳耀堂自然也免不了俗,但他的煙酒后遺癥比同行們要大得多,動不動就咳嗽,一咳就連著來,幾近于哮喘和野獸的咆哮,能傳到兩三里開外,往往會咳得他彎腰蹲下,痰和眼淚鼻涕一起來。一聽到他那野獸進山似的咳嗽聲,正在私種莊家的村民立即就用樹枝蓋住秘密,而后轉移到按鄉里規定種上了新品種的田地上,一個個很聽話的樣子,個別人還微笑著跟鄉領導打招呼,感謝鄉領導給他們指引了新的致富路。來不及或沒心情掩蓋時,村民們索性作鳥獸散,逃去無蹤。
鄉里最難搞的莫過于計生工作,為了解決計生方面的釘子戶,鄉里免不了要隨時了解情況,及時乘夜去抓捕,以起個殺一儆百的作用,免得年終時鄉里的錦旗被縣里一票否決。
本地人吳耀堂照例又被鄉領導硬性帶去防止矛盾激化,吳耀堂自然又暗暗叫苦。身為鄉政府秘書,吳耀堂很清楚計劃生育的重要性,也知道農村的福利還不到家,傳宗接代和養兒防老養兒撐出家里面子的思想一下子還改變不了,還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以免死無葬身之地的道理,但他更知道違抗上司的話,他的工作就會由秘書變成普通干事進而到自由職業者,每月能給父母的養老金就將變成負數。吳耀堂只得又提出先走幾分鐘去開路,以確保領導的人生安全,領導自然不便反對,于是吳耀堂那簡直要使地動使山搖的咳嗽聲又響徹于鄉里的夜間,超生或準備超生的人家自然就轉移得干干凈凈,那速度和效果簡直可以相比于當年的地下黨。
暗中的巡視總是沒怎么抓住負面情況,看著季度工作總結上滿是豐腴的正面性詞語,鄉領導相當開心,恍惚中好像看到錦旗和上調的文件已隆重下到了自己的抽屜里。
但好事總是不長久,還是有人去告了密。秘書吳耀堂遭了處分。為了處罰得更徹底,鄉里領導微服下訪時,特意要他跟著一起去,不許提前走也不許落在后面,更不許咳嗽。于是就要面對著被鄉領導抓住的鄉親,吳耀堂只得厚著臉皮裝看不見。領導要故意問他該怎么處理時,他倒很乖地說聽從領導的裁決。實在要起沖突時,吳耀堂就夾在中間,讓村民的拳頭落在他身上。等把違反計劃生育的村民帶到鄉里后,吳耀堂再抽空去訴苦說他已經沒有機會獨立活動。
巡查的結果很合理,抓住了個別落后分子,但主流還是很不錯的,緊接著還有了鄉里成功轉化落后分子的材料。
領導于是給秘書吳耀堂的白眼更多也更寒冷了。被抓的村民納悶吳耀堂怎么不先來咳嗽了,繼而就認定吳耀堂不再想著鄉親們,并不相信吳耀堂的苦衷,從此把吳耀堂當作忘本的人。吳耀堂再次走過時,村民們給予的不再是“快到家里來坐坐”的邀請,而是關門聲和口水聲了。
吳耀堂到頭來里外不是人。
我跟吳耀堂只見過一面,印象卻不淺。那是我還在老家工作時的一個節日里,我和一個熟悉的女生去玩,路過鄉府所在的三岔路口,坐下來暫時休息時,見吳耀堂也正蹲在路邊,不知是在等車還是在看人過路打發無聊。我跟他打了招呼,他看著那女生的背影,小聲而神秘兮兮地鼓勵我:
“快馬加鞭,弄到咱家去?!?/p>
話有點粗,那女孩也根本不是我的追求對象,但一個“咱”字讓我感到了他的關心,覺著親切,至今我想起來還有點感動。
半年后,我遠遠地離開了老家,到了南方沿海,再也沒見過鄉秘書吳耀堂同志。2013年春節,我回老家過了年,問起吳耀堂的近況,鄉親們說他早已退休,沒有兒子,去抱了個養子,如今也讓吳耀堂升級做爺爺了。
我心里替他不平。我知道吳耀堂這樣的秘書是升不了官的,但沒想到老天竟然罰他無后。但愿養子能盡親子之孝,讓他安享晚年。阿門?。?01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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