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患難見真情

　　正像小李以往對我說過的那樣，她爸爸待人接物的態度相當粗魯，毫無文化教養，說起話來總是帶著一種教訓人的口氣。不過他的長相倒不壞，年輕時候可能還是個英俊小伙子。我開始去看望小李的時候他還比較客氣，后來去的次數多了，他就漸漸流露出了厭煩和懷疑的神色，很不高興和我說話。因而我也盡可能和他少說話。

　　我每次去，遇上小李她爸爸不在醫院里，小李總得讓我扶她到會客室里去私下悄悄說話。小李已經不想再談日本人的事。她說談了也沒多大實際意義，反正接受教訓就是。她也不想沒完沒了地去和日本人打官司。

　　我們談的都是她的病情和今后如何面對生活的問題。

　　我曾經向她提出，如果可能，應該考慮移植人體角膜，費用可以由我承擔。但她堅決不同意，說，一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她無法向他爸爸解釋我為什么愿意承擔那么大的費用，二是她對生活的期望值已經不高，只要能太平無事地活下去，能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也就心滿意足了。

　　“世界上的盲人很多，他們還不是都心平氣和地生活著？我們在杭州遇上的那三個盲姑娘，她們到處流浪，靠賣藝也生活得很有自尊和自信。我的生活環境畢竟比她們優越得多了，而且……而且還有人這么關心愛護著我……只要你今后還……”她的嘴角又翕動起來了。

　　“這一點你可以絕對放心，只要你……”我說著，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向她表示我對她的滿腔愛憐之情。

　　有一天，我去的時候小李不在病房里。病房里幾個不蒙眼睛的病友對我說，5號床病人今天第二次動手術，現在正在手術室里，大概過不了多久便可以出來，我可以在病房里等一等。

　　我剛坐下，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病友便說：“5號床的姑娘說你是她的一位老師，這樣好的老師真是世上少見啊，差不多天天都來看望她。她對你這位老師的感情也很深，對她爸爸也沒有這樣深呢，從沒叫她爸爸扶了到外面去說過什么私房話。她還總是喜歡和我們說起你的事，說你的為人有多么正派，良心又有多么的好。是啊，能有你這樣的一位好老師也是前世修來的福份！”

　　我微笑著不做聲。但那位病友緊接著又問：“你學生說你已經退休，可看上去身強力壯的，好像還不到這個年齡吧？你究竟有多大？”

　　我更加不想回答了，只是對她傻笑了一下。我正擔心她還會繼續往下問，走廊里傳來了一陣輕快、忙亂的腳步聲，人們已經把小李推進了病房。除了幾位醫務人員以外，跟著進來的還有小李的爸爸和一個身材特別高大的男青年，肯定是小李的哥哥無疑。

　　病房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我立即站到了不礙事的地方。

　　小李還沒從全身麻醉狀態中醒來，雙眼被環繞著頭臉的一條紗布遮掩著，但還是能看出她的臉色慘白得非常可怕。醫生很快給她裝上了監護儀，調試了一下，又交代了護士一些什么，然后對小李的爸爸說了一句“手術很順利，有希望”，便匆匆走了。

　　我很是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么樣才好，心里免不得有點責怪小李為什么事先沒有告訴我今天是她動手術的日子。我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我還是到走廊上去等候才對，沒和她爸爸打個招呼便悄悄出了病房。

　　沒想到小李的爸爸緊跟著來到了我的身旁，臉色特別和氣，一把拉了我和他來到了走廊末端的窗前。

　　“徐老師，我是個粗人，說不來話。”他的神態非常局促不安。“開刀前小丫頭對我說，她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但她自己不好意思開口……她現在沒有醫保，開刀的費用太大了……沒辦法……住院費也都還拖欠著……”

　　我很快聽出了他的意思，不安的心情立即消散。小李故意請她父親前來向我提出借錢的問題，這一下事情就順理成章。她肯定在她父親面前說了我的不少好話，讓她父親相信了，放心了。她所以不把開刀的問題事先對我說，也正是這個原因，使她哥哥見了我的面也不得不客客氣氣地對待我啊。

　　小李真說得上是一個聰明透頂的機靈鬼，什么棘手的問題她都有解決的辦法。可惜她的機靈還是比不上日本人的狡猾，在幾十億日圓的誘惑下，白白喪失了一雙晶瑩秀美、風情萬種的漂亮眼睛。

　　我當場就答應了小李她爸爸提出的要求。我說，李紅是我所有學生中最有發展前途的一個好學生，遇上了這樣的不幸我做老師的當然也應該盡一點應盡的責任，助人為樂是任何人應有的品質。

　　實際上我心里早就抱定了這么一個主意：只要對小李的健康有利，讓我傾家蕩產我也是在所不惜。

　　這天傍晚等小李清醒過來以后，看看她的情況很穩定，我就趁機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餐館里請他們父子兩個吃了一頓便飯。雖然相互間說話不多，總算有了初步的交往。不過我發覺小李她哥哥的臉色自始至終都很陰沉，還自作主張地要了兩瓶啤酒，自斟自飲，一點也不懂得客氣，眼里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

　　一個星期以后，聽說小李的手術傷口愈合了，已經拿掉了蒙眼的紗布。但不知道為什么，她不讓我再到醫院去看她，只叫她爸爸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說了她的情況，說她的左眼已能看清面前的東西，叫我放心。

　　又過了兩個星期，小李自己終于給我打來了電話，說，為了節省開支，她已經提前出院，以后只需定期去門診一段時間便成。

　　“告訴你，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我的左眼已挽回了0.2的視力，沒有成為真正的瞎子。醫生說，只要我休息得好，這只眼睛的視力可能還會有進一步的提高。現在我生活已完全能夠自理，還能勉強看看報紙，你相信不相信？可惜我家里沒有電腦，要不我可以試著發個E-mail給你！我家附近有一家網站，你希望我到網站里去給你發個E-mail嗎？”

　　“我聽了很高興，真的，我非常高興。不過你的眼睛還需要絕對休息，千萬別胡鬧。等你的眼睛完全康復了，我可以給你去買一臺最好的電腦，那時候我們就天天都可以通E-mail。不過我現在很想去看看你，什么時候我能到你家去看你？”

　　她考慮了好久說：“其實我也很想早日見到你，但還是再等一段時間再說。這幾天爸爸老是在問我，你為什么會對我這么好，慷慨得使他不敢相信；還有我哥哥，自從我出院以后他就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們還是應該小心一點為好。希望你還是安心寫作吧，你也應該好好寫作了，寫作能讓你的生活過得更有意義，對你的身體健康也有好處。我會常常給你打電話的。”

　　不管怎么說，小李的視力能恢復到這一步，已經使我大喜過望。即使暫時不能和她見面，我的精神狀態也已恢復得十分良好。我不僅聽從了她的話，開始繼續寫作，每天早晨的體育鍛煉也像以往一樣堅持不懈了，一早起來就朝公園里跑。

　　小李常常給我打電話，她的情況我都能知道。她說她的視力又有了進步，已經恢復到0.3，開始在看一些日本的兒童畫本，打算翻譯一些日本的兒童畫本讀物。我連聲稱好。

　　這樣過了兩個月左右吧，小李突然不再給我打電話了。一連五天我都沒有接到她的電話。我忍不住給她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爸爸。令我大為驚奇的是這位曾經對我一度和顏悅色的老漢又變得粗魯無禮了。他只說了一聲“小丫頭不在家”，立即掛斷了電話。

　　我怔住了，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出什么事了？是因為他們已發現了我和小李的私情把她監護起來了還是怎么的？該不會是小李對我變心了吧？不可能！我相信小李決不是那樣的人！

　　我很惶惑不安，只想不顧一切地跑到她家去找她，卻又怕把事情鬧大，使小李更加為難，更加無法在家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