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顧銳離開八年后第一次在N市的晨光中醒來。清晨強烈的光線打在顧銳的臉上,她窩在欽寶病房的沙發上,怔怔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曾經在這個城市生活了整整二十四年,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是它給予的,可是現在僅是離開了八年,顧銳卻覺得好像再也不了解這個她曾最無法割舍的地方了。賜予自己骨血的至親都已離開,這個城市本已與她沒有了血脈相連的羈絆。她放縱自己流浪在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城市,本以為就可以這樣靜靜地一個人生活一輩子,不帶怨念和期待。不過就在昨晚,她決定改變主意。她的欽寶,就像是照射自己的一面鏡子,也是顧銳最后的羈絆,既然那個人回來了,那么她斷不會讓那個人再次得逞,傷了她如今最珍視的人。
昨晚顧銳已經在病房里用毛均言的電腦給人事發去了調職申請,顧銳本來就是秦總欽點的人,因此人事的郵件回復地非常迅速,讓她隨時都可以來公司辦調職手續,顧銳決定在最短的時間內調回N市,她要回來欽寶的身邊,回到這個她最害怕回來的城市。女人總是會在自己最愛的人遇到危險的時候表現出令人恐懼的力量,即使再多困難險阻,這種力量也會帶領她們披荊斬棘。顧銳再也不忌憚記憶中的那些人,還能有什么他們可以用作籌碼來傷害她的?無非那些陳芝麻爛豆子的破事,八年前她早就聲名狼藉,現在她都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年紀了,還有什么可以怕的。生活早就已經將她打磨得刀槍不入,流言既然已經被所有人斷定為事實,那么她還有什么澄清的必要?她不在乎!如果說八年的時間帶給顧銳什么,那么就是一顆在歲月的打磨中日益冰冷的心。
但是今天,她的這顆心開始變得火熱,卻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為她僅存的最后的親情。顧銳不勇敢也不強韌,可是誰要是想要傷害她最后想要保護的東西,除非是從她顧銳的尸體上踩過去,否則休想動欽寶一根頭發!
顧銳從沙發上起來,慢慢地踱到窗臺邊。這個病房是毛均言打通了關系親自挑選的,那個男人的金錢與人際在這里得到充分地體現。病房的位置極好,是N市中心醫院剛落成的高干病房樓,住在這里的病人非富即貴。顧銳視線所及的地方是一洼清澈的人工湖,將普通病房樓和這里隔開,獨留這一處清靜的地方。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竟然能這么正大光明地存留如此奢侈的清凈,這讓顧銳不得不感嘆權貴的力量。顧銳就這樣一個人站在窗邊,清晨的空氣很清新,刺目的日光讓她微微瞇著眼,鐘楷背對著她站在那人工湖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顧銳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陽光灑在他的淺灰色絲質襯衫上,他低著頭,一動不動,風鼓著他的襯衫,這讓顧銳第一次覺得那個器宇軒昂的男人好像并不如想象中的過得那么好。她也寧愿他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至少是離開她之后。
但是顧銳明白,這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他怎么會過的不好,從建筑轉行做藝術理論研究,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設計批評界的紅人。時光沉淀下來的不僅僅是距離,也是改變。誰能想到當年那個愛逗笑耍寶一刻都停不下來的人竟然能安靜下來做起學術研究?那曾經是顧銳最想要從事的專業。八年前他們兩個放棄了保研讀這個專業的資格,她渾渾噩噩地干起了一個不是很熱衷的工作,他卻帶著仇恨去皇家藝術學院繼續進修。顧銳不愿意承認自己這么多年一直在關注著他的改變,他用自己的行動一步一步地去實踐他們曾經的夢,她怎會不懂?可笑的是,他們竟在歲月的流轉中丟失了彼此。
“銳銳,你在想什么?”欽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醒了。
顧銳回頭看到欽寶在日光中蒼白的臉,臉上浮出一個笑,同時走到她的床前,理了理她凌亂的發絲:“沒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想通了。你餓了沒有?”
“不餓?!睔J寶搖搖頭看著顧銳說,“銳銳,不要鉆牛角尖,我看得出來,你還是愛他的,鐘楷他也愛你?!?/p>
顧銳摩挲著欽寶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愛,是什么?我已經沒有感覺了。欽寶,我現在只是不希望自己身邊的人再受傷害,其他我都不在乎?!?/p>
“可是你明明愛的啊,那你怎么辦?”欽寶急切地辯駁。
“愛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愛也分孰輕孰重。我現在只希望身邊的人能夠幸福,你能夠幸福。是的,我愛鐘楷,可是這愛的代價太高了,我要不起。他愛不愛我,我已經無從分辨了,也許當他八年前離開我的那一刻這愛就已經死了。我和他在一起不過四年,可是那個女人卻和他在英國一起生活了八年,欽寶,你說,我還會相信他是愛我的嗎?”
顧銳說完就呆呆地看著窗外不說話,欽寶也無從安慰,只是輕輕地嘆氣。
“欽寶,我已經申請了調職,明天就回去辦手續,我要在這個城市,和你一起,誰也不能傷害我們?!?/p>
……
欽寶的“意外”流產使得顧銳再也不敢離開她一步,毛均言請來的護工工作非常仔細,顧銳不需要太勞累,就盤腿坐在沙發上說著這些年的一些趣事給她聽。兩人感覺好像回到了大學的時候。當時他們兩個是宿舍里面最能睡的兩只豬,每每其他舍友都走光了日上三更兩人還是睡得很憨,等自然醒的時候就已經是下午一兩點了,那時候她們的床鋪就在彼此的對面,兩人就這樣側著身體和對方打招呼,嗨,早。然后嘿嘿笑個不停。
年少的時光都是美好而單純的,不識個中愁苦滋味。那時候她們一起念著藝術大學的室內設計的課程,夢想就是打造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然后就那樣昏天暗地的在自己的小空間內睡到死。她們每天同吃同住,如同連體嬰兒,生活美好得就像蜜罐里的糖果。后來,欽寶和她的青梅竹馬談起了戀愛,顧銳也遇上了鐘楷,一切美好的背后,災難也便不期而至。
暮色降臨,當毛均言到病房的時候,欽寶已經在顧銳的聲音中睡著了。毛均言拍了拍顧銳的肩膀說謝謝,然后遞給她一個手機,顧銳這才想起來,手機和行李都在鐘楷的車里忘了拿。毛均言掖了掖欽寶的被子,然后小聲對顧銳說:“他在樓下等你?!?/p>
顧銳當然知道他是誰,可是她不想動。毛均言看著顧銳呆滯的臉,也覺得別人感情的事情不宜插嘴,從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張卡片對顧銳說:“這是酒店的房卡,我幫你開了一個房間,你好好休息一下吧。寶寶這里有我就行了?!?/p>
顧銳這才收回了些神志,這兩天她過得就像是個孤魂野鬼,飄飄忽忽地就像沒有了根的浮萍,她茫然地接回了房卡就往外面走,還不忘和毛均言揮手再見。毛均言擔憂地注視著她離開,回頭卻發現欽寶已經醒了,他愛憐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說:“怎么醒了?”
欽寶蹭了蹭他的手,干燥地掌心帶給她安心的溫暖:“我沒睡。但是我要是不睡,銳銳就不肯走?!?/p>
毛均言點點頭:“顧銳也挺不容易的。”
“毛哥哥,我怕銳銳做傻事。她這個人,總是會鉆牛角尖。我擔心她?!睔J寶皺眉看著毛均言說。
“沒事。”他安慰地搖頭,“我會幫助她的,顧銳是你的好姐妹,那也就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會讓她出事的。安心睡吧。”
欽寶這才挨著毛均言的手閉眼睡去,獨留毛均言一人盯著床頭想得出神。
顧銳走出病房,習慣性地朝那個人工湖看了眼,鐘楷已經離開。她苦笑地搖搖頭,轉身卻看見鐘楷就站下自己的后面,顧銳嘴角的那一絲苦笑就沒有收住。一天沒見,兩個人看起來都很糟糕。鐘楷的衣服應該是剛買的,依舊同先前穿過來的那一件風格沒有多大的區別,看起來英俊瀟灑,可是如今的灑脫卻帶著些頹廢。新生的胡茬和眼底的血絲,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顧銳還是一眼就發現了。鐘楷慢慢地走向她,她的樣子也沒有好太多,大大的黑眼圈讓她看起來疲倦異常。她穿著一條淡紫的裙子,很優雅,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鐘楷卻覺得憂傷。顧銳靜靜地看著他走來,他們錯過了八年,如今的這個男子,英俊而高大,菲薄的嘴唇,顧銳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唇間的溫度,靠過的胸膛和牽過的手,顧銳都曾那么熟悉。可是現在看著他一步步走來,她卻覺得緊張,那緊張就如同她每次遇到陌生人靠近時那瞬間的神經繃緊。就在他伸出手要靠到她的臉頰時,她冷冷地說:“住手!”那雙手就那樣停在顧銳的臉旁邊。
那雙手曾是顧銳最愛的,手指纖長而白皙,指甲整潔而弧度完美,每次他的雙手在琴鍵跳躍的時候,顧銳都被震撼。可是現在,她卻只能看到他們輕顫的弧度,帶著太多的不確定。
他凄惶地問:“為什么?”
顧銳覺得自己從沒有一刻這么冷血過:“我們已經早就結束了。你不記得了嗎鐘楷,就在你給我一巴掌叫我滾的時候,就在你跟我說‘你趁早死心吧’,就在你牽著那個女人的手離開我的時候。我們早就結束了,八年前,是你親手葬送了我們的愛情?!?/p>
“可是那時候我以為是你背叛了我,你知道那些照片傳到我這里來的時候我什么感受嗎?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會背叛我,我那么喜歡你啊銳銳?!彼絼诘亟忉尅?/p>
“那么現在你相信我了嗎,你相信我沒有背叛過了嗎?”顧銳問。
“毛均言昨晚跟我說,你從來就沒有背叛過我,他說是欽寶告訴他的,我相信你。”他努力地說服他的銳銳,也在說服他自己。
顧銳的心卻在那一刻凍結,連最后一絲僅存的眷戀都消失殆盡,她聽著他的解釋,卻只是越聽越想笑自己。她天真地以為他回來了,他們還有可能。她愛他,所以愿意忘記他對她的傷害,以為他至少會在時光中成熟,然后重新拾回對她的信任??墒乾F在看來,一切不過是她的臆想。他從未對過去釋懷,也從未決定相信她。她看著他握著她的手喃喃自語,卻覺得異常地心灰意冷。顧銳終于抽出了被他越捏越冷的手,仰頭看著他的眼睛,那星目曾經在她多少個失眠的夜晚反復地出現,她注視著他的眼睛,然后用手輕輕蓋住:
“鐘楷,我們已經結束了?!彼簧w住的雙眼看不見她決堤的淚水。
他慌亂地抓著她的手:“為什么銳銳,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你不要離開我,不管我犯了什么錯,你原諒我吧好不好,好不好?”他像個要糖的孩子,不停地重復著自己的要求。
“不,不,叮叮,我不會原諒你?!鳖欎J拿開手,鐘楷驚訝地看著她被淚水打濕了的臉孔,“因為我還愛你,所以我不會原諒你?!彼f,“你不要跟過來了?!比缓筠D身離開。
那一句“因為我還愛你,所以我不會原諒你”卻如同一張符咒,將鐘楷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那個晚上,顧銳以為自己會同往常一樣失眠,可是相反,她卻睡得非常好。鐘楷離開的多少個日日夜夜,她都恨自己沒有親口告訴他她愛他,所以在那段愛情的戰役里面,顧銳反而很多時候忘記了鐘楷帶給她的傷痛,卻總是責備自己在他當年的別離里忘記對他說“我愛你”。顧銳是典型的巨蟹座,心里愛上百分之百,嘴上卻只說百分之十。在和鐘楷的愛情里,她一直都是慢半拍的,以至于連最終不堪收場她都還來不及反應。不過還好,今天她終于說了,那句遲來的“我愛你”,那個年少時,她和他在一起一直想告訴他的話,她終于說了,終于不用再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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