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大哥跟我說,偷拳三年的時候,他就被師父發現,但奇怪的是,范公并沒尋人追究,反而敞開了大門。這讓我大哥分外忐忑,為此躲了半年沒敢露面。
偷拳可是武林大忌,被捉住了是要挑斷腳筋的。我哥就萌生了趁著沒人知道底細,偷偷離開煙臺的念頭。思前想后,他就先給我娘寫了書信。我娘說偷拳已經是大不誠了,再畏罪而逃的話,一輩子就得背著不誠的包袱。她就坐著騾車親自去了煙臺,狠狠地把我大哥訓斥了一頓。別且講出了“春誠和”三個的感人來歷,說得我大哥磕破了頭皮。
我娘打聽到范公赴關東看望朋友未歸,就讓我大哥請求店掌柜把自己調往了最為偏遠的一處分號,娘倆就天天留意大路上的行人,等待著范公的身影。終于在一個干冷干冷的早晨,撞上了獨自回歸的范公。我大哥就依著我娘的囑咐,跪過去就磕頭,生拉硬拽把范公請到了店里暖和身子。
我娘先是表明了身份,“春誠號王家”幾個字還是博得了范公的認可與同情,我大哥就跪著給范公洗了腳,請求留范公吃一頓飯。盛情難卻,范公還是答應了。事后范公說起當初,他說他是看出我家有求于人,是沖著“俠義”二字才留下來的。再是我娘的舉動,確實也讓他感動了。
趕著等待范公這些天,我娘依著我大哥的描述,給范公納了兩雙棉布鞋。范公一試正好,他就驚奇地問,是誰教給我娘后幫加厚的?
我娘就說是我大哥,說范先生腳下勁重,但因為是大高手,因此不傷鞋底卻傷后跟。大凡步重身捷的高手,腳底板又嫩又厚,提起來是一個樣,落下去又是一個樣,一使勁鞋幫就震爆了。再結實的布料,一腳下去線也得斷了,所以就多納了幾層,又跟腳又結實。
范公自然得問我大哥是跟誰習武的,我大哥便哀求范公原諒。范公感到難得,考核之下發現我大哥的拳腳雖然不成體系,但卻已經出類拔萃,范公道:“螳螂拳出自羅漢短打螳螂手,而羅漢短打與**長拳,又是少林正宗。長拳之內涵在于通臂,短打之秘鑰在于螳螂。但無論是長拳還是短打,其精髓又是內勁,少林內勁為轉環之法,明了轉環,長拳即短打,短打即長拳。不明轉環,則會演化出五花八門。**是長拳之祖,羅漢是短打之根,通臂是內勁之精,螳螂是招式之規。天下武學同出一理。”
他說我大哥雖然招式散亂,但因為勤學苦練,竟然悟出了通臂轉環之法,力量縱橫轉換,疊加迅猛,將來必成大器。如此范公就留下來點撥了半月,而后卻婉轉拒絕了拜師的請求。而我大哥又留在糧店干了一年義工,以此彌補糧店老板的道德損失,替自己的欺瞞行徑請求原諒。其實兩家師父根本就沒怪罪這個孩子,后來我大哥才知道,范公是有意保護,不想他卷入門派糾紛。
我爹得了我娘帶回的消息,心中憋了四年的怨氣終于吐出了一半,他就日盼夜盼我大哥回來替他報仇。大哥離家的時候我還小,那些印象也都模糊不清了。后來每當我回想起來,好像就是在這個吵鬧的上午,我硬是多了這么一個哥哥。
按說這個時候,街坊鄰里的悠閑掌柜就已經圍著爐火會聚聊天了。但今天等到太陽的影子照進門內了,卻是一個來客也沒見著。他們一定是去了“鹿鶴堂”的宋家了,宋家為了預備“鳳山山會”的評比,把當地的名流都請到他們家聽堂會了。
所謂山會,《萊陽縣志》中記載:人民為謀交易便利,每擇于所宜地自由聚集,或曰市集或曰山會,城坊市集六處依次輪轉鄉區,則五日一次山會,每年一次或二次均有定期。
鳳山在膠東地區算是佛道圣地了,先是因鳳鳴而起山,而后又建有供奉著真身銅像的佛家寺廟,還留有全真道教四真人彰顯神通的遺跡,最是天寶地靈。鳳山山會又是萊陽縣起頭的第一大山會,會上除交易、占卜等等日常所見的活動之外,更有帶有武術搏斗性質的賽馬大會。
鳳山出玉卻不產梨,“春誠和”的梨膏之所以又叫鳳山梨膏,是因為我們家的梨膏是在鳳山山會上被評比出來成為第一的。所以鄉親們還一直沿用著“鳳山梨膏第一家”的說法。
說起“鳳山山會”,又不得不提“谷雨花會”。就山東半島來看,五龍縣身處中央,是連接海濱與內陸城的樞紐之地,每年谷雨前后就會有文人雅士、走販商客自周邊各地趕來相聚。因為谷雨前后,正是潔白的梨花迎風怒放的好時節,沿著五龍河沙灘綿延鋪展,猶如皚皚白雪,將山川田園映照得光輝耀眼,美如仙境。
“千樹梨花千樹雪,一溪楊柳一溪煙。”梨樹生發的最好一塊地界,就是城南紅土崖那方圓數十里,由此形成了五龍一景,叫做“丹崖春雪”,品酒論道、推銷商品的會場便選在此處。花會上展出的各類雜貨中,最能吸引人的自然是關乎民生的飲食產品了,各類的品嘗、贈送活動也引起了民眾自發的評比。實際梨花會本不在山會之列,因為花開花落受著氣溫影響,并沒有固定的日子,因為正好能續上鳳山山會,所以前后就呼應起來,也有了商會籌劃監督的一些活動,比如大力推廣鳳山山會上獲得名次的土產。
鳳山賽事上,參賽商號自然也是動用一切手段博得商家認可,比賽的花樣也是不斷翻新,競爭激勵而有趣。在以往,我們家的糧、油、酒、茶都是名列前茅的,即便在家道頹敗之后,“春誠號”的梨膏依然是大賽的至尊藥茶。
但這年的鳳山山會還沒到,單在龍抬頭廟會上,宋家老號就跟王家老號小做了一場評比,“鹿鶴堂”竟然研制出了與“春誠和”一樣味道的梨膏。這是王家敗得最慘的一年。
宋家是我們家的死對頭,而且關系一年比一年惡劣。他們老輩早年加入了漢八旗,也就是從現任當家宋明堂他爹這輩才遷回老家。由于宋家了解關外行情,一直跟王家做著生意上的競爭,而且手段極其陰狠。所以我爹出事后,甚至懷疑是宋明堂在暗中搞的鬼。宋家對我們家鬧得確實太狠了。
宋明堂有四兒一女,個個都是虎豹兒郎,得了宋耀德的資助,生意越做越大,四個兒子比宋耀德一門的都要得意。聽說我大哥去外地學拳了,還揚言要去踢了膽敢收留我哥的拳房。最過分的是,每當有人奉承宋家,宋家老二就含沙射影地說,看好“鹿鶴堂”就對了,看不好“鹿鶴堂”,那是瞎了他的狗眼了。
我爹一直憋著勁兒,他還藏有一手殺招沒用,單等著我大哥回來了。梅花螳螂拳的老前輩梁學香一直喝“春誠和”的梨膏,還時常贊嘆“春誠和”的梨膏是可以救命的梨膏。他當年就說,如果王家后人想學拳,就可以找他,而且還贈送了一本手抄的羅漢螳螂拳譜,叫做少林短打《衣缽真傳》。萊陽的梅花螳螂拳是傳到宋耀德手上發揚光大的,之后又有了太極螳螂拳,而原先的一枝反而隱了。拳譜的事情,我爹一直沒敢張揚,后來聽說宋耀德自己編撰拳譜,還是從地趟門買的古拳譜為參照。我爹想到我大哥能得著范公的螳螂拳真傳,就此就可以壓住宋家一頭了。
于是他放出風去,等到秋季的山會的時候,讓宋家見識見識螳螂拳的祖宗。我爹還說,如果打不服宋家四虎,就刨個沙坑把自己喂了梨樹。他寫信催促我哥盡快回來,不必把套路盡數學會。
這話很快就傳到了宋家二小子的耳朵里,二小子也說了,打不垮王家哥倆外帶一個老不死的,他就縮起脖子給王家馱石碑。
但我們都知道,我大哥一日不回來,我們一家都得縮起脖子,頂著刁難,使勁馱起百年老號的沉重牌匾。為了趁熱打鐵,宋二虎把我父親說的秋季山會說成了春季的“鳳山山會”。再有不到兩個月,梨花就要迎春怒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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