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已愛上過好幾個女性,全都以悲劇性的失敗而告終。露露雖和我結婚成家,但不到半年就兩地分離,她患上了偏執狂以后對我的態度特別使我傷心。然而我不能不說,以往所有的愛情悲劇我都忍受下來了,這次和李紅的愛情悲劇卻鬧得我六神無主,對生活已完全失去了興趣、希望和信心。所以會如此,顯然因為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一個老人愛上了一個鍾愛的年輕姑娘而且獲得了對方的愛,感情的深切必然會刻骨銘心。這是任何中青年男人所難以體會的。
我并沒有對李紅真正生氣。雖然我認為她和這樣一個日本人去結婚肯定大錯特錯,但我在感情上仍然不愿把她看作為一個喪失了國格和人格的人,極力從客觀上去替她尋找原因。為了金錢而做出不該做的事來,這里面必然有其客觀原因,因為金錢對于那些有經濟壓力的人來說的確是生活中的頭等大事。何況她出賣的僅僅是名譽,并沒有出賣她的肉體,更別說她的靈魂。這一點我完全相信。
也許可以說,在我的一生中,這一次才算是真正嘗受到了失戀的痛苦,身心疲憊,什么事也無法使我打起精神來,不僅寫了一半的小說已完全丟之腦后,堅持了幾年之久的體育鍛煉也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成天都像個懶蟲似地悶頭睡大覺。
在此期間,出版社安排上海的兒童文學作家和有關編輯到海南島去開筆會,邀請我也去參加,負責會務的是兩位青年女編輯。她們說,現在出版社正掀起了學跳交誼舞的熱潮,工會還舉辦了交誼舞學習班,幾乎人人都參加,熱情很高,這次到海南島去開筆會,準備每天晚上都跳舞,所以我是非去不可的。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是推說身體不好婉言謝絕了。是啊,已經和李紅跳過了那樣的交誼舞,還有什么樣的交誼舞能讓我發生興趣呢。她們走后,反而使我回想起和小李跳舞時的種種往事,感到那已經成了遙遠而虛無縹緲的美夢,令人欲哭無淚。
這樣挨過了三個月,快要過年了。一天晚上,我正在考慮是不是早點回到香港去,在寧靜淡泊中了此殘生,突然有人打來了電話。一聽,是一個陌生老頭的聲音。
“你是姓徐的那個老師嗎?”一口江北土音,說話不大有禮貌。
“是的。您是哪一位?”
“我是小丫頭的爸爸。我家小丫頭已從日本回來了。她現在住在虹口眼科醫院,叫你去一趟。”
“請問你家閨女是……”
“她學名叫李紅。”
我大驚失色了。原來是小李的爸爸給我打來了電話!這是可能的嗎?
“小李怎么樣?沒出什么事吧?她為什么要住眼科醫院?”
“一言難盡,等你來了再說。”他把電話掛斷了。
虹口眼科醫院的規模看上去不比市五官科醫院小。小李住的病房有八個床位,收拾得井井有條。因為我去得太早,還不是探望病人的時間,病房里沒有什么外人,十分安靜。我一眼就看出小李斜躺在搖上了半張鋪架的床位上,面朝著病房的門,似乎正在等待著什么人。她的雙眼都蒙著紗布。她爸爸已不在病房里。
我還沒有走近她的床位,她的臉上已出現了反應,表情頓時活躍了起來,開口說:“是你嗎?徐老師?”
“小李,你這是怎么一回事?你的眼睛沒出什么大問題吧?”
“快坐下,”她指指床邊說,“你沒走近我就聽出是你的腳步聲了。剛才是我叫爸爸打的電話。我擔心你不高興再來和我見面了,有點心神不定,所以一直在盼望著你。想不到你還是來了……”
她說著,已不住地翕動著嘴角,哭了。
“快別這樣……”我說,但也已說不成第二句話。
我們這樣面對面沉默了好久,小李叫我扶著她起了床,來到了走廊一頭的會客室里。會客室里沒有別的人。
小李費了很大的勁,才勉強阻住了抽泣,對我說了她在日本的不幸遭遇。
她是在和秋山太郎一起去辦理結婚登記的途中遭人暗算的。當時她出了轎車后正在拿秋山太郎的折疊式輪椅,只覺得眼前閃過了一個人影,兩只眼睛就像火燒一樣地痛,痛倒在地。結婚登記當然辦不成了。她被好心的路人送進了醫院。她的雙眼受到了硫酸的襲擊,嚴重損傷了角膜和眼球。已經病入膏肓的秋山太郎,也許因為經不住這個打擊,當天晚上吞服了大量安眠藥自殺了。幸虧在這之前秋山太郎已給了她一筆存款,她才能在日本住了一段時期的醫院,還讓她爸爸去日本照顧她。
“你告誡我的話是對的,現在懊悔已經來不及……”她說著伸出手想要捉住我的手。我連忙握住了她的手。
“兇手捉住了沒有?”
“日本警方要我提供兇手的體貌特征,可是我當時什么也沒有看清楚。他們偵查到現在也還沒有偵查出什么具體的線索。從他們說的聽來,那該是職業殺手作的案,他使的是高科技噴射器,手段十分高明,目的就是要毀了我的眼睛,打亂我們的結婚計劃,肯定是受人雇用的。”
“日本警方可以排摸幕后指使人嘛。”
“第一個嫌疑人當然是秋山太郎的養女,她的作案動機最明白不過的了,但日本警方找不到應有的證據。他們還從調查中了解到,秋山太郎至今仍和好幾個姘婦保持著原來的關系,都曾答應過和她們結婚。所以要查出幕后指使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總之事情太復雜了,日本人畢竟不是我們中國人,不知道他們搞的什么鬼。要是我聽了你的話,就不會成為日本人家庭糾紛中的犧牲品,落到如今這么個地步……”小李又哭了,嗚嗚咽咽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我們的談話只能到此為止,根本談不出什么結果。
我得走了,問她以后能不能天天都來看望她。她說她已對她爸爸撒了一個謊,說我退休前是她在出版社工作時的一個部門領導,歷來都很關心愛護所有的青年編輯,等于是她的老師,她爸爸完全相信,所以經常去看看她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但她很怕她的哥哥。她哥哥是一家旅行社的司機,自己在男女問題上是個無賴,憑了他那一米八五的身材,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大都是發廊妹、飯店服務員之類沒文化的女人,已幾次逼她們墮胎。但他對她這個妹妹,在這方面的要求卻非常嚴格,只要發現她和比她年長的男人去跳舞,就會罵她是不要臉的下賤貨,仿佛全世界所有的姑娘都只能愛上像他那樣的男人他才痛快。所以她不希望我和她哥哥經常見面,因為她哥哥在這方面太敏感了,很容易看出我和她的親密關系。
“以后如遇上我哥哥要來看望我,我會隨便找個借口,事先請護士打電話關照你的。”她最后說。
我把小李送回了病房后,便去了當班醫生的辦公室。醫生聽說我是李紅的一個“老師”,態度有點不大耐煩,只是簡單地對我說,病人臉部燒傷的面積不大,治療后已基本恢復;如今他們試著想讓她那只相對來說傷勢較輕的左眼能恢復一點視力,不至于成為全盲,但把握并不大,無法保重手術的絕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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