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動身去日本的時候,她不允許我去送她到機場。我當然知道她的苦衷。我也不想到她的爸爸和哥哥面前去自討苦吃,自找沒趣。
她走后,我便回了一次香港,在那里料理了一些家務,然后又回到了上海。我把香港的那套房子大部分出租了,只留下一個小房間準備著讓我自己難得回去時住一住。每月的租金收入足夠我在上海應付生活開支。
這期間我的心情很好,好得不能更好,覺得我的面前還充滿著無窮的希望。我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都堪稱第一流,再也不去考慮年齡的問題,任何時候都生氣勃勃,像個年輕人一樣精力充沛,隨時隨地都快快樂樂地笑臉迎人。
在這同時,寫作的念頭又在我心頭油然而生,而且很是急不可耐,只想把過去已經寫了個開頭的那部長篇小說趕快寫出來。我就信心十足地立即付之行動。
這部小說,我在前面曾經說過,寫的是一個中年美籍華人畫家和一個中國姑娘之間的戀情。這時候重新寫,我卻把那個美籍華人畫家斷然改成了一個六十出頭的中國老作家,把小說寫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場老少戀情。因為,我以為只有這樣寫,才能真正寫出我的真實感情。當然,作品中人物的名字,以及有關的地名和單位名稱等,我都換成了假的,故事背景、情節和細節也都作了應有的藝術想象和虛構。
也許是老天爺的性觀念比世人開通得多,他老人家竟然寬容并允許了這場不倫的老少戀情,因而給了我藝術創造的靈感和應有的聰明才智,使我的頭腦特別開竅,在寫作中文思如泉涌,激情澎湃,打開電腦就不想停下,每天寫到深夜也不知疲倦。一個月內我就寫成了十幾萬字,看看都使我自己十分滿意。我的自信心更足了,根本不去考慮出版或發表的問題,完全按照我自己想寫的不斷地寫下去。
這期間唯一使我不能不停下寫作的只有收發E-mail。每天晚飯后我必然要和小李互通E-mail,有時候互通一次信,有時候互通幾次信。
小李說,秋山太郎的病情已越來越嚴重,不得不住進了醫院,醫生說不會再拖多少日子。但他的神志卻依然很清楚。小李每天都去探望他一次。秋山太郎見小李一直不肯答應他的請求,就瞞著她給她的爸爸打去了一個國際長途,請求她爸爸規勸她別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樣,使他死的時候也能勉強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總算是用實際行動贖了他生前的罪行。小李的爸爸知道了這回事以后非常吃驚,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能得到那么一大筆遺產簡直令人無法相信,但又怕會影響到女兒的聲譽,使她今后永遠嫁不成好丈夫。她哥哥知道后卻高興得不得了,天天逼著他爸爸答應這場“根本不會有損妹妹一根毫毛”的假婚姻。她爸爸被她哥哥逼得沒有辦法,最后只好同意了秋山太郎的請求,已經和她打過了三個國際長途,叫她抓緊時間趕在秋山太郎未死以前同意和他結婚,并且辦好一切應辦的法律文書。
“你說我該怎么辦?這些天我心亂如麻了。對你,我可用不著說什么冠冕堂皇的違心話——其實我自己心里也一直很猶豫,那畢竟是一筆無法想象的巨大財富,對我們整個家庭的經濟生活會有一個天翻地覆的大變化,難怪爸爸和哥哥不能不動心。”這是她最后一封信里向我表示的態度。
就我的思想認識而言,我對秋山太郎的這一想法和做法十分反感。我認為他在青年時代所犯的罪行是無法用金錢可以彌補和抵銷的。他應該從中日兩國的長遠利益出發來對待這個問題,公開承認他的罪行,公開向中國人民認罪謝罪,以此教育日本青年牢記那場由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的侵略戰爭,牢記歷史教訓。現在他這么做,盡管和李紅只是名義上的婚姻關系,但也損害了一個中國姑娘的人品和人格,在道義上是說不過去的。我似乎覺得秋山太郎骨子里還滿懷著民族自大狂,以為我們中國人都是一些見錢眼開的窮光蛋和可憐蟲。
此外,秋山太郎這么做,是不是真能讓李紅作為一個日本公民得到他的遺產,也還是一個未知數。因為這牽涉到不少法律問題。誰知道日本的移民法、婚姻法、遺產法是怎么一回事?很可能李紅在沒有得到任何遺產以前已經官司纏身。這叫她一個入世不深的年輕姑娘在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怎么去對付?我相信秋山太郎不會不考慮到這一點,卻想盡一切辦法窮追不放地要在死前和李紅倉促結婚,這不能不使我懷疑到他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把我的全部想法直言不諱地告訴李紅。既然我已經全身心地愛著她,在有關她一生前途命運的大問題前面,我怎么能聽之任之,把她當作為一個外人呢?
于是當天晚上我就通過E-mail給小李寫了一封長信。
小李很快來了回信,說的竟是這么幾句話:“我知道你一切都是為我好,但我覺得你想得太多了,事情不會有那么復雜。再說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想,你不會是出于妒忌才勸阻我和秋山太郎結婚吧?如果你真的出于妒忌,那就大可不必,他早就是一個半死人,不可能對我怎么樣。我也決不會讓他對我怎么樣的。我絕對不容許他碰一碰我的身子,哪怕是我的一根毫發。我對他從來也沒有什么好感,他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老頭子,又萎又丑,更沒一點情趣和風度,不可能像對你這樣去對待他。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屬于你的,永遠永遠都屬于你,這一點你完全可以放心,放一百二十個心。希望你讀了這封信千萬不要生氣,我說的都是心里話。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已經無法接受你的忠告。”
她的信使我非常失望,還真有點生氣了。這天晚上我沒有寫回信。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給她寫回信。我寫作的心情也頓然消失了,睡下后還一直憂心忡忡,怕她上日本人的當,怕她受日本人的欺負,怕她吃日本人的大虧,卻又無法再去規勸她。
第二天我沒有收到她的E-mail,第三天也如此。五六天過去了,一直杳無信息。我寫信去問她情況怎么樣,她仍然沒有給我一個字的回音。
在此后約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我不斷地給她發E-mail,但都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我更加焦急了,再也無心寫小說,天天都掛念著她。這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她在日本的地址、電話,以及秋山太郎所在的是什么大學,我都沒有向她打聽清楚,只知道是在大阪。除了互通E-mail,我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可以主動和她聯系。
我當然不會就此了事,終于冒著自甘受辱的危險給她在上海的家里打了電話。結果電話沒人接聽。一連幾天,白天黑夜我都打了電話,都沒人接聽。
我猜測她已在日本和秋山太郎結婚,所以她的爸爸和哥哥都已去了日本。
我曾一度想到日本大阪去打聽她的消息。我想,到了日本,我可以通過她的E-mail到電信部門去打聽她的住家地址。但我在日本除了她再沒有別的熟人,語言又不通,這樣做未免太盲目了,肯定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再說,如果她真的已經結婚,我去了還有什么意義呢?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