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校園

　　村里的小學(xué)跟學(xué)前班在一個校園。說是校園，其實有些勉強。就是幾排破舊的土胚房里散落著一些缺胳膊斷腿的舊桌子。這些桌子來歷不一。有的是村民們捐的，也有的是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還有就是隨便幾塊木板釘成的。盡管如此，這些課桌都是上了年紀的。經(jīng)歷了好幾代人的書海耕耘，有了歷史。

　　殘缺的課桌上劃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符號和文字。滄桑而又深刻。這些桌子都是雙人的。所以，從一開始，就有了三八線的設(shè)計。至于是誰設(shè)計發(fā)明的。估計得追溯到解放前了吧。就是爺爺那一輩。

　　對了，爺爺那一輩雖然是戰(zhàn)爭年代，但是村里就已經(jīng)有了這個學(xué)校。所以，七八十年的歲月更替之后，幸存物是人非。歷史的墻壁還在，只是被風(fēng)雨摧去了些棱角。

　　一年級的時候，我一次不小心，把同學(xué)的一條桌腿給踢斷了。本來就三條腿的桌子，實在是支撐不住，終于倒下了。老師罰我站了幾節(jié)課。中午放學(xué)后，強迫我把桌子搬回家去修。無奈之下，只能叫同學(xué)幫忙搬回家去，叫爸爸再給重新裝上一條腿。

　　爸爸見我搬著桌子回來，一臉疑惑。接著他看了看桌面后，突然快樂起來。我問他笑什么，我都差點因為這破桌子挨揍。況且它斷了一條腿本來就不能怪我。這條腿早就想要斷了，我只不過是輕輕碰了一下。

　　爸爸叫我往桌面上瞅瞅。我使勁地擦了擦發(fā)黃的木頭，歪七八扭的一橫字體浮現(xiàn)在眼前。“小妹，我將來一定要娶你。”我莫名其妙地看著爸爸，問他什么意思。他笑著說：“這句話還是我刻上去的哩。”我頓時一驚，問他：“這個小妹是誰啊？”他說：“廢話，當(dāng)然是你媽啦。”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那時候多大呀？”。爸爸得意地說：“誰還記得嘞，大概五年級吧。”然后又感嘆道：“哎呀，時間過得真是快哩，一轉(zhuǎn)眼就二十多年啊。”

　　當(dāng)時的我對這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也不明白那個“娶”字到底是哪門子意思。現(xiàn)在想來，真是后悔啊。后悔把那張桌子又還回了學(xué)校。那么珍貴的東西。

　　那條被我踢斷的桌腿，爸爸很容易就給補上了。桌子恢復(fù)了原貌還是三條腿。爸爸硬是要再裝一條腿上去，把桌子修好。我百般阻撓，就是不肯。趁爸爸吃飯的時候，趕緊偷偷地搬著三條腿的桌子去學(xué)校了。

　　到了學(xué)校，老師怒目責(zé)問：“怎么還缺一條腿？”。

　　我理直氣壯地回答：“那條腿又不是我弄斷的！”。我還嫌老爸把這條腿裝的太正經(jīng)了呢。老師哪里拗得過我，本來也就是我占理嘛。最后，我就這樣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威風(fēng)凜凜地把桌子放回了原處。并對那位桌子的主人說：“看吧，我爸給你的桌子修的多好！”。

　　我們校園的前半邊是沒有圍墻的。以前有，后來久經(jīng)風(fēng)雨，那土墻便滄桑地消退了。殘留下來的低矮的墻根上長滿了各種野花狂草。

　　每座教室的正前方，都有一片月季叢。無人打理，隨意張揚地生長。月季盛開的季節(jié)，粉色白色和大紅色的花朵密密麻麻連成一片，像是一汪撒了水粉顏料的清泉，絢爛多彩，常常引來蜂蝶群舞。有些頑皮的蜜蜂總選擇在我們上課的時候闖進教室，然后繞著老師或同學(xué)的頭頂嗡嗡地飛來飛去，攪得我們坐立難安。思緒早就從打開的窗戶里悄悄溜走。向著春夏的天空，越飛越遠。

　　下課后，我們最常做的事就是捉蜜蜂。

　　春天來到的時候，桐樹便會開出一大片繁盛的桐花。等到桐樹的葉子漸漸發(fā)芽生長，桐花就開始飄落了。要是再來一陣風(fēng)，它們就像花雨一般，成片飛舞，特別好看。這時候，濃烈的花香便會隨風(fēng)蕩漾在空氣中。招來成群的蜜蜂。

　　桐花有白色，粉紅色，紫青色，還有玫瑰紅很多種顏色。只有一個花瓣，像喇叭一樣的筒形，生長在土青色的桐牙上。等到落地后，花瓣便與桐牙松散開來。蜜蜂們就喜歡鉆進這花筒里。這也是捉蜜蜂的最好時機。我們守株待兔，然后悄悄地湊上去，迅速地用兩手捏住花筒的兩端。這下蜜蜂就在劫難逃了。

　　捉蜜蜂，手里必定少不了干凈透明的空瓶子。為此，我沒少挨奶奶的訓(xùn)。奶奶剛買了一大罐醬油放到屋內(nèi)的窗臺上。我一看，是大口的玻璃瓶，立刻高興的不得了。等奶奶睡著了，我偷偷地爬上案板，把那一罐醬油拿下來。隨便找了個碗，一股腦全把黑稠稠的醬油給倒了出來。接著便跑去水管下，起勁地沖洗。洗的玻璃瓶清澈透亮。最后蓋上蓋子，滿意地離開了家。

　　在一幫伙伴中，我捉蜜蜂的技術(shù)還算是不錯的。只要我下手，很少有慌狼躥逃的蜜蜂。但是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我被蜂蜇的次數(shù)是最多的。最嚴重的一次是蟄到了眼皮。一只眼睛立刻就腫了個大包。紅通通的，被同學(xué)戲稱“賣桃人”。不過我卻沒有感到多少疼痛，大概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再說回校園吧。兩豎排的教室中間，貫穿一條石子鋪的小馬路。馬路兩旁是兩條水溝。水溝里整整齊齊地長著兩排高大的桐樹。

　　這兩排桐樹是整個校園里最大的亮點。它們的年齡跟那幾間土教室差不多。粗壯的莖干蒼勁挺拔。碩大的枝葉繁密相擁。在酷暑的陽光里，辟出一方參天陰涼。蒼老的樹皮上舊傷痊愈新傷又起。歲月的痕跡留下清晰的年輪。

　　桐樹最繁茂的時候，也就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中午放學(xué)，我們回家吃過飯便直接來到學(xué)校。此時，桐樹下坐滿了乘涼的村民。有的鋪著席子在睡覺，有的漫無邊際地談笑。我們也鉆入這陰涼之中，耍戲玩鬧。待到老師發(fā)現(xiàn)之時，便乖乖地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假裝午睡。

　　村里的小學(xué)是沒有電鈴的，普遍都用厚鐵片代替。我們學(xué)校的鐵鈴可是有著很悠久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建國之前爺爺那一輩。

　　鐵鈴原是鍘草料的鍘刀上的一部分，后來鍘刀在戰(zhàn)爭中挨了**，刀片被炸裂。于是就掰下來一塊比較規(guī)整的，在鐵片的一頭鉆了個洞，用陽條穿過小孔結(jié)實地纏繞了好多圈，掛在剛進校門的一顆老枯樹上。以后的歲月中，鐵鈴在風(fēng)霜雨雪中挪了好多次位置。鈴上的銹跡不斷地剝落又不斷地長出新的來。

　　到我們上小學(xué)的時候，鐵鈴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陽光殘噬的沒有了棱角。鐵片上發(fā)黃的銹跡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凹凸不平。都可以用手摳下來。用鐵棒敲去，鐵片上的鐵銷像雨一樣簌簌而下。聲音混沌低沉。即使如此，也足以響徹整個校園的各個角落。所以，在幾十年后，我們上了小學(xué)依然沒有考慮要把它換下來。直到我們四年級的那個暑假，學(xué)校重新改建，老的鈴片才凄涼下崗。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片新的完整的鐵片。后來這個新的鐵鈴并沒有掛在樹上，而是掛在了教室的屋檐下。

　　之前，鐵鈴就掛在二年級門前的一顆老杏樹上。我也不清楚這顆杏樹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不過它的枝干粗壯，樹皮陳厚，枝葉繁茂，看起來至少有十幾年了。樹梢跟教室的房頂齊平。陽條纏繞了十幾圈的鐵鈴就掛在樹身最低的一處分岔口。從岔口出來的枝干也很粗壯。枝干的根部上有兩圈深深的凹槽，呈炭黑色。那是陽條長年累月勒出來的兩條印子，像傷疤一樣深刻清晰，久久不能愈合。盤繞的陽條掛在第二條印子里，過幾天就可以重新挪到下一寸枝干上，又開始刻畫第三條新的印子。還可以看見嫩綠透明的液體從陽條下的傷疤里溢出來，沿著陽條滴答滴答到鐵片上。最后它流過的地方都會結(jié)成像水晶一樣透明的干膠塊。然后，我們下課后就開心地湊上去用小刀刮掉那些膠收集起來。

　　鐵鈴鐺的奏樂只有兩個旋律。一個是“叮—叮----叮---叮…..”，這是慢節(jié)奏，是上課的鈴響。另一個就是“叮叮叮叮……”這是快節(jié)奏，下課的鈴聲。我家離學(xué)校并不近，但是這樣的鈴響有時候很清晰地在家里就可以聽見。然后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侵襲而來。

　　學(xué)校有專門負責(zé)敲鈴鐺的學(xué)生。一般情況下，這種工作都是由四五年級的男生擔(dān)任的。不過對這些高年級的學(xué)生還是有條件要求的。首先必須是坐在最后兩排的學(xué)習(xí)不好的差生。其次是個子要高，起碼能夠得著懸掛在樹上的鈴鐺。最后一項便是很模糊的界定。那就是一定要分得清上下課鈴聲的根本差異，以及能把握住這兩種旋律的節(jié)奏，然后是舉著鐵棒的手能夠跟的上旋律有節(jié)奏地擺動。就好比我就難以達到這第三項的要求。在我四年級的時候，我專門試過，總是敲不好下課的鈴聲。我的胳膊沒勁，個子又矮，仰著頭舉著胳膊抬著手，就是敲不快。并且敲不了幾下胳膊就酸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