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羈絆

　　“你真的要這么做么？”

　　“恩。”（點頭。）

　　“她畢竟是你的妻子。”

　　“前妻。”

　　“那也不是你自己愿意的……”

　　“那就算是，她自作自受吧。”

　　“我還能問個‘為什么’么？”

　　“你看著吧，稻草人，我已經快斬斷自己的羈絆！”

　　……

　　雪玲無法想起自己最后一眼的事物，如果真的要強行追尋起來，只是一段如杯子一樣倒向一邊的門，門的顏色太過模糊，模糊地讓她稍稍想起一點就會頭疼欲裂，夾雜著無止境的遙遠的耳鳴聲，“嗡嗡，嗡嗡。”

　　像是一窩被捅開的蜂窩，然后塞進這個不可憐的女人的耳蝸里。這種“享受”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

　　雪玲睜開眼時，迷迷糊糊地像是從遙遠的千里之外被忽然拉了過來，但一句恰到時候的話語彷如一潑冬天里的冷水一樣，“如何尊稱你呢？我的太太。”

　　雪玲渾身一激靈，跳起來的樣子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但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牢牢地捆在冰冷的鐵椅上，鐵椅安然不動地頂死在青花石板的地板上。一滴長長的冷汗從她的額頭上很緩很緩地滑落下來，像把燒紅的軍刀。

　　眼前的人，是黑衣黑褲黑色兜帽的青年，眼前的景物是布滿灰塵的破舊工廠。

　　時光懶惰地瞌睡在某個時間段上。

　　眼前的人的裝扮可以讓她覺得熟悉，就算是完全陌生的一個人，不過雪玲想去扮演一次傻子，她幼稚地故作陌生而驚恐地問：“你是誰，你要干么？”

　　“哦嗚？”青年驚訝地怪叫一聲，緊接就識破了這個可憐女人的伎倆，伸出手不緩不慢地掀開了鏈接在自己衣服的兜帽，忽然刺下來的燈光想幾十根細細的針，青年本能地想閉上眼睛來躲避這道陌生的光芒，但他已經不能，不能做出這個簡單的動作。不能！

　　雪玲永遠記得那張臉，比那個人還讓她容易記住，那是一個正常人見過一眼都記住的臉，被不平整削去的鼻子，殘破著幾條蟲子般的缺口的耳朵，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那對充滿獨特魅力的殷紅色的唇，然而并沒有結束，雪玲慢慢地抬高了自己的目光，一點，一點，可怕緊促的強烈預感讓她不要再往上看去。

　　“哦天！”

　　青年起身的時候，仿佛是一頭忍耐饑餓的惡鬼，這讓雪玲感到喉嚨里點燃一把火，讓她無法說話，甚至無法驚恐地嚎叫，一場捆緊了心臟的噩夢。

　　青年的動作并不如他的臉一樣的可怕，他只是把右手放在故人背后的鐵椅上。面對著面，呼吸就跟一條破碎的弦拉出來刺耳的鋸木聲響。

　　他的喉嚨里吞下一口唾沫后，說：“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什么地方？”

　　“我，我……”

　　“你忘了，但我還記得就行，不是么？那是雨后的咖啡廳，你那時還是青澀的二十一歲，來我開的咖啡廳的門口避雨，我還邀請你跟我一起喝了一杯。哦！你都忘了，忘了。”青年的聲音并不激動，或者憤怒，他顯得平靜，平靜得讓雪玲感到可怕，毛骨悚然的恐懼。可他還在說，用那種小溪流動的節(jié)奏，說：“還記得我們那場對話么？不，你忘了，恩，我?guī)湍慊貞浕貞洶伞！薄拔覇柲愕氖牵闶欠駮拹阂粋€失去鼻子的男人’，你說‘不會’，我記得你是微笑地說出這句話，我還說過‘你會和他一起過著日子么’，你說，你好像說，好像是……”

　　青年痛苦地捂住“裂”開的額頭，捂住了上半片的可怕的面孔，只留下那雙美麗的殷紅嘴唇，說：“你說‘如果是你的話，我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愿意……青年又一次體會到碎裂般的頭痛，還有心如刀絞的跳動，“回憶總是，總是，美得像酒，現(xiàn)實，總像一杯苦藥。”青年退后了幾步，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深深地吸入了幾口攜帶著灰塵的空氣，暫時地抑制了頭痛后，放下捂著額頭的手，說：“我倒覺得你沒我痛苦的一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仿佛老了幾歲，多了幾條皺紋，聲音也變得很輕很輕。雪玲不忍地想轉過頭，但她不能，她甚至不能回答青年的話，讓青年孤獨地自言自語，她不敢再和他說出一句話，她已經不配，不配，其實她還是有良心的，不是么？被捆在鐵椅上的時候，她還是有良心的。

　　“你以前總是說，說我太過傷感，但我……現(xiàn)在，很快樂，我能自由地做自己愛做的事情，我不去逃避我所恐懼……”

　　“愛做的事？”雪玲的提問很突然，仿若本能，她似乎想象到一件事情，臉色蒼白了許多。

　　“恩。”

　　“殺人的事么？”雪玲說話時在顫抖，她并不憤怒，僅僅只是害怕，“自由的殺人？”

　　“我從未殺過一個人，只是選擇，等會你應該會知道……”青年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的想法，他的樣子像是在發(fā)呆，或者想些事情，“你可能會理解我，理解我一次。”

　　“其實呀，我聽了你一次話，你以前讓我多交些朋友，你看……”

　　雪玲朝著青年指著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一個從門里走出來的金發(fā)男子，希臘式的面孔，心寧的淺笑，最讓人矚目的是他不帶手套時，雙手可怖地只剩下三根指頭。雪玲看見他時也忽然想到了很多的事情，沒有報告警察的擅自離開，勞斯萊斯帶著空調的車廂，美麗的大理石別墅，然后，然后，世界就傾倒成平行的杯子。

　　“你，你！是你！”雪玲很想指著他，憤怒地指著，她是真正的憤怒，可惜她連這個動作都無法做成。

　　“容許我給你介紹下，他是稻草人。”

　　金發(fā)男子的微笑依然陽光如一。

　　青年重新拉上了黑色兜帽，陰影又一次掩埋了他所有的感情，只有那對殷紅的嘴唇淺淺的微笑，他對稻草人要求道：“我想和她單獨再談一會。”稻草人習慣性地做了一個鞠禮，然后從自己來的地方回去，順便關上了門。

　　殷紅嘴唇淺笑依舊，只是當它對向眼前可憐的女人時，喉嚨里伴隨著幾聲野獸般的低吼。青年起身時，伏下的背像頭俯下身子的黑豹，雪玲驚恐的目光像是以為他要撲上來似得，但青年很平靜。

　　平靜得只是他的外表，他喉嚨里的聲音一直無法停下。

　　似乎在醞釀，像一場下不了雨的烏云。

　　而如期而至的暴雨，伴著青年與雪玲面對面，如洪水般的傾泄下來又馬上戈然而止。

　　兩人的臉幾乎貼近在一塊，雪玲甚至能看到他嘴里呼出的氣體，不過他接下來的話輕松得多，“親愛的……允許我最后一次這么稱呼你。”“我們已經離婚了，我和你沒任何關系！別讓我惡心。”青年很親昵地刮了下雪玲的鼻子，他極為罕見地笑著說：“別這么說呀親愛的，離婚證書上的字真的是我簽的么？還是你練習了一個月后的成果？”青年殷紅的嘴角翹起一個優(yōu)雅得逞的笑容，“你稱呼過我是瘋子但你從來沒罵過我是傻子。”

　　雪玲身上的顫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就不得而知了。

　　青年瞧了一眼房間的出口，回過神才說：“別害怕親愛的，游戲還沒開始呢。”他的目光想和這女人對視，但后者一直在躲避著，青年按耐不住地把她的頭固定在自己眼前，他咽下一口口水，說：“看著我，看著我……”緊接的一句能夠回蕩在這座工廠的巨吼，連綿不絕地回震在雪玲的耳畔，“看著我！”當青年吼出這句話的時候，雪玲見到他的嘴唇幾乎沒有動彈，他的聲音完全不像是從一個人的喉嚨里散發(fā)出來。

　　緊接著這聲命令，雪玲再次屈服于這種還在自己耳朵里盤旋的聲音。

　　“是不是覺得很可怕？”青年指著自己的眼睛，鏡頭慢慢地轉移向他的指的方向，陰影也散去了一部分，原本應當美麗無暇的眼眸輪廓只剩下白多于黑的眼球，“你忘了，你忘了……”話里透著比冬天還要冰冷的嗆聲，“你還親吻過我的睫毛，你忘了么？我們約會時候的草地里……可是它已經不在了。”“我每天都無法入睡，無法入睡的時候就想著你的臉，表情，呼……快要結束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