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銳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絕望過,絕望到讓她窒息。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仍覺得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她慌慌張張地去收拾自己的包,錢包,鑰匙,手機(jī)……她剛拿起一個,手中的握著的另一個就掉在地上。她反復(fù)地?fù)炱稹⒌粝拢K于筋疲力盡地癱倒地上大哭起來。腦子回蕩的一直都是毛均言的那句話:“寶寶出事了。”
出事了,出事了。欽寶出事了。
顧銳像個瘋子一樣,從地上彈起,胡亂地將地上的東西塞到包里,身上那條裙子早就皺的不像話,她顫抖地從身上扒下,隨便套了一件短袖和短褲就出了門。一路上跌跌撞撞,她邊跑邊向每輛過去的車招手。可是好像今晚,所有人都要拋棄她一樣,她摔倒了再爬起,可是仍舊沒有一輛車停下來。她就這樣抱著手中的包向路口跑,淚模糊了她的眼。等跑到岔路口的時候,她看到那輛熟悉的車,眼淚開始越流越多。那輛車,就在剛剛她還在里面撞到了頭,像個瘋狗似的要和鐘楷決戰(zhàn)到底。可是現(xiàn)在,看到它,她竟然覺得那么親切。她看見鐘楷低頭立在那里,腳下散落著很多煙頭,他指間的煙就著昏暗的路燈閃著曖昧不明的光。
已經(jīng)深夜,他到底等到這里有多久了。他不是很討厭她嗎,不是很恨她嗎,那現(xiàn)在這樣又是為什么。可是此刻的顧銳已經(jīng)來不及細(xì)想,她只知道,在自己最無助,在全世界都拋棄她的時候,他還在,他來了。
顧銳就著迷蒙的雙眼,像個無助的孩子,腳上的涼鞋都跑掉了一只,她撲進(jìn)鐘楷的懷里。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fù)一句話:“叮叮,叮叮,欽寶出事了,欽寶出事了,你帶我走,你帶我走……”
鐘楷是被眼前的人撞醒的。他那么痛恨那個女人,可是當(dāng)她在晚餐的時候突然跑走,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跟了過來。他在這里待了很久,不敢再靠近,卻也舍不得離開。那煙味一絲一絲地縈繞,像是他們纏繞的從前。他鄙視自己,卻克制不住想她。他就如同疲憊的旅人,好似只有找到她,才是找到了歸宿。他立在這里一根一根地吸著煙,內(nèi)心平靜。
從八年后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恨著,同時矛盾著。那恨意,曾經(jīng)陪伴了他八年。此刻她無助地靠在他的懷里,哭得像個淚人,他又開始心疼。他才真正知道,恨,是因為還有愛。他抱著她,給她力量,那指間的煙因為她的撞擊掉進(jìn)了她的短袖里面,她卻仿若不知道疼,只是將身體嵌在他的懷里。他卻急的紅了眼,將微涼的手伸進(jìn)她的短袖下擺,哆嗦著幫她弄出那個煙頭。她的皮膚甚至比他的手還涼,他心疼地?fù)硭M(jìn)車?yán)铩H绻枰獪嘏敲此徒o她。
車子一路向機(jī)場開去,顧銳哭的累了,終于漸漸睡了過去。鐘楷偶爾回頭看她的睡顏,緊皺的眉心終于舒展開來。順了順?biāo)⒙湓谀樕系念^發(fā),專心地載著顧銳向機(jī)場而去。他想起剛剛站在馬路對面的陸家明,眉心又開始緊皺。八年過去了,他竟還是死心不改。八年前他染指他的銳銳,八年后他竟還是陰魂不散。
陸家明,我們還有很多賬要算!
一路的顛簸、飛行,顧銳的腦子就像騰空在云里。她緊緊地抓著鐘楷的手,那尖利的指甲甚至掐進(jìn)了他的肉里,可是鐘楷仿似不知疼,只是一遍一遍地低聲安慰她沒事。直到天亮,太陽從東方升起,盛夏,一大清早陽光便顯灼熱。到了醫(yī)院的時候,顧銳和鐘楷都已經(jīng)非常狼狽,衣服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顧銳頭發(fā)蓬亂,一進(jìn)入病房的大門便踉蹌地往欽寶所在的病房趕去,鐘楷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害怕她承受不住。
欽寶已經(jīng)過了危險期,毛均言一聲不吭地守在她的床邊。他的情況也沒有比他們好一些,那個成功的社會精英,此時就像遭遇了打劫一樣,面容憔悴。顧銳知道他肯定一宿沒合眼,新生的胡茬甚至讓他瞬間蒼老了好多歲。他握著欽寶的手,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連顧銳進(jìn)來都沒有發(fā)覺。顧銳靜靜地向欽寶的床邊走過去,上一次見到她還是她結(jié)婚的時候,她微笑著看著她穿著潔白的婚紗和毛均言站在一起,那一刻不僅是顧銳,在場的所有人應(yīng)該都能看出他們是多么般配的一對。她親手將她這輩子最好的朋友送到了幸福的身邊,她由衷地替她開心。后來他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對了,上次通話是什么時候,應(yīng)該是她打電話過來問她相親的那次,她賊兮兮地說,傻大銳,人家那是對你有意思唄。還說,如果你沒有得到幸福,我何以放心。欽寶比她小,可是卻一直喜歡以姐姐自居,她是心疼她吧,一直都是。
顧銳的眼淚又開始流淌。從昨天到現(xiàn)在,她一直都在流淚,每一次的感覺都不一樣。此刻,她是那么悔恨自己沒有待在欽寶的身邊,至少在她出事的時候,她還可以陪在她的身邊,而不是毛均言半夜應(yīng)酬回來才發(fā)現(xiàn)她。
顧銳捂著嘴,生怕驚醒了她。欽寶已經(jīng)熟睡,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皮膚本來就白的一點瑕疵都沒有,那是顧銳曾經(jīng)一直羨慕著的。可是此刻的白,卻透著迷蒙而透明的光,讓顧銳感覺她好像下一刻就會消失掉。顧銳靜靜地不敢發(fā)出大的聲音,她輕輕地走到欽寶的床邊,顫顫巍巍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臉頰。一直強忍的淚水又開始往下掉,她哽咽地對病床上的人說:“欽寶,我是顧銳,你醒一醒。”
毛均言摩挲著欽寶的手,抬頭對顧銳說:“對不起,顧銳。”那抬起的雙眼都是血絲,面容頹敗。
顧銳只是將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安慰:“你不用對不起,該對不起的是我,我不該和她離得這么遠(yuǎn)。”
兩人說完,就不知道再說什么了。床上的那個人,一直是他們兩人的支柱,精神支柱。別人不能理解,可是他們知道對方是懂的。
鐘楷看著面前的景象,也顯得無措。顧銳的過去他已經(jīng)錯過很多,那種感覺讓他很挫敗。他借著買咖啡的借口一個人出去抽煙,抽完了一根還記得好好地打包好兩杯咖啡帶回來。剛到病房門口就聽見欽寶虛弱的聲音,那聲音甚至還帶著歇斯底里:
“銳銳,你說,這是不是報應(yīng),是不是報應(yīng)!!八年前我親手將你送上手術(shù)臺,簽下手術(shù)同意書,現(xiàn)在報應(yīng)來了,我的寶寶也沒有了,也沒有了。”
欽寶的哭聲顯得沉痛而絕望,鐘楷手中的紙質(zhì)咖啡杯被他捏在手中變了形,那滾燙的咖啡弄得他滿手都是,鐘楷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因為心里的疼痛已經(jīng)蓋過了所有。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有野獸在心里撕扯咆哮,叫囂著要出來,可是卻被狠狠壓制,血開始奔涌。
鐘楷以為自己會咆哮著責(zé)問,可是問出口的話連他自己都驚訝,他聽見自己用顫抖的聲音問:
“銳銳,孩子……”
他問不出口。他不知道怎么問。孩子是誰的?我是不是孩子的爸爸?你為什么八年前沒有告訴我?為什么要打掉自己的孩子?……
他問不出口,因為他不敢問。他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也怕答案就是自己想要的。所以他只是愣愣地看著面前滿臉蒼涼的顧銳。
可是顯然,還有很多事情是他不明白的。比如現(xiàn)在,欽寶驚訝而惡毒的眼神死死盯著自己,卻瘋了一樣地朝他喊:“鐘楷,你竟然還有臉回來?!”,比如毛均言,那個他在今天之前完全不認(rèn)識的男人,紅著眼睛給了他一拳,那一拳兇狠甚至帶著殺氣,打得他口腔中的血瞬間充盈整個口腔。毛均言還想再沖上來,卻已被顧銳攔住,她抓著毛均言的胳膊,低低地哀求:“求你,別打了,求你……”鐘楷完全看不懂顧銳的那個眼神,悲涼而絕望。
他不明白,他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或者說八年間發(fā)生了什么。他想探究,可是卻只緊緊地捏著自己手中的紙杯,他承認(rèn)自己退卻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八年前的那一巴掌究竟有沒有打錯,他開始懷疑自己。他看見顧銳死死地攔著毛均言,啞著聲音沖他喊:“滾!”鐘楷像個倉皇失措的孩子,看著面前的三個人,渾渾噩噩地出了病房。到了醫(yī)院外面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堵在胸口的一團(tuán)氣終于是順了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呼吸,開了車門坐進(jìn)去,可是車卻怎么也啟動不起來,他筋疲力盡地趴在方向盤上,失聲痛哭。
那是從八年前到現(xiàn)在他第一次哭,可是他也搞不清楚是為什么。八年前,她背叛他,他沒哭;八年間背井離鄉(xiāng),他沒哭;可是八年后,他卻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哭,也許只是想用淚水洗刷自己心里一些抹不掉的東西。一些,他不敢去碰,可是卻不甘心不去碰的東西。
鐘楷走了,病房安靜下來。毛均言抱著欽寶讓她躺好,欽寶看著他疲憊的臉,心疼地伸手去為他撫平眉間的皺紋。微涼的指尖剛覆到他的臉,他就哭了,他把頭埋在她的頸間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欽寶也哭了,環(huán)著他也說對不起。
顧銳看著他們兩個人哭,壓著心里的難受,只是安慰他們,還年輕,還有機(jī)會的。可是她知道,有些安慰真的只是徒勞,有些東西過去了,就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即使回來也沒有了當(dāng)初的感覺。
毛均言好不容易才安慰欽寶好好休息,然后就要出去。顧銳想跟著他一起出去,可能他們之間也還有什么需要聊的,關(guān)于欽寶。毛均言心知肚明。顧銳剛想尾隨著他出去,就聽見欽寶說:“銳銳,你留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顧銳向毛均言交換了一個眼神,就隨手關(guān)上了門。
欽寶拍著自己旁邊的位置示意顧銳坐。
顧銳坐到她的床邊,抓著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輕輕地對她說:“欽寶,對不起,我不該離你那么遠(yuǎn)。”
欽寶捏緊她的手,輕輕地?fù)u頭:“銳銳,對不起,我剛剛不應(yīng)該那么說,八年前,我們是別無選擇,這不是報應(yīng),即使是報應(yīng),就讓它報應(yīng)到我身上吧……”
顧銳趕緊阻止她:“胡說什么,什么報應(yīng),即使是報應(yīng),也是我的報應(yīng)。欽寶,這是意外,只是意外。你們還年輕……”
“不,不是意外。銳銳,不是……”欽寶的眼里竟帶著些許恐懼,這讓顧銳不禁膽戰(zhàn)心寒。
“她,回來了。銳銳,她回來了……”
顧銳捏緊欽寶的手,看著她的臉。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也不知道怎么去撫慰自己。只知道將欽寶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好帶給她片刻的安寧:
“欽寶,不要怕,不要怕。她回來也不要怕,她只是想要報復(fù)我,跟你沒關(guān)系的,跟你沒關(guān)系的……”
欽寶溫?zé)岬难蹨I染透了顧銳的手掌,兩個人只知道用對方的體溫溫暖自己。其實這個世界,她們誰都不相信,只相信彼此。因為她們知道,只有彼此才是見證自己存在的最好的證據(jù)。縱使親密如毛均言,深愛如鐘楷,她們都是不相信的。沒有人知道她們過去的傷口,只有她們自己。
病房外面的毛均言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房間里的動靜,兩個女人緊緊地?fù)碓谝黄稹K膶殞殯]有哭,可是他卻覺得比看到她哭還要難受。他以為擁有了她就可以幸福,也以為老天已經(jīng)給他們幸福了,幾個月前當(dāng)他知道她懷了他們的孩子,他簡直幸福得不知所措。可是現(xiàn)在,人生最悲哀的事不是愛不到,而是自以為已得到。
他拿出手機(jī)調(diào)出號碼,他其實很少發(fā)短信,但是今天,他想好好地打出這條短信:
“有什么事,針對我來,請不要傷害我老婆。不然,不要怪我。”
那邊的短信倒是回的很快:
“那就要看你怎么表現(xiàn)了,毛哥哥。”
毛均言按捺住自己的憤怒,輕勾嘴角,回了三個字:
“你不配!”
然后關(guān)機(jī)大踏步地向著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他還有一些事情要和那個吃了他一拳的男人,好好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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