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食
(一)
尤希不瘦,也不矮,身體很好。他每天起早貪黑,上課前,下課后,都會在學校的一家小飯館打雜工。或許是出于嫉妒尤希豐盈的大學生活,在寢室,我們都會有意無意地提到他,說:“就知道死讀書,死掙錢,就沒在寢室呆過,寢室成他的旅店了。”最讓我們感到納悶的是,如此辛苦的他,成績始終沒有起色,英語四級沒過,也從沒拿過獎學金。這讓我們有些幸災樂禍,也讓我們有了混日子的理由。我們會在背地里談論寢室的“異類”尤希,當著他的面,他也會和他有說有笑,即使他不愛說話不愛笑。
晚飯后,我獨自散步,碰見尤希一個人站在蘆湖邊上吹風。夏天的蘆葦一片蔥郁,明凈的湖水,就像一塊有棱有角的翡翠。
繞著蘆湖散步,尤希第一次和我說這么多話。原來除開知道送尤希來大學的是他二姑姑,我們對他一無所知。似乎我這才初識尤希。
他憋屈很久,終于在昨天向有位女同學表白。這位女同學叫齊阿雨,是我們系的,不是我們班的,尤希說他長得很像他的高中喜歡的那個人。他曾經向那位高中同學表白過,經過深思熟慮,怯怯地表白,結果被狠狠地拒絕,她還說他“神經病,不自量力”。令尤希苦惱的是,齊阿雨的拒絕和當年的高中同學如出一轍。
尤希追逐愛情,屢屢慘敗,不是因為他相貌的丑陋,而是他有病,并且家境貧窮。尤希很窮,窮到一無所有,連爸爸、媽媽都沒有,連家也沒有。
(二)
尤希在四歲才斷奶,不是媽媽要將就這個獨生子女,而是幾次斷奶都不成功,每次尤希幾乎都要大病一場。即使是在四歲那年,徹底斷奶之后,尤希還是不吃飯,不吃菜,除開喝水之外,就是喝豆奶或者牛奶。尤希身體很瘦,爸爸媽媽都很焦慮,卻無可奈何。
小學時,有次放學歸來,饑餓的尤希在廚房找吃的。牛奶、豆奶都沒有了,翻遍廚房才找到兩根黃瓜,隨便洗過,幾口幾口就吃下肚。吃完黃瓜,還是不管飽,尤希發現碗里放著一塊生豬肉,饞得他口水直流,抓過來就放到嘴上啃。碰巧媽媽下班回來,看見尤希血淋淋的一張嘴巴,手上捏著半塊生豬肉,嚇呆住了。
從那以后,媽媽或者爸爸總是遇見尤希吃生食,生豬肉,生白菜,生土豆,生紅薯,也有梨、蘋果,就連大米也是用冷水泡后直接生吃。爸爸警告過尤希很多次,還打過他,他仍是屢教不改。媽媽經常在夜里面對爸爸哭訴:“兒子有‘生食癖’,這可怎么得了,要是吃壞身子,那我們找哪兒去要兒子啊!”爸爸只是悲傷地抽煙,嘆氣,說不出一句多余的話。隔窗的竹葉,沙沙的聲音是冬的鼾聲,夜漸漸深了,媽媽還在抽泣。
爸爸帶尤希去過很多大小醫院,開過很多中藥西藥。尤希把西藥喂給隔壁的黃狗吃了,把草藥扔進了學校篝火晚會的篝火堆。
漸漸地,尤希吃生食再也不用瞞著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再也不阻攔,只是暗暗祈禱“尤希不會因此而害病”。幸運的是,尤希確實從來沒有因此害過腸胃病。
尤希家里升火做飯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初中時候,爸爸媽媽也已經不習慣吃熟食,家里徹底沒了炊煙,廚房從里荒廢。這樣,尤希家里猶如每天都是過寒食節。他們的日子過很平淡,很平靜,重新回歸到融洽之中,即使外人會指指點點,會覺得怪異。
(三)
尤希考上市里的高中。尤希就住在二姑姑家,二姑姑住在市區。二姑姑對尤希很照顧,她知道尤希有“生食癖”,家里的水果一直沒有斷過,蔬菜盡量是買生熟都可以吃的瓜果類。二姑姑不準許尤希吃生肉,這個她看不下去,覺得很惡心,她要么不買肉,要么買回來會立即煮熟。尤希很久不吃肉也很不習慣,二姑姑對自己又很“苛刻”,他只得自己掏錢去市場買肉,并且不僅買豬肉,有時還會買羊肉這些。尤希不買魚肉吃,吃生魚肉時,他每每都會被魚翅扎出滿口血絲。
二姑姑得知尤希偷偷在外面買生肉吃的事,很是惱怒,心里很難受!她每次和尤希一起看電視或者說話時,都不敢正眼看坐在沙發上的尤希,她看到尤希,似乎就像看見一個嗜血的饕餮,胸口悶得發慌。二姑姑經常都會給二姑父嘮叨尤希的事,二姑父總是會不耐煩地說:“你自己的親侄子都看不慣,我又能怎樣?既不是強迫你去吃生食,也不是強迫你觀摩別人吃生食,你管那么多干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自己省心!”二姑姑也總是會給尤希媽媽打電話,媽媽總是捂住電話獨自痛哭流涕,二姑姑連連嘆氣,適時也會抽噎幾聲。
都大半夜的,二姑姑都還不見尤希回來,他的臥室門也是緊閉,打電話也沒有人接聽。問自己兒子,他也無從得知,二姑姑的兒子雖然和尤希是一個中學,但要低一個年級。二姑姑打電話給班主任,班主任卻說尤希一整天都沒有去上課。這事把二姑姑急壞了,她給還在加夜班的二姑父打電話,二姑父說:“既然尤希的臥室門一天沒見開過,他是不是窩在臥室干什么壞事啊。你不要哭,找開鎖師傅把門打開看看,我過會兒就回來。”二姑父趕回來,鎖已經打開,尤希睡死在床上,怎么喊不醒,但還有輕微的呼吸。二姑父判定尤希應該是患有大病,趕緊打電話把他送到醫院。
醫生經過多項檢查,尤希除心率偏低外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在醫院昏睡四天后,尤希突然醒來,就像他突然睡去一樣。守在病床的爸爸媽媽,見他蘇醒,高興得從幾夜未能合上的眼里迸出淚來。尤希沒有悲,也沒有喜,只是翕動干涸的嘴巴,說要吃東西。媽媽給他遞來水果和準備著的黃瓜,他都不吃。爸爸媽媽又有點灰心,陷入新的焦慮中:“那他要吃什么呢?三四天多,什么都不吃,這孩子是怎么呢?”,媽媽靠著爸爸又開始抹淚。爸爸說:“尤希是不是要吃肉啊?”
爸爸出去給尤希買生肉。媽媽一個人留在病床旁,中午也只是靠水果充饑,因為媽媽和爸爸早已經不能適應熟食。爸爸買肉還沒回來,尤希指著對床病友的盒飯喊餓。病友是一位老大爺,他笑著對尤希媽媽說:“孩子不吃水果,肯定是要吃盒飯,你去給他買一盒吧!”
媽媽半信半疑,試著去食堂買來一份盒飯。一路上,她聞著熟食的氣味就反胃,幾乎要發嘔,拿到病床前,尤希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媽媽非常驚異,不敢相信,他一個勁給尤希喝水,讓他吃慢點。爸爸把生肉買回來,遞給媽媽。媽媽說尤希吃過飯了,是盒飯。爸爸難以相信,臉色變得奇怪。尤希側過身子,凝視著爸爸的眼,辨不清悲喜。媽媽放下飯盒,雙眼凝視著尤希,不經意打一個寒噤。
(四)
在那次怪病之后,尤希性情大變,只吃熟食,排斥生食,連礦泉水也不喝,連水果也不吃,就連冷飯冷菜也不吃。尤希似乎正常了,皮膚不再那么粗糙,不再那么沒有血色。他開始和同學侃侃而談,三五同學一起出去喝酒、吃飯、唱歌,性格也漸漸變得開朗,不過,在遇到拒絕他求愛的那個女生時,他仍然是很別扭地躲開。
尤希和二姑姑一家也相處得很融洽,甚至連暑假他也不愿意回家,就呆市區。尤希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和爸爸媽媽相處,爸爸媽媽只吃生食,排斥熟食,他覺得很惡心,很受不了。爸爸打電話他會摁掉,媽媽打電話,他接通后,總是發愣,不吐一語,即使媽媽會帶著哭腔呼喊他。
在二姑姑和二姑父輪番的勸說下,尤希還是背上包回去看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得知尤希要回家,重新在家里筑灶、升火,飲食分成兩半,爸爸媽媽吃生食,尤希吃熟食,就這樣爸爸媽媽留尤希在家里住過幾天。幾天過后,尤希說什么也不能忍受,他還是覺得家里的飯菜沒有煮熟,覺得整個家浸透在一片寒氣之中。媽媽幾次起夜,來看尤希睡著沒。尤希越看越覺得媽媽的身影很陌生,猶如一只在夜間行走的吸血鬼,他索性起身打臥室的門給反鎖上。尤希翻來覆去不能入睡,他用棉被蒙住頭,又不停地打顫。他感覺這夏天的夜很病態,隔窗的竹梢似乎鋪滿冬天的雪,雪花融化成冰水,水上印有曾經的無數個冬天的噩夢。
這次離開家時,爸爸沒有送尤希到車站,也沒有上班。媽媽給尤希的背包里塞滿禮物和錢。媽媽也沒有送到車站,只是送到村前的那口水井,便揮手歸去。尤希如釋重負地坐上汽車,給哥們兒打電話商量去哪兒旅游。尤希隨著汽車離開了,只留下車后揚起的塵土。他沒有多想,沒有想爸爸媽媽為什么不送他到車站,沒有想媽媽為什么會那般生離死別地失聲痛哭… …他來不及多想,他不知道爸爸媽媽早已經檢查出都有腸癌、胃癌,爸爸媽媽自己也不知道還留有多少個可以流淚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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