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方
無枝著
(一)
講完《芥盡》,采蘿詢問我章良最后的歸宿?我便和她講起我所知道的“芥盡”后的事。
(二)
封柔雪病故,繼而封大娘病臥在床,封芹一個人忙里忙外,家里頗為凄冷。
十月天氣,山間陰雨不斷,漸漸變冷,封大娘常常徹夜咳嗽,封芹也心煩意亂。村里大夫來過,說封大娘氣血外滲,所以有頭暈、口干、咽喉疼痛諸多癥狀。大夫開過一副中草藥仍不夠,叮囑封芹還得去“芥方山”尋些野獼猴桃和以冰糖蒸熟作為藥引。這天,封芹入山摘果子,到晌午還不見歸來。封大娘擔心封芹這個唯一的女兒出意外,從床上爬起來,拄著拐杖蹭去尋封芹。因為山路濕滑,害得封芹摔倒,就把幾里長的山路走得更長了。在回來的路上,母女倆經過柔雪墳前的那個山頭時,又哭哭啼啼一陣。封芹說:“這天快是要下雨了,媽媽,我們快點回去吧。”
封芹扶攜母親回到家門口時,大雨接踵而至。封大娘正在想“下雨了,封雪怎么辦,封動怎么辦”,忽地看到擱在門口的行李和藥材,心想定是章良回來過。封大娘觸目傷懷,伏地痛哭,傷痛欲絕。封芹見此,也哭泣起來。陣雨過后,封芹止住哭聲,四處一片死寂。封芹扶起母親,已然猝死。她驚惶失措,遽然迸出淚來。此刻,章良手捧書稿,從泥濘路上狂奔而來。
安葬好封大娘后,十三歲的封芹無依無靠,心中充滿騷動。章良決定帶封芹出深山,去洞庭湖投奔繆以文。
臨走前,打理好家里的一切后,他們來到封大娘和封柔雪的墳前。默默凝目著柔雪的墳墓,章良久久不語。封芹的一雙明凈的眼睛,望向“芥方山”外的天空。章良突然問:“芹兒,你二姐到底是什么病?”
封芹赧顏,對著封大娘的墳墓,她低頭不語。章良再問,她才吱吱唔唔:“不是給你講過嗎?媽媽說,就是女人的病。”
“這個我知道,我是問她為什么有這病,她臨死前為什么那么痛苦?”
“我不知道,不知道……媽媽不讓講,媽媽說很敗壞家風!”
章良或許已經猜到十之**,說:“芹兒,我們現在還不是一家人嗎?”
她轉過身,很不情愿地說:“二姐一個人在外面讀書時候,遇到壞人,懷了別人孩子,又小產了,后來就有了這個病,每個月來好幾次。媽媽不讓外說,說對二姐和我們家名聲不好。今天我告訴你了,良哥哥,你不要出去講好嗎?”
章良內心的悲痛又一陣涌動:“現在想來,柔雪死前的痛苦,是一篇《我的眼不是黑色》遠不能傾瀉的,‘我守身如玉……’這必然是泣血之筆……難怪她說不相信這病能治好,原來,即使有藥能治愈她的病,又怎能治愈她心上的傷!”
(三)
在前往桃江找繆以文的路上,章良受涼了,身體忽冷忽熱。封芹既要照顧章良,又要匆匆趕路,因為身上盤纏并不多。這樣長途跋涉,兩人更是疲倦不堪。在一個叫修山的小鎮,封芹給章良商量留下歇息一晚。章良說:“不行,我們得在天黑前到桃江。”
封芹從來沒有走這么遠的地方,又累,又孤獨,很疲倦地說:“你的受了風寒,需要休息。”
“不行,不行。”
“你倒好,你拼死拼活地走,還可以找到你父母兄弟,還有和你那個繆以文。而我呢,我是為啥啊,我父母哥哥姐姐都死了,我能依靠什么啊,我真的很累了……”封芹哭了。
章良沉思良久,無奈地說:“你以為我父母兄弟還在嗎?不在了,不在了,我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了……我這樣拼死拼活是為什么,你說是為什么,現在幾乎身無分文,我們除了趕路還能干嘛,我想快點讓你安頓下來,不讓你受苦受累。你二姐、媽媽都不在,只有我能照顧你了,你就只知道耍脾氣,你以為我好受嗎?”說完,他一聲長嘆。
封芹止住淚水,驚訝地問:“良哥哥,你怎么呢,你爸爸媽媽怎么呢?他們不是在老家過得很好嗎?”
“死了,都死了,就連我的老家都死了!”章良無可奈何地揮手。
“怎么死了,前不久都好好的啊?”
章良遲疑片刻,說:“戰爭啊,打仗啊,現在死人是很容易的。罷了,都過去了,以后不要問了。”
“良哥哥,你不要難過了,是我不好。我們歇息夠了,就趕路,天色還早。嗯,你說這里離桃江還有多少路啊?”
“接近二十公里吧。哎,既然都累了,剩下的路就明天慢慢完。”
兩人默默不語,坐在樹影下歇息。
封芹問:“前面的水叫什么名,能坐船去遠方嗎?”章良說叫資水,桃江就是在資水的下游。他們起身到河邊去,遇到一條小客船。封芹跑過去問劃船的中年水手,人家卻說已經收船。水手說:“家中妻子懷有孩子,要早點收船回去照看家里。”
“那你家里老人不幫忙照顧嗎?”
水手擦一把汗,說:“母親去的早,父親尚在,可行動不便。”
封芹對張良說:“我們只得繼續走路。”
水手說:“明天再走,明天一早我就要下桃江?”
“不行,我們是遠處來的,沒有住的地方。”
水手想想,說:“既然是遠方人,那就到我家去歇一晚,明天一早再走。”章良沒有多說,封芹拽起他蹦蹦跳跳,似乎就像到目的地了。
水手名叫董橋,他的家就在離碼頭不遠的董家村。到董橋家,章良他們才知道董橋他妻子已經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他父親是上一輩的水手,半個月前出船時,把腿摔壞了,躺在家,很少下床走動。董橋把章良、封芹帶回家時,只說是客人,妻子并沒有多說話,在廚房磨蹭。
晚上,董橋安排章良和他睡,封芹和他妻子睡。實際上,章良幾乎是一個人睡的一張床,董橋整個晚上,都是穿梭在屋里。他把藥碗摔碎,她妻子又指桑罵槐地嘮叨一陣。他父親一直在呻吟,估計也沒睡著。章良和封芹一路疲憊,倒是睡得香甜。屋外在起下雨,只是這個夜里少了側在床沿聽雨的章良。
(四)
繆以文一直患有肺癆,為了生計,他卻一直堅持上課。病重后,他被迫休假半個月,生活漸漸陷入困境。不堪困苦的妻子,攜四歲的兒子離家出走后,繆以文深陷絕望,飲食起居已成問題,好在有同事謝萱出錢雇人照看。謝萱是在中學兼職教西文,她丈夫王明峰是城里一家造紙廠的年輕老板。謝萱愛寫新詩和白話文,對繆以文的才華很欣賞,所以他們交往甚深。但是,王明峰很懷疑謝萱和繆以文的交往,經常謾罵他們,幾番阻止謝萱探望繆以文。
章良和封芹趕到桃江,看見躺在病床上的繆以文形容枯槁,咳嗽不止。局促的屋子里彌漫著一層濕濕的酸味,章良給繆以文講了述封芹家發生的一切。封芹拉了下章良的衣角,面露羞澀,低下頭一言不發。女傭人楊媽媽進來喊吃午飯時,章良和封芹前去扶繆以文下床。繆以文用力掙扎,仍是全身癱軟,不能下床,說:“你們去吃吧,就不要管我了。”
不到一個月,繆以文竟然憔悴至此,拿起筷子時,沒吃下幾口飯,章良泣不成聲。封芹也止住和楊媽媽的說話,很拘束地望著他。
晚上,繆以文安排封芹妹妹和楊媽媽睡一間房,章良就和教國文的朱泰然擠一段時間。朱泰然三十來歲,還沒娶親,從前就是他介紹繆以文到桃江中學來任教的。其實,章良也沒有去朱泰然那,他知道在那也睡不安穩的。章良來到繆以文的病榻前,點上油燈,和他說話。
“嫂子也是的,怎么也該把小侄留下吧,好讓人有個寄托!”
“她把揚兒帶走也好,跟著我不妥,要是我一命嗚呼,他更是孤苦伶仃!我是不想他重蹈我的人生。”
“以文兄,你不要多想。你的病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繆以文又一陣咳嗽。此時,朱泰然敲門進來。朱泰然身穿長布衫,個頭雖矮小,但滾圓的腰板,讓這舊房子在對比中也變小了,燈光似乎也顯得不夠亮了。
繆以文順便和朱泰然商量,說要給章良謀個事干。朱泰然抓耳撓腮,顯得很為難的樣子,說:“這個不好找啊,這年頭!”
章良凝目躍動的火苗,長吁短嘆。
看看沉默的朱泰然,又看看沉默的章良,繆以文說:“附近的幾所中小學進個人行不?益陽那邊的學校也幫忙問問,你看行不?”
“益陽那邊應該是缺老師的,但人脈說不好,還得要些銀兩!”,朱泰然很不自然地說:“要不,就給校長說,讓章小弟在我們中學教書,代你課,我也輕松!”
“這樣也好,我本來也活不了多久,就讓他代我也好,也好!”
朱泰然覺得自己說錯話,連忙補充:“以文,你說的什么話啊,你會好起來的,我只是說暫時代你的課,等日子好過些再作打算。”
“以文兄,你這病沒有大礙的!”章良也說了一句。繆以文連連嘆氣,說起另外的話:“泰然啊,今年年底你就滿三十吧,你個人的事還需要多上心才是!”
半夜時,封芹來敲門:“良哥哥,楊媽媽問你們睡覺沒,這都大半夜了,繆大哥還要養病!”章良和朱泰然都勸繆以文快睡,明天再聊。繆以文很不情愿地讓他們去睡覺,心里卻想:“還有幾個明天啊,我這人。”
(五)
章良給學校的報告是說他的文憑掉了,請求學校進行考核錄取。學校拒絕了章良的請求,沒有批準章良擔任國文教師。章良和繆以文談起這些事,繆以文急得焦頭爛額。碰巧,謝萱提著一包藥進來。她穿一襲繡花錦袍,身材高挑,臉蛋白潤,章良想:“這就是以文所說的謝萱吧,真有柔雪的綽約風姿,雖然沒見過柔雪這樣的裝扮。”
繆以文跟謝萱提及章良教國文的事,謝萱很是熱情,說:“這個多大點事兒,只要小兄弟能勝任,有真才實學,我去給孫尋武校長交談。不過,應該還是得安排個考核。這個,等到時候事情定下來了,我再給你講會考核些什么內容。”謝萱通過關系和銀票,讓學校給章良安排了一個形式上的考核,自然就通過了。以后,章良就代替繆以文上國文課,繆以文的課程就不再由朱泰然兼任。孫尋武是少有的沒有戴大眼鏡的校長,卻留有短胡須,他拍拍章良的肩膀,說:“你才開始教國文,記得要多問問繆以文和朱泰然。”
從灰暗、簡陋的教務處出來時,王明峰剛走進學校,朝著謝萱呵斥:“三天一節英文課,你偏要一天來學校三次。你家是在學校,還是你沒有家嗎?”尷尬的謝萱沒有當眾和王明峰大吵大鬧,簡單和孫校長交待幾句,和章良打過招呼,然后直奔家去。一旁的封芹指著王明峰的背影問章良:“這個人是誰,高高的一個大男人,喉嚨比女人還大?”
“別在背后說人家,他是謝萱的丈夫王明峰!”
“哦,我就隨口說說。”
學校雖然勉強答應章良教書的事,卻沒有給他安排住處。繆以文跟謝萱商量過,“現在有章良兄妹在,就不要讓楊媽媽來操勞了,這樣還可以留出房間給章良住”。但是一間房,封芹怎么辦呢?最后,還是讓封芹住楊媽媽住的那間,章良就在繆以文的房內搭了個床。“就這樣將就著,其他的今后再說”。
封芹給繆以文端過去一碗羹后,又跑到后面院子喊朱泰然過來一塊兒吃午飯。敲門進去時,朱泰然放下書,驚愕地說:“你就是章良的妹妹,芹兒?”
“嗯。”
“來這么久了,我都沒見過你,看我這是忙的什么啊!那晚就聽你在窗外催我們睡覺,今天才見到廬山真面目,長得真干凈,臉蛋兒和聲音一樣甜!”朱泰然直盯盯地看著封芹。
這一番話,攪得封芹心怦怦跳。吃飯時,封芹也沒有多說話。她再沒敢多看朱泰然一眼,她總覺得朱泰然的那雙頗不對稱的眼睛一直在盯自己,心頭一刻也沒有清凈。很多次,朱泰然在沒人的時候總是會對封芹裝作很關心地問這問那,甚至小動手腳。封芹也給章良說過,章良卻笑著說:“人家朱大哥關心我們,這是很好的,你就不要多想。我要記住好好報答他啊!”
(六)
還沒到年底,繆以文就抱病離世。
章良不懂世事,只能懇請朱泰然、謝萱等人一起處理繆以文的后事。謝萱再三與章良商量,要走了繆以文的遺稿,經過整理后題為《以文集》付梓流傳。雖然以文的文章沒有得到當世的推崇,文集的付梓卻可以讓友人心里得到寬慰。
繆以文離世后,謝萱還是常來繆以文的家,一是因為懷舊,一是章良住在這里,可以說說話。在說到繆以文的過去時,兩人常常是一副慘淡的神情,謝萱常常是哽咽著什么事也說不清楚,只是重復著一句話:“以文是個善良的人,他對朋友很好,以文是個好人,是好人……”;說到章良自己的事,他總是有意將真事隱去,話題轉到謝萱這邊;謝萱總是用調侃語氣說自己的經歷,調侃與丈夫王明峰的不合。章良適時看著謝萱微笑,想起柔雪的容貌。謝萱也看著章良,想起繆以文的笑。
天晚時分,謝萱冒雨歸去。章良留她吃晚飯她不愿意,借傘給她,也推辭說:“這雨還沒下大,就像霧一般,不礙事的,我一會兒就到家了!”
謝萱走后,封芹來章良房間,沮喪地說:“今晚,吃什么?”
“你怎么這么晚才放學?”
“早已經放學,只是不敢進來打擾你們說話。”
章良從椅子上站起來,深深嘆一口氣,說:“走吧,我們去熱一下中午的冷飯冷菜,隨便吃吧!”
在桌上,封芹吃著吃著,就伏在桌上哭泣。章良勾著身子問她出什么事了,她更是嗚嗚大哭。章良沒有出聲,也沒有動筷子。天色完全暗下來,點起燈,屋里仍是黑漆漆的。封芹擦干淚,說:“沒什么,我想媽媽和姐姐了。”
(七)
過年前,小城是安靜的。即使來往的人更多,叫賣的人嗓門更高,繞城的山水卻始終給人落寞的感覺。章良也經常站在窗口,望著遠山的冬天,陷入沉思,沉思最終被眼淚打濕。
除夕夜里,謝萱來邀請章良兄妹和朱泰然去她家吃年飯。朱泰然手中還沒握住酒杯,就醉醺醺地問:“明峰兄也要和我們一起喝酒嗎?”
“哎,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日長沙游樂去!加上這雨一直下,恐怕過年他也回不來了。”
朱泰然一個人在那調笑,封芹、章良則在收拾屋子。
“哥哥,下雨我們還要去嗎?”
“當然去了,萱萱姐一片好心,我們又怎能負了人家。到時候,你吃飽就好,不要亂說話,給壓歲錢就收著。”
“哈哈,我不是小孩兒。這些話早就聽媽媽說說厭了!”
章良也笑了,嘆道:“是啊,我也變得和你媽媽一樣絮絮叨叨了。”
“不許說我媽媽壞話啊,哥哥!”
“什么壞話,這都叫壞話,那你也算是在說我壞話了,哈哈”
兩人笑著出門,見謝萱和朱泰然還在門外有說有笑。外面的雨不大,卻有點凍,章良又讓封芹進屋去披一件外衣,說:“晚上冷。”
謝萱家里是寬敞的小洋房,有兩層樓,帶有小院,在離學校不遠的一條幽靜的小巷深處。小巷是錯落有致的青石板鋪成,這讓章良想起在長沙為柔雪尋藥時走過的那些幽徑。
謝萱的閨密葉湘萍、岳海棠也在謝萱家聚會。葉湘萍是謝萱的在長沙讀大學時的同學,在益陽一所中學教書,還沒有人家,所以寒暑假都是要來找謝萱的,也順便拜訪繆以文。謝萱認識岳海棠則是因為岳海棠的丈夫胡燕宇,胡燕宇是附近火柴廠的老板,他和王明峰在資金上有往來,謝萱自然認識了他,也就認識了胡燕宇的全職太太岳海棠。岳海棠在家除開帶兩歲的女兒,就是清理賬單,去得最多的地方也只有謝萱家。在謝萱家,他們經常聚在一起聊聊家事,讀讀詩文,也算是雅集了。
今晚,胡燕宇也來過,他和朱泰然、章良喝過幾杯酒,客套過幾句,就離開了。胡燕宇主要是送岳海棠來的,他的飯局不在謝萱家。朱泰然和章良在飯桌的一邊,又喝酒,又談天。封芹和謝萱她們說不到一處,章良也顧不過來,落單的境況使她感到很拘束。封芹說:“大姐姐、大哥哥們,我吃飽了。”然后,她就跑去一旁,和在謝萱家打雜的楊媽媽閑話。楊媽媽就是以前照顧繆以文的那個女人,她是來自鄉下的一位寡婦,人是很善良的。
謝萱一直與葉湘萍、岳海棠談論章良的才華,談論章良和繆以文的交情,故意回避自己丈夫,和自己生孩子的事情。葉湘萍、岳海棠則“不懷好意”地笑成一團。葉湘萍拉著岳海棠說:“萱萱既然說章良才華橫溢,和以文還有得一比,那就邀請章良小弟即興賦詩一首,以饗賓客,以饗新年!”
岳海棠哂笑葉湘萍:“你眼中就只有繆以文,敢情郁達夫、徐志摩都比不上他了。”
葉湘萍羞紅了練:“就是,就是,以文兄的文才只是沒幾個人能認識罷了。才氣是才氣,名氣是名氣,你不要以名氣論才氣的高下,袁世凱的名氣有幾個人能比?可是,袁世凱的才氣又有幾個人不能比?”
謝萱也笑了,說:“既然湘萍有此提議,那我們就熱情邀請章良小弟即興創作一首!怎么樣?”
章良連忙推辭,說:“我可沒有即興創作的思維!”
醺醺然的朱泰然,猛然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硬著頭皮說要給眾人作詩一首。眾人高興,也就應了。朱泰然絮絮叨叨的詩句,就像怨婦數落自己懶丈夫的話,帶著酒意的章良聽得昏昏然,而謝萱、葉湘萍、岳海棠、封芹、楊媽媽她們都指著朱泰然的酒瘋子的模樣,哈哈大笑。
(八)
章良不勝酒力,倒了下去。朱泰然雖有醉意,老喝酒的他卻不會輕易醉去。謝萱要招呼姐妹,就沒有送章良他們回家。
子夜剛過,已經是第二年。
夜雨已經停了,寂寞的小城好像突然醒來,爆竹聲此起彼伏,四面八方是燈火通明。楊媽媽把他們仨送到學校,就照著街上的燈火返回去。
路過街市時,封芹看見一個涂滿脂粉的姑娘,穿著旗袍,裸露出大半截腿,匆匆躲進一條深巷。她問楊媽媽:“楊媽媽,這女人是做什么的,大冬天的還穿這么少,不冷嗎?”
“是做**的,這準是‘出局’,或是‘轉局’,都這么大晚上了!”楊媽媽覺得說多了。這封芹似懂非懂,楊媽媽也沒做過多解釋。
朱泰然把章良馱回房后,也是一身疲倦。燈光昏暗,加上酒精的后作,他在離開時,被絆倒在不高的門檻上。封芹剛給酣睡在床上的章良蓋好棉被,又掉頭去扶踉踉蹌蹌的朱泰然回房。
回房后,坐在床沿上的朱泰然一句發酒瘋的話也不吐了,直盯著靠窗的書桌上剛點起的油燈,他的眼睛似乎要流出淚來。封芹問:“喂,喂,你好些沒有?我這就回去了,你能照顧自己吧?”朱泰然久久不眨一下眼睛,不知在沉思什么。封芹感到有些害怕,說:“那好吧,我先回去睡覺了。”然后她轉身朝外走。朱泰然猛然站立起來,躥到封芹前面,張開雙臂攔住她說:“別走,你別走!”
“你要干嘛?”封芹全身戰栗,她雖然看不清楚朱泰然的猙獰,卻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被魔爪拽住,呼吸變得急促,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封芹腦子里面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從哪個方向沖出去。突然,朱泰然發瘋了,撲上來摟住封芹,他的嘴胡亂地往她臉上貼去。封芹反應過來,使勁拉扯朱泰然的頭發或捶打他的后背。朱泰然緊緊抓住封芹的兩只手臂,把她撂倒在床上。
小城的爆竹聲漸漸沉落,冬夜又回到靜謐。封芹一邊流淚,一邊扣好衣服,朱泰然已經睡死在枕頭上。
封芹就這樣患上一塊心病,常常是一個人偷偷在夜里抹淚。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章良,或許是因為她內心的羞怯,或許是因為朱泰然的威脅。朱泰然有一次問封芹:“你把這事告訴過別人沒有?”
封芹沒有出聲,臉上也沒有一絲表情。朱泰然用恐嚇的語氣說:“你不可以告訴章良的,不然我就讓他不能教書,讓你們連吃飯也不能了!”
封芹倚靠在墻壁上,低下頭,輕聲低說:“我的身體已經不是我的了,你要娶我嗎?”
朱泰然怔住了,不知所措,問:“那你喜歡我嗎?”
“我為什么要喜歡你?”封芹也驚訝地問。
朱泰然沉默不語。
一個人躺在床上,朱泰然的心猶如這開春的天氣,難以界定冷暖。“萱萱,萱萱……不,我該娶芹兒,芹兒,芹兒……可我愛芹兒嗎?萱萱根本不可能愛我,不可能……是我傷害了芹兒啊,我真是禽獸,禽獸……我不能忘記她,萱萱,芹兒也不能忘記我對她的傷害,我怎么傷害了芹兒,多么好一個姑娘,清清爽爽,真真實實,我怎么就忍心要污濁這么美的身體。要是章良真的知道了,我該怎么辦呢?要是萱萱也知道了,我絕對是會完全崩潰的,我該怎么辦……”
(九)
朱泰然還是沒有決定要娶封芹,這段傷就這樣深深地腐爛在她的心底,似乎一切都已經歸于平靜。
平靜的時間,晃眼就是四年。
四年間,北方中國的局勢愈發動亂,南方諸省也是戰火不斷。章良前往北方、江南求學未果,窮困潦倒,顛沛流離,最終他還是返回到桃江。
回到桃江,小城已經大變。自從王明峰在長沙被流彈炸死后,謝萱家的造紙廠走向衰敗,最后被外商兼并。這所中學在孫校長病逝后,規模逐漸縮小。朱泰然混上中學的校長,還娶了謝萱,兒子已經三歲。胡燕宇沒有開辦他的火柴廠,扶老攜幼,全家遷往上海去了。葉湘萍不知蹤跡,再也沒來找過謝萱。
章良問起封芹,朱泰然默不作聲,謝萱痛哭流涕。謝萱說:“章良,我們對不住你,我們沒有照看好芹兒。明峰死后不久,我們的生活都陷入困境,可能是芹兒怕拖累我們,就偷偷走了,我們一直都在托人四處打聽她……但是現在也還沒有她的音訊!”
朱泰然也拍著章良的肩膀說:“兄弟,我們沒有虧待芹兒半點,就當她是我們親妹妹一樣對待!”
“不怪你們,不怪你們,是我對不住她,是我,我不該撇下她,我不該,不該撇下她……”章良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痛苦,身體不停地抽搐!章良哭不出來,就像當年聽到封柔雪的死訊時的心情!
朱泰然的兒子希亮在門口捏泥巴,他聽到家里面的聲音,也哇哇地哭起來。謝萱沖過來,揩掉朱希亮手上的泥巴,一個耳光拂過去,叫道:“不愛干凈的東西,你還嫌不夠鬧嗎?”孩子越哭越厲害,謝萱就抱起孩子進去了。
(十)
后來,朱泰然還是忍不住,給章良坦白:“兄弟,芹兒出走后,我其實是見過一面的,在益陽。”
“那你怎么不早說,那你怎么不把她帶回來?”
“我也想帶她回來,但我又找不見她了。”朱泰然拘束地扮出泰然自若的神情,把事情詳細地說來,“去年到益陽,我在“棲鳳樓”碰見芹兒。她死活不承認是芹兒,老板娘也叫她‘聽琴’。后來,我越想越不對,再去找她時,已經找不見了,就這樣找不見了。”
“‘棲鳳樓’是什么地方,**嗎?你去干嘛?”
“嗯,是的,我是去找朋友,找朋友。”朱泰然面露尷尬。
章良去益陽找過,去‘棲鳳樓’鬧過。他還去長沙找過,遇見過許多和封芹長得很像的女子,他抓過這些女子的手,也去過別人的家,當然也被別人的丈夫打得渾身是傷。人們都把他當作瘋子,朱泰然也在私下給兒子說“不要和瘋子叔叔玩兒”。
“封芹是不是回老家,回苦竹沖去了?對的,肯定回去了,她,她肯定回去了!”章良想到這兒,幾乎跳了起來,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沒有收拾行囊,沒有準備盤纏,沒有和誰告別,沿著曾經走過的陌生的路,他連夜趕回苦竹沖。
很快,他回到苦竹沖,眼前的封芹家已然廢墟一堆。他去問過以前教柔雪識字的吳老先生家,吳老先生已經逝世兩年,只有他的妻子尚在,她已經認不出章良。不知道是她眼睛不好了,還是因為章良的改變。
章良再次爬上“芥方山”,沿途長滿了野芥菜。漫山遍野都是盛開的芥菜花,白茫茫的一片。章良望向對山,仿佛能夠看清對山柔雪的墳墓,甚至墳墓上的芥菜花。天邊的白云上似乎也掛滿芥菜,芥菜花隨風飄落在山間的樹枝上,漂流在山間的溪流里。柔雪漫步在純白色的花海中,向他招手,呼喊他的名字。章良縱身一躍,躍入純白色的花海中,躍入“芥方山”的深淵中……
在苦竹沖,沒有人肯定這開滿“芥方山”的花是不是芥菜花,包括他或許也不曾明白。
遠遠看去,這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似雪。
(這些字不用看,是系統的問題:
回到桃江,小城已經大變。自從王明峰在長沙被流彈炸死后,謝萱家的造紙廠走向衰敗,最后被外商兼并。這所中學在孫校長病逝后,規模逐漸縮小。朱泰然混上中學的校長,還娶了謝萱,兒子已經三歲。胡燕宇沒有開辦他的火柴廠,扶老攜幼,全家遷往上海去了。葉湘萍不知蹤跡,再也沒來找過謝萱。
章良問起封芹,朱泰然默不作聲,謝萱痛哭流涕。謝萱說:“章良,我們對不住你,我們沒有照看好芹兒。明峰死后不久,我們的生活都陷入困境,可能是芹兒怕拖累我們,就偷偷走了,我們一直都在托人四處打聽她……但是現在也還沒有她的音訊!”
朱泰然也拍著章良的肩膀說:“兄弟,我們沒有虧待芹兒半點,就當她是我們親妹妹一樣對待!”
“不怪你們,不怪你們,是我對不住她,是我,我不該撇下她,我不該,不該撇下她……”章良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痛苦,身體不停地抽搐!章良哭不出來,就像當年聽到封柔雪的死訊時的心情!
朱泰然的兒子希亮在門口捏泥巴,他聽到家里面的聲音,也哇哇地哭起來。謝萱沖過來,揩掉朱希亮手上的泥巴,一個耳光拂過去,叫道:“不愛干凈的東西,你還嫌不夠鬧嗎?”孩子越哭越厲害,謝萱就抱起孩子進去了。
后來,朱泰然還是忍不住,給章良坦白:“兄弟,芹兒出走后,我其實是見過一面的,在益陽。”
“那你怎么不早說,那你怎么不把她帶回來?”
“我也想帶她回來,但我又找不見她了。”朱泰然拘束地扮出泰然自若的神情,把事情詳細地說來,“去年到益陽,我在“棲鳳樓”碰見芹兒。她死活不承認是芹兒,老板娘也叫她‘聽琴’。后來,我越想越不對,再去找她時,已經找不見了,就這樣找不見了。”
“‘棲鳳樓’是什么地方,**嗎?你去干嘛?”
“嗯,是的,我是去找朋友,找朋友。”朱泰然面露尷尬。
章良去益陽找過,去‘棲鳳樓’鬧過。他還去長沙找過,遇見過許多和封芹長得很像的女子,他抓過這些女子的手,也去過別人的家,當然也被別人的丈夫打得渾身是傷。人們都把他當作瘋子,朱泰然也在私下給兒子說“不要和瘋子叔叔玩兒”。
“封芹是不是回老家,回苦竹沖去了?對的,肯定回去了,她,她肯定回去了!”章良想到這兒,幾乎跳了起來,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沒有收拾行囊,沒有準備盤纏,沒有和誰告別,沿著曾經走過的陌生的路,他連夜趕回苦竹沖。
很快,他回到苦竹沖,眼前的封芹家已然廢墟一堆。他去問過以前教柔雪識字的吳老先生家,吳老先生已經逝世兩年,只有他的妻子尚在,她已經認不出章良。不知道是她眼睛不好了,還是因為章良的改變。
章良再次爬上“芥方山”,沿途長滿了野芥菜。漫山遍野都是盛開的芥菜花,白茫茫的一片。章良望向對山,仿佛能夠看清對山柔雪的墳墓,甚至墳墓上的芥菜花。天邊的白云上似乎也掛滿芥菜,芥菜花隨風飄落在山間的樹枝上,漂流在山間的溪流里。柔雪漫步在純白色的花海中,向他招手,呼喊他的名字。章良縱身一躍,躍入純白色的花海中,躍入“芥方山”的深淵中……
在苦竹沖,沒有人肯定這開滿“芥方山”的花是不是芥菜花,包括他或許也不曾明白。
遠遠看去,這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似雪。)
《芥方》是續《芥盡》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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