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 風(fēng)
(一)
朝山有青城山的清幽,有華山的險峻,有衡山的綽約,又有黃山的奇?zhèn)ァkm然我沒去過黃山,但這朝山就合了我夢境中的風(fēng)景。
和友人鐘霞、郭瑤、林亖夕,上石階,半山上坐小船過一個“見底峽”,又坐纜車上只云峰。只云峰有座沒有楹聯(lián)的只云寺,寺廟不大,僧徒只有四五個,穿著一樣的僧袍,我們都分不出誰是主事的。我們?nèi)齻€擠著眼到處看風(fēng)景,陪伴我們上山的棧道和綠樹紅花全都不看不清,山谷間白云嘯聚,如一條泛著白浪的河流把寺廟繞成一個孤島。午飯時,鐘霞和端菜的小沙彌說了幾句。小沙彌生得俊美,身材輕小,面帶嬌羞,假使留上長發(fā),我們或許還辯不清男女。他細聲細氣,跟我們解說,只云寺主事的不稱方丈或主持,只按輩分來叫。只云寺輩分最高的,現(xiàn)在就只有忘了師公,忘了的師父自我?guī)熥媸侨ツ晗奶靾A寂的,就葬在寺后老楊樹旁。廟里收香火費和廚房燒菜的幾個都是空字輩的,是小沙彌的師叔。忘了法師和小沙彌的師父空見去了山下,是參加今年的政協(xié)會議。
夕陽西斜,郭瑤和林亖夕都商量就從前山過索道下山,我卻想著后山還沒看完,不能抱著遺憾歸去。晚風(fēng)吹來,鐘霞不說話,扶著欄桿,遠望夕陽,很悠閑地等著我們商量的最后結(jié)果。
倏地,后山傳來一聲“不如歸去”,我回頭一看,一只飛鳥盤旋在空中,赤褐色的羽毛,像杜鵑鳥,但背上和翅膀又漂浮著彩虹般的光彩。
那飛鳥盤旋了很久,忽然又一聲悲凄的“不如歸去”后,如一顆流星般迅速地墜入深林。我直奔而去。
我跌入深林,身后的只云寺和鐘霞他們漸行漸遠,最后消失了。交織著晚霞的藍天上僅飄著一只白云。
深林里已經(jīng)見不到一絲夕陽了,卻并不昏暗,一個人尋尋覓覓,心里沒有那么多驚懼,更多的是欣喜。白凈的溪水猶如半塊舊的玻璃鏡,岸邊的水草和枯葦就像鏡面上歲月的斑點。沿著青石板路,走到溪水的盡頭,有一棵老楊樹,我分不清種類,只知道它沒有開花。老楊樹對岸有一座舊亭子,古拙的三個字“夕風(fēng)亭”,還刻有一副陰文楹聯(lián):山夕;水風(fēng)。墨綠色油漆脫落了多半,青瓦蓋上堆積了每年枯死、零落的楊樹葉,很厚很厚。蒼老的亭子像一棵古樹雕琢而成,卻有種清秀的氣質(zhì)。
我挽起褲腿,涉水過去。剛在幽靜的“夕風(fēng)亭”坐下,吹著清爽的晚風(fēng),對面楊樹下叫出一聲“不如歸去”。我起身看去,那就是帶我進著后山的那只飛鳥嗎?這鳥五顏六色,近看比遠望美多了。“我要是能像這鳥兒一樣有一雙輕捷的美麗翅膀,來去自如,該多好啊!”我自說自話。
楊樹腳下又說出一聲:“有翅膀又能怎樣?來去自如又能怎樣?”
這里除了我之外沒別人了,這是誰在說話呢?不會是郭瑤、林亖夕的,這是女子的聲音。如果是鐘霞找來了,她怎么又不出來呢,她從來都是不會躲在樹后嚇唬我的,再說她也不會這樣吐詞不清。那是誰呢?不會是強盜吧,可這清明世界哪來強盜土匪啊,再說,女子如水,又怎么做得了污濁的強盜。那會是有妖精嗎,諸如狐仙、兔女可都是娟秀的女子?唉,我又神游了,在這么個冷冰冰的現(xiàn)實世界,哪來什么仙狐鬼怪!可我還是不能自解,試著問了一句:“誰啊?”
“我是‘夕風(fēng)’啊!”
啊?夕風(fēng)?是這亭子在說話嗎?不會吧,這下把我給怔住了。
我打著顫栗,望著亭子的匾額問:“你是這亭子嗎?”
“不是不是,我是夕風(fēng)鳥,”接著又叫了聲,“不如歸去。”
我暗忖:“什么‘風(fēng)’鳥?是《詩經(jīng)》里面的嗎?”
那杜鵑,不,我不能確定是杜鵑了,她跳到老楊伸到河面的枝條上,說:“《詩經(jīng)》里面的是‘晨風(fēng)’,我們是不見經(jīng)傳的‘夕風(fēng)’。”
啊?這是什么鳥兒啊,居然還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真是新奇!但又怕她知道了我心里的秘密,我就對自己說,不要想什么,什么都不要想… …
“我不會知道你的秘密,也不想知道人的秘密,知道了也沒有用,我只想知道溪水和溪水中的魚兒。”
“你是夕風(fēng)鳥兒,怎么還會唱杜鵑的‘不如歸去’?”
“我不是學(xué)杜鵑,我是在勸你們快些歸去!”
“為什么呢?”
“因為夕陽西下,山中陰冷。”
“不會就因為這個吧,你為什么還要引我進入這后山。”
“罷罷!我是不會引人入山的,雖然我知道你想進這后山。我當(dāng)時只是飛倦了,累倒了。”
“你為什么要在山頭盤旋呢?看夕陽嗎?還是看寺廟?”
這夕風(fēng)鳥低下頭來,靜靜地看著水中的倒影。我以為她是在孤芳自賞,哪知她竟嗚咽起來,淚水滴落到水中的草葉上,她的聲音被眼中的淚水壓低了許多,更加吐詞不清:“我在等我的夫君。”
“啊?你還有夫君,他哪兒去了?”我感到她有什么傷心的事,頓然心生惻隱。
“你方才說希望要一雙美麗而輕捷的翅膀嗎?”
“是啊,你可以讓我有嗎?”
“我不可以,我只是一只鳥而已,又不是神仙。你想做一只鳥兒,風(fēng)餐宿露,或者被人關(guān)在籠子里提著出入在風(fēng)月場地?”
“啊?做鳥兒是這樣的?”
“是的,就是這樣。世人都羨慕鳥的翅膀,特別是詩人,都羨慕翅膀,羨慕自由。可是有翅膀了就自由了嗎,飛倦了同樣會落下來,甚至還會被摔死。假若你背上長了兩只翅膀,你的翅膀即使再美麗,人們會稱贊你美嗎。你不符合世人的審美,只會被當(dāng)作怪物、異類用來觀摩或者議論。羨慕鳥的人,大多都是不愿意做鳥的。就算是鳥,擁有美麗羽翼的鳥,他們好多也不想做鳥,就像我夫君。”夕風(fēng)又在抽泣。
我小心翼翼地問:“你夫君到底怎么呢,他去哪兒了?”
“他不愿意做鳥,他厭倦了簡單的飛翔,他厭倦了山野中的清幽與孤寂,他羨慕只云寺僧人們的逍遙與美食,他向往山下的燈紅酒綠與高樓大廈。后來他就隨寺中的忘了法師下山去了。我每天都在后山盤旋,呼喊‘不如歸去’,希望他能迷途知返!”
“看來,陶潛的句子也寫得不對了,不該是‘鳥倦飛而知還’,而是鳥倦飛想做人。”我感嘆道,“他都棄你而去,你為何還這樣思念著他?”
“我相信人世是有羈絆的,我相信他會回來的!”
“陶潛還有句詩‘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看來你是深諳其中的道理。”
“詩人總是愛制作些句子,讓后人吊書袋子。我總覺得這世間的一花一木,一水一露,無論魚鳥,都是有情的,有意的,但不能用詩句活生生地去刻制出來,而是用心,用一顆純凈的心去尋覓。就像今夕,你尋覓到了我一樣。”
纖柔的聲,輕盈的身,還有那五彩的羽翼,我似乎能夠觸摸到一個容姿曼妙的女子,似乎能聞到從她身上長袖溢出的體香。忽然間,我就像只云寺的小沙彌那樣羞澀起來,說:“和你說話就像聽一首古曲,看一場春雪。”
“如你能明白我所說的,那你就算是我的知音,也就不負今夕的邂逅。”
我聽后面露喜悅,心緒如噴薄的溫泉涌動,說:“你能幻化作人形,和我相見嗎?”
“這不是已經(jīng)相見了嗎,唉,你終究是人,終究不能明白我所說的話。”說完夕風(fēng)振翅高飛,空谷中傳來一聲凄涼的“不如歸去”。我不禁臉色黯然。
(二)
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鐘霞和郭瑤在我身邊,林亖夕摸摸我的額頭說:“他的燒已經(jīng)退了好多。”
“我怎么在這里呢?夕風(fēng)鳥呢?”我顯得驚慌。
鐘霞他們迷惑地問:“什么‘夕風(fēng)鳥’啊,淋過雨,發(fā)燒、昏睡這么久,做什么夢了吧,你?”
“什么夢,不是夢啊,還有朝山,見底峽,索道,還有只云寺,忘了法師,空見和小沙彌啊,我去了后山,遇見了會說話的夕風(fēng)鳥。那我怎么到這兒了呢?是我暈倒了,被你們找回來了嗎?”
郭瑤、林亖夕笑得一塌糊涂,說:“你腦子燒壞了吧,我們這是在黃山,哪聽說過什么朝山,還鉆出什么見底峽,只云寺,還有小沙彌,你真可愛啊,你!”鐘霞也淡淡一笑:“你在夢里還過得逍遙自在!”
“不是夢,真的不是夢!”我無可奈何,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們信服我所邂逅的夕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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