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蠶馬

蠶 馬

（一）

　　　“老爺，找到了，找到了！”家奴匆匆趕到沈老爺的后院。

　　　后院牡丹花開得正盛，沈老爺正在和二少爺賞花、談事。二少爺對家奴呵斥：“冒冒失失，沒看見我和老爺正在談事嗎？”沈老爺轉過身，說：“不礙事，不礙事，讓他說明白什么事。”

　　　“老爺，給四少爺找到人了，姑娘叫蠶女，父母都在，和少爺年齡相仿，就在城郊桑山腳下，世代養蠶為生。”家奴鼓大眼睛，半蹲著靠近沈老爺說，“那蠶女天生麗質，美貌非凡！”

　　　“蠶女？天生麗質？桑山？莫非我見過？”二少爺想來想去，還是想不起。他打斷家奴的話，說：“你可向人家說明白我四弟的情況？”家奴拱手向二少爺說：“這還用多說，那些山野村夫，就盼望搭上有錢人家，憑咱們沈老爺的盛名，帶幾個下人去就可以把那蠶女帶回來。”二少爺向沈老爺說：“不行，不行，既是四弟成親，就得有媒人聘禮，按規矩給娶進門！明天我帶人先去這蠶女家看看究竟。”沈老爺想想，說：“說得對，我們沈家娶媳婦兒，是應該明媒正娶，要不然，就成了強盜搶親！”

（二）

　　　第二天，二少爺帶一隊人馬從西門出城，走向莽莽榛榛的桑山深處，朝陽漸漸升高。

　　　到桑山腳下時，養蠶老漢剛剛吃過飯，背上竹簍，正準備出去采桑葉。家奴沖上前，攔住養蠶老漢的去路，說：“老家伙，蠶女呢，叫她出來，我們家少爺要娶她回去！”二少爺讓侍衛牽好馬，走過來拉開家奴，向養蠶老漢賠禮道歉，說：“老人家，這些下人不懂規矩，嚇住你了，我給你賠禮！我們今天來只是想見見蠶女，我們家四弟需要一個人照顧，想娶蠶女回去，不知可否？”老人后退幾步，指著二少爺說：“你，你就是沈家二少爺，你要我家蠶女嫁給你們四少爺，休想！他當年強霸民女不成，雙腿被摔殘廢，現在走路都不能，你讓我們蠶女嫁給他？休想！”

　　　家奴沖上來，一拳把老漢打倒在地，老漢破口大罵：“你們沈家禍害生民，不得好死！你們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把我女兒給你們！”沈二少不屑一顧，躍上馬去。騎著馬走上前來，說：“你這個老不死的，敬酒不不吃吃罰酒！來人，進屋去把那個蠶女給我拖出來，我就要見見是個怎樣的貨！”家奴們正要沖進去，蠶女攙扶老母走出來，養蠶老母義憤填膺地說：“要干嘛，你們沈家欺人太甚，難道眼里就沒有天理王法嗎！”

　　　蠶女頭戴青篾斗笠，雖然身穿粗布麻衣，卻難掩她的如西施般的國色天香，讓沈二少看得出神，心想：“這絕色佳人，斷不能讓四弟給浪費掉，我要帶回去！”他一聲大叫：“來人，把這個蠶女給我請回去！”家奴們一齊過去把養蠶老漢和老母推開，把蠶女往馬上拽，老漢只有無奈地怒罵，老母只有無奈地捶地痛哭！突然沈二少的馬一陣驚亂，一聲長嘯，把他摔倒在地，向遠處奔去。蠶女家的屋后跑出一匹驄馬，踏塵而來。當年養蠶老漢在桑樹下遇見這匹驄馬，給他取名叫蠶馬，它有青白相間的毛色，雙耳像劈開的翠竹高高聳起，耕田犁地，上山下水樣樣都行。

　　　蠶女噙著淚，想喊卻喊不出聲來：“蠶馬，蠶馬... ...”蠶馬撞開人群，用嘴巴把蠶女銜到背上，駝上她向遠處奔去。

　　　蠶女抱住蠶馬雪白的馬鬃，說：“蠶馬，蠶馬，你快停下，你是要帶我去哪里，我父母他們怎么辦？”

　　　“沒事，沈二少不會加害他們的，我們只是暫避一時，等那沈二少離去，我們就回家！”

　　　蠶女四處掃視，說：“是誰，是誰在說話啊？”蠶女撫摸著蠶馬的鬃毛，說：“不會是你吧，蠶馬？”蠶馬沒有再說話，回頭望向走來的路。

　　　沈二少被嚇得腦子一片空白，問侍衛：“那是什么東西，是什么東西把蠶女救走的？是什么東西？”

　　　“回少爺，那是一匹驄馬！”

　　　沈二少整理整理衣袖，站穩身體，氣憤地對家奴們說：“一群廢物，連一匹野馬都不能對付！都給我起來，把這個老東西給帶走！哼，回頭讓那蠶女自己到府上來要人！”

（三）

　　　養蠶老漢被帶走后，養蠶老母和蠶女終日以淚洗面。

　　　在給蠶馬喂草時，蠶女說：“父親不讓我被強盜搶去，自己卻身陷虎狼之穴！我真是內疚，母親在觀世音廟里立下誓言，說要是誰把父親就回來，就把我許配給他！果真有誰能把父親就回來，無論嫁給誰我也是一千個一萬個愿意！可是，可是現在有誰能去救回父親啊！”

　　　蠶馬說：“蠶女，你把韁繩給我解開，我去救你父親！”

　　　“你，你，蠶馬，是你在說話嗎？”蠶女嚇得目瞪口呆。

　　　“是的，我就是蠶馬，我學會聽說人語，只為傾聽蠶女你的話。”蠶馬流出淚來。

　　　蠶女拿起韁繩，不敢下手去解，又不能不為蠶馬解開。蠶馬臨走前，蠶女喚住他，用衣袖給它擦干眼淚。蠶馬呼嘯而去，蠶女潸然淚下。

　　　蠶馬硬闖城門，沖入沈府，在廂房找到養蠶老漢。養蠶老漢騎上蠶馬，到院中，院門已經鎖上。沈老爺、沈二少帶著一群人從偏門帶著弓弩手和刀斧手進來，他們還沒準備，蠶馬就奮不顧身地強沖進人群，揚起馬蹄，踏開院門，呼地一聲就跑遠，老漢一直緊緊地抱住蠶馬的鬃毛。老漢雖然順利脫身，蠶馬屁股上卻中有兩箭。

（四）

　　　養蠶老漢被蠶馬救回后，養蠶老母后悔不已，說：“老伴兒，怎么辦？我已經在觀世音菩薩面前立下誓言，要是誰能救回你，就把蠶女許配給他！現在蠶馬把你駝回來，難道要嫁給蠶馬嗎，把我們的女兒嫁給一匹馬？怎么辦，老伴兒啊！”

　　　“蠶馬只是一匹馬，蠶女是我們的女兒，怎么能嫁給它這樣一個畜生！”老漢喟然長嘆。

　　　“立下誓言，若有反悔，必遭天譴，天打雷劈！老漢，怎么辦啊？我們一把你年紀，死倒罷了，不能連累我們的蠶女啊，她是無辜的！”養蠶老母又啼啼哭哭起來。

　　　養蠶老漢癱軟在床上，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連連嘆氣。突然，他坐起來，對養蠶老母說：“事已至此，我們只有殺掉蠶馬。要是蠶馬死去，誓言就不能實現，又怎能怪我們反悔！”

　　　“這樣倒是能逃過一劫！但是，不好，不好，蠶馬對我們家有恩，我們不能恩將仇報！”養蠶老母猶疑不決。最后，經過老漢的苦苦規勸，兩人終于達成一致。蠶女經過窗外時，聽見父母的商量，半悲半惱！她經過一番思索，決定去把這件事告訴蠶馬。

　　　蠶馬屁股上的兩支箭被蠶女拔出來，上過草藥。蠶女一邊給蠶馬解韁繩，一邊說：“蠶馬，蠶馬，你快走吧，你不能呆在我家，因為我母親的起誓，父親要反悔，要殺掉你！”

　　　“什么，要殺掉我？”蠶馬嘶叫起來。

　　　“是的，你快走吧，快走吧，我不想看見你死！”蠶女啜泣著說。

　　　蠶馬很決絕地說：“我不走，不走，蠶女，我好不容易讓你知道我的心，我不能離開你！我愛你，我死都要和你在一起！你父親要殺死，就讓我死吧，我死前若能有你陪著，能死在你的懷里，這輩子我就值了！”蠶馬把頭往向蠶女慢慢觸過去，蠶女退步躲開，說：“不，不，不能，蠶馬，我根本就不愛你，你是人或獸我現在都分不清楚，我怎么能知你的心，你又怎么能知我的心！你走吧，不要白白留在這里送死！”

　　　“我要是離你而去，你也會受牽連，被雷電劈死！你和我，只能是我死，我愿意，我愿意用我的死來換取你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蠶女，你不要再說，我說什么也不會走，不會走！”

　　　“不，你走，你走，走啊！”蠶女把蠶馬往馬棚外面推，蠶馬卻一動不動，直到被她推倒在地。

（五）

　　　蠶女伏在馬背上，哭著拍打蠶馬，說：“你怎么這樣，你要是死去，我會內疚一輩子，你讓我怎么活！”

　　　養蠶老漢抓起大刀朝馬棚走來，蠶馬旋即站起來，說：“快吧，你就痛快地殺死我吧，趁著蠶女愛我！”

　　　“啊？你，你，你這個蠶馬居然還通人語，妖怪，我更要殺了你不可！”說完便向蠶馬通過去幾刀。蠶女還未回過神來阻攔，蠶馬幾聲哀嚎過后，已經倒在血泊中。凝視著蠶馬的血液漸漸地浸濕還沒吃干凈的馬料，蠶女回想起曾經騎著蠶馬在瀑布前面吹風，回想起在河中給蠶馬洗澡，回想起蠶馬高托她去摘桑樹巔上的熟透的桑葚。“曾幾何時，自己卻一直不知道蠶馬會人語，不知道蠶馬竟然比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還要愛我！”想到這里，蠶女昏厥過去。養蠶老漢坐在石凳上，默默不語，流出淚來。養蠶老母走過來時，看見蠶馬死去，也嚇暈過去。

　　　雖然蠶馬已死，蠶女一家仍然惶恐不安。養蠶老母不知道后果如何，半夜仍不能入睡，對老漢說：“老伴兒，蠶馬不是一般的馬，我們當年在桑樹下遇見它時就不一般，它什么都能做，還救過你和女兒，還會說話，它是不是被貶的仙人啊？你這樣殺死它，我心里好害怕，總擔心會出什么大事！”養蠶好漢背對著養蠶老母，說：“我看不會有什么事，這些能通人語的禽獸多了去了。要是它真是仙人被貶為馬，那怎么不抵抗，讓我一個凡人就輕易將它給宰了！”養蠶老母爭辯著說：“那是因為人家身負重傷！”養蠶老母不耐煩，催促說：“你有完沒完，沒話找話說啊，自己嚇自己！哼，快快睡覺，別瞎想！”突然外面一聲驚雷，蠶女哭喊起來：“父親，母親，不好了，不好了，蠶馬升天了，蠶馬走了！”山間頓時下起傾盆大雨，夜空中電閃雷鳴。

　　　養蠶老漢穿好衣服，匆匆趕到馬槽，說：“蠶女啊，你這么晚還沒睡在這干嘛？”蠶女向父親哭訴，她在馬棚前為蠶馬守靈，不想一陣雷鳴過后，蠶馬化作一團白霧散去！蠶女伸手抓過去，抓不到任何東西，只有掌心濕冷的霧水！養蠶老漢知道大事不妙，趄趄趔趔，跌倒在土墻上。養蠶老母趕來，扶起老伴兒詢問究竟。

　　　天上落下一個閃電，擊向蠶女一家。養蠶老漢和老母雙雙被雷電劈死，蠶女被一個青衣少年卷走，得以幸存。青衣少年拉著蠶女飄飛在夜雨中，身上卻沒有淋濕。蠶女見這青衣少年眉清目秀，心想肯定是仙人下凡。蠶女嬌羞地問：“你是哪個神仙？”

　　　“我是蠶馬！”青衣少年悲傷地看著蠶女。

　　　“你，你就是蠶馬？方才可是你化作雷電劈死我父母？”蠶女抹起眼淚。

　　　“不是我，不是我，蠶女！我被殺死，是命中注定，我沒想報復誰。是你父母自己犯下罪孽，遭到報應！”

　　　“那你可以救我，怎么不救他們！”

　　　“我只有救你的本事，救不了他們，再說你是無辜的！”

　　　蠶女撲向青衣少年的懷中，拍打著他，哭訴著：“他們也是無辜的，也是無辜的！蠶馬，蠶馬，我沒有父母，沒有父母了啊，從此就是孑然一身！”

　　　“不會的，你還有我嗎，我會陪在你身邊，永生永世都不離開！”青衣少年緊緊抱住蠶女。

　　　雨聲消歇，明月漸出，蠶女化作一只雪白的蠶躺在青衣少年化的一片綠色的桑葉上。桑葉托起蠶，在清風中飛舞，飄落在桑山頂上的一棵古桑樹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