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璉同柳緒走過后殿,來到院子門口,才知柳太太就在當年蓉大奶奶出喪鳳姐兒住的這幾間房子。心中想老尼凈虛現生發背,鳳姐兒此時的光景,由不得毛骨悚然。看這陰間報應,絲毫不爽。正在思想,已到堂前。柳緒打起竹簾相讓。賈璉四下一望,見那些椅杌雖無鋪墊,倒揩抹得干凈,靠窗有張板炕,并無炕氈、坐褥,堆著一床書籍,條桌上舊磁瓶內插著幾枝芍藥。
賈璉正在觀看,只見套房簾啟,柳太太出來相見。這位太太有四十來歲年紀,品貌端莊文雅,面色淡黃,帶著病容,身軀瘦弱,穿件藍布單衫,系條青布單裙,雖身穿素服,眉目之間現出一段幽嫻氣概。賈璉躬身下拜,柳太太連忙回禮。賈璉拜畢請安,柳太太亦襝衽回答,彼此讓坐。柳太太道:“小兒乃村野頑童,并無知識,荷蒙公子不棄,特加垂愛,使小兒得循規矩,學有準繩,不獨未亡人感銘大德,即先夫子亦銜感九原也。”賈璉道:“侄兒與兄弟萍水相逢,即生欽敬。又見他器宇非凡,豐儀卓犖,是必克紹箕裘,能讀父書者,將來鵬程萬里,正不可限量耳!”丫頭端上茶來,柳緒趕忙接住,親自遞茶。二人飲畢,賈璉道:“嬸母同兄弟羈旅此間,究非長策,未知尊意作何良計?”柳太太道:“煢煢孤寡,舉目無親,萬里鄉園,欲歸不得,惟有聽其飄零,以了生命。只憐此孤兒無所歸著耳!”說著,淚隨聲下,不勝悲咽,柳緒也十分傷感。
賈璉道:“嬸母且不用傷悲,侄兒有個下情奉達。”柳太太道:“公子有何見教?”賈璉道:“依我愚見,與其寄跡荒庵,何不竟扶櫬回去呢?”柳太太聽他這話,倒嚇了一跳,將頭低下,心中想道:“原來這位二爺,外面像個樣兒,肚子里竟是個糊涂行子。我鼻涕眼淚的對他說,連日子也度不下去,他倒叫我扶靈回去,真個是富貴家子弟,全不知道人的苦楚。愛說到那兒就是那兒,我又何必對著他多流這一股子眼淚呢。”柳太太忖奪了一會,抬起頭來慢慢應道:“我也想著要去,如何能夠?”賈璉才要說話,只見妙靜點著一枝紅燭進來,說道:“我知道璉二爺怕香油味兒,點枝蠟亮些兒。”說罷,放在桌上。賈璉道:“你去瞧老師父醒了,來對我說。”妙靜答應,轉身出去。賈璉道:“侄兒沒有別的主意,有自家歷年積下點東西尚在未用,今日天緣湊合,竟送了兄弟扶柩回鄉。趁此清和天氣,正可長行。兄弟到家之后,可以奮志讀書,以繼先人之業,倘若振翮青云,也不枉嬸母一番苦節。”柳太太母子二人聽他這番說話,心中又驚又喜,又感又敬,倒鬧的說不出什么。母子二人的眼淚,就像穿珠子一樣一串兒掉了下來。賈璉瞧見這個光景,也覺傷心,說道:“嬸母同兄弟不必悲傷,竟拿定主意,收拾起來,擇日起身。我明日進城去,就將這項盤費帶出城來,交給嬸母。”柳太太聽他這
話說得真切,因流淚說道:“蒙公子大德,使先夫子朽骨不至拋棄異鄉,得歸故土,銜感之恩,死生不泯。只是我病殘孀婦,領著年少之兒,安能萬里長途扶靈回去?既蒙公子盛情,不敢不細陳衷曲。”賈璉道:“這件事不用嬸母費心,我已想定一人,非他不可。這人雖是個下人,生得濃眉大眼,看不得他相貌粗魯,頗有忠心肝膽,正直不阿,兼之一身本事,膂力過人。生平未有際遇,不能展其才技,是以終日惟好酒使氣。侄兒今將這件重任托他,必能盡其忠心,不負所托。此去大可放心。到家之后,尚可留其驅使,此人實可靠也!”柳太太道:“此人是誰?現在何處?”賈璉道:“此人姓包名勇,原是舍親甄家舊人。見我家冷落,他去而復來,甘守清貧,欲圖報效。現在閑住我家,有四十來歲年紀。”柳太太道:“公子所信之人,諒來可托。”正要說下去,見妙空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道:“老師父醒了,等著二爺說話,快去快去!”賈璉起身對柳太太道:“明日下午帶著包勇來見。”說畢,哥兒兩個同妙空來到西院里。
卻說老尼凈虛昏沉了一日,慢慢醒來,對徒弟智能道:“璉二爺在那兒?你去請來,我有
話說。”智能道:“師父怎么知道璉二爺來了?”凈虛道:“鳳二奶奶對我說:‘璉二爺在你家里,你回去瞧瞧再來!’我趕著回來,你快去請二爺來,我要說話。”智能就叫師兄妙空去請,不一會賈璉同柳緒到來里屋,見凈虛跪在炕上,胸口底下墊著一個大靠枕,光著腦袋,面如金紙,口里不住的哼哼。脊梁上衣服掀開,腫的有個菜碗來大,上面圍著些藥。賈璉瞧見這個樣兒,知道他在陰間受罪,不覺寒心可畏,智能叫道:“師父,璉二爺來了。”凈虛聽見,睜開雙眼,瞧見賈璉同柳緒站在炕邊,不住的點頭嘆息。賈璉道:“老師父,你仔嗎好好的長出這個東西來?要趕著醫治才好。”凈虛搖頭道:“二爺總不用提了,我如今悔也無及。罷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橫豎還有來頭人,誰還放得過誰去?大家拼著去受罪罷!剛才在衙門里見鳳二奶奶,他這會兒身上的事倒都完結了,叫我捎個信兒給二爺,說老劉同秦相公的這兩件事辦的很好。叫二爺拿定主意,別聽人的說話改了板兒。尤二奶奶也說,叫二爺放心,他同鳳二奶奶都有了好處,叫二爺快些跳出火坑。他已脫離苦處,盡讓咱們受罪。可憐到這會兒,誰肯幫我出個主意,說句話兒?你們瞅著我一個人兒受罪,我要喝口湯兒水兒也全不在意,后生的都擠在一堆兒去樂。咳!我還怪誰呢?等我咽了氣,橫豎跟著漢子一跑,誰還顧誰?”
賈璉想到:“剛在佛前立愿,誰知一念之誠,陰司早已知道。脫離苦境,舉心動念,神鬼皆知,令人可畏。我若不跳出火坑,將來是地獄中的孽鬼。”主意想定,說道:“老師父你別說話,靜養幾天瘡就好了。倒不要心焦性急,我一半天再來瞧你。”
恐凈虛再說多話,趕忙辭出房來,同柳緒來到庵門。三兒帶住牲口,賈璉跨上雕鞍,對柳緒道:“明日晌午再見。”說罷,將馬磕開,主仆揚鞭。在那月光之下,只見:鐵甲踏殘沙上日,金鞭敲破垅頭煙。
主仆二人,不多一會到了鐵檻寺。見寺門半掩,有個老道坐在臺階上看月,趕忙站起。三兒下馬帶住牲口,賈璉吩咐將牡口好生喂著,明日一早進城。說畢,來至方丈,正值法本同徒弟算帳,因多用了幾吊錢,法本不依,要叫他賠。徒弟大昌瞪著兩眼,說道:“這也賠,那也賠,攏共攏兒算我的就完了。我看你攢下錢來,明日都帶到棺材里去!”法本紅著臉正要合他不依,見賈璉進來,只得忍住道:“你且把帳拿去,等我再算。”大昌也不答應,瞅了師父一眼,抓著帳本子,氣烘烘走了出去,賈璉甚覺好笑,問道:“西方也使咱們這錢嗎?”法本道:“未到西方,又少他不得。”賈璉道:“你現在那里?“法本道:“我在這里。”賈璉道:“誰在這里?”法本道:“是我。”賈璉道:“你是誰。”法本道:“我是和尚。”賈璉道:“什么叫和尚?”法本聽了呵呵大笑,說道:“罷呀,二爺你別搜攪,我沖一壺好茶在這兒,等你來喝呢!”賈璉笑道:“你別管我喝茶,你倒把配的藥酒喝口兒去睡罷,同徒弟慢慢算帳。”法本笑道:“仔嗎今日二爺同我過不去?等著后日二奶奶來了,咱們評評這個理。”賈璉笑道:“使得,且等后日再說。”賈璉在方丈里與老僧同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起身,叫三兒備牲口,法本已做完功課,擺上早茶,請璉二爺吃點心,叫三兒也吃些東西,剛是太陽冒嘴兒。
賈璉道:“我趕下午些兒出城,你給我收拾下好好的素面,將饅頭庵的柳大爺請來吃面。”法本點頭道:“二爺請放心,交給我,總在這兒等候。”賈璉走出寺門,三兒問道:“昨日那個衣包,爺不帶回去嗎?”賈璉道:“橫豎咱們下午些兒就來的,交給老和尚不相干兒。”主仆二人騎上牲口,向著昨日來的那條道兒,彎彎曲曲,正迎著太陽初出,只見瑞靄祥光照耀天地,那柳梢上的露珠兒猶如萬點金星,隨風飄蕩。不一會,進了城來,見那些行販擔子兩邊歇滿。賈璉正看的熱鬧,道旁走出一人來,搶到馬前打個千兒,說道:“請二爺的安!”賈璉忙勒住牲口,往下一瞧,認得是賈政做糧道時的門上李福,問道:“你現在跟誰?打那兒來?”李福道:“小的蒙老爺恩典,薦給周親家大人,在衙門里待了兩年。周大人將小的薦給同年松大人,也派在門上。現今松大人升了荊襄節度,進京朝見,小的跟隨進來,耽擱三兩天就要起身。聽說老爺不在了,太太又悲哀成病,小的正要到府里請太太同二爺的安,沒有別的報效,邊上帶來一點土儀,孝敬太太同二爺。不知門上可還是林大爺同賴大爺呢?”賈璉道:“賴大爺已去,林之孝也不在門上。這會兒是趙老頭子在門上照應看管。那里有老爺在時那樣鬧熱呢!這會兒我還有事,不能同你多說,等你到宅里來再說吧。”將馬催開,后面三兒同李福略敘幾句寒溫,趕忙上馬,說道:“李哥,明日太太到鐵檻寺燒香,你改日來罷。”
說畢,將馬加上兩鞭,趕上賈璉。
穿街過巷,來到榮府大門,三兒下牲口,賈璉一直騎進二門,靜悄悄并無一人。來到大廳院子里,見有三四個街坊上的孩子在兩旁草上捉蝴蝶兒,瞧見二爺下馬,趕忙一齊跑去。賈璉對三兒道:“你拉馬去就叫老趙來,我有
話說。”三兒答應,拉馬出去。
賈璉走夾道里進垂花門,一直先到上房來見太太。正值擺早飯時候,平兒也在上房吃飯。該班的瞧見掀起湘簾,賈璉走進里面,見太太領著四姐妹都坐在外間,忙上去請安,問大嫂子好。寶釵、珍珠、平兒起身問好。王夫人吩咐坐下,丫頭各送香茶。珍珠道:“二哥昨晚不在家,平丫頭拉著太太同咱們陪他說閑話,坐了一夜。今日你再不回來,他可要學鴛鴦姐姐上吊呢。”平兒笑道:“昨晚太太高興,多坐會子,你就說是一夜。”寶釵道:“且讓二哥說完正話,咱們再說。”賈璉先將明日起經之事回明,又將鳳姐、尤二姐托凈虛的言語細說一遍。王夫人們甚為驚嘆,心中又十分安慰,說道:“林之孝的金佛,要今日下午些兒才有。明日須請幾眾戒僧拜懺念經,不可隨便。可憐他姐妹在陰司里望這功德尤如至寶。”賈璉答應。
平兒問那件鶴氅帶回沒有,賈璉道:“我就要出城,交給老和尚收著呢。”宮裁問道:“為什么還要出城?”賈璉道:“就是剛才說到饅頭庵去的這段故事,必得要去。”王夫人道:“我正要問你到庵里去的緣故。”賈璉就將遇著送炭的老張,說知萬緣橋坍塌繞道往鐵檻寺,又薦出工部石匠頭小劉長者,同他商量造橋功德。“他因受過咱們老爺恩典,情愿將石頭報效老爺做功德好事,只要我出工料銀二千五百兩。我就同他在佛爺前拈香立愿,擇定咱們起經這日破土開工,我先將手上那只金鐲給他做個信禮,等著完工再謝。這會兒來家回過太太,就將這項銀子送去交給他,完結了一件心事”。王夫人點頭贊道:“辦的很是。但你一會兒那里有這項銀子?”賈璉道:“老太太給鳳姐的三千兩用去了一半,還剩有一千多些,再湊上點子就可以了這件功德。”寶釵說:“二哥若湊不足,我能相助。”賈璉道:“造橋這項,我還夠得上來。還有一件給鳳姐姐解孽的好事,也是我應了來。等著吃過飯,再對太太同妹妹們說。”王夫人點頭,吩咐擺飯。丫頭、媳婦們分著伺候。
不一會兒用畢,各人丫頭們送上涼水銀盂,遞過熱水手巾,送上香茶、檳榔、豆蔻,媳婦們收撤桌椅。太太領著宮裁姐妹照舊坐下,賈璉又將無意中與柳緒相逢結拜及見柳太太許以贈金相送之事,因此老尼醒過來,鳳姐兒們叫他致意,有此二事已解冤孽的話,從頭至尾又說一遍。太太們嘆息之至。王夫人道:“舉心動念,神鬼皆知。你才發心辦這兩件好事,鳳姐兒早就知道。但是柳太太他怎么說秦相公呢?”賈璉道:“其理難解。侄兒初見柳家兄弟,很像先前蓉太奶奶兄弟秦鐘的模樣,不知可是這個緣故?”王夫人點頭道:“鳳姐說的,想來自有因果。既是這么說,柳太太的這件事,我們眾人幫了鳳姐罷。”
平兒道:“我出三百銀報答我們奶奶,也不枉娘兒們相處一常”寶釵道:“很是。我同四妹妹兩個湊五百銀。”王夫人問道:“璉哥兒,他們有了多少?不足的都是我出。”寶釵道:“只短二百銀,太太包圓兒。”王夫人道:“怎么我只出這一點子?”寶釵笑道:“咱們的錢,都是太太賞的。不過說得好聽,仗著太太替咱們出個名兒。”王夫人笑道:“雖是這么說,到底是你們拿出來的。”宮裁道:“出這樣功德分子,難道也不讓我出一點兒?”眾人道:“鳳姐姐他很知道,你若出了分子,他在陰司里更過意不去。”王夫人道:“前日環兒同蘭哥兒差人回來取夏衣,還有要的那些東西,你倒是開出單子,交給林之孝趕著置備,寄到書院里去。這分子不用出罷。”李紈道:“太太說的是。只是我同鳳丫頭打伙這幾年,姐妹們又很說得來,今日連四妹妹都這樣幫他,我不出一個錢那兒過得去。”寶釵道:“大嫂子一定要幫鳳姐姐,只要你出五十兩銀。”
平兒道:“業已夠數兒,仔嗎又要大嫂子的五十兩呢?”寶釵道:“橫豎有個用處,你別管,總不過是給鳳姐姐還孽債就完了。”賈璉道:“既是如此,我家去收拾妥當,就帶著包勇出城。”寶釵道:“依我說,平丫頭先家去料理,二哥哥且等著叫了包勇來,當著太太問問他肯去不肯去,別咱們說的熱鬧,他不愿意也論不定。”王夫人道:“寶丫頭見得甚是。就叫周瑞家的去吩咐周瑞,帶包勇進來問話。”周家的答應出去。平兒辭了太太,先回家去收拾。
不一會,周瑞找著包勇同到垂花門,有他的媳婦在那里等候,就領著他們來到上房,在臺階下站祝周家的進來回話,太太吩咐叫他們進來。周家的答應,走到門邊掀起簾子,用手一招,周瑞趕忙同包勇走上臺階,小丫頭打起簾子,讓他兩個進去。周瑞、包勇給太太請過安,退在門邊站著。賈璉道:“包勇,自從甄大老爺薦了你來,也沒有個用你的地方,因見你長的粗魯,眾人也都嫌你,后來老太太出殯,派你看管花園,那晚上房失賊,很虧你將賊趕散,并打死一賊。老爺才知道你很有才情本領,原要等服滿之后,派你一個好差使重用你的,后來甄府上又要了你回去。誰知老爺前年升天西去,你見我家冷落,情愿回來甘守清苦。將你這一身本領閑在這里,甚為可惜。我這會兒有一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去不肯去?”包勇道:“小的在老爺府里這幾年毫無報效,一天兩頓飯,小的吃著實在不安。老爺在的時候,還有別的差使跑跑顛顛,這會兒連跑道兒的差使也沒了,小的實在閑的慌。二爺有什么差使派小的,不拘是上天下海,小的都去。”賈璉道:“有件事是要你代我去的。我有個兄弟柳大爺,他是廣東廉州人。因他家老爺不在了,一貧如洗,娘兒兩個在饅頭庵寄祝他老爺雖做一任禮部主事,就窮了個使不得。這柳大爺同太太娘兒兩個當賣個干凈,連度日也巴結不上來。我這會兒同咱們太太商量,打伙兒湊幾兩銀子,要將柳太太娘兒兩個連柳老爺的靈柩攏共攏兒送他回去。這事本該我去,我如何脫得了身?只想著你是個忠直漢子,兼著有一身本領,我將這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不辭辛苦,將柳太太母子同柳老爺的靈柩送回廣東去走這一遭兒,你心上如何?”包勇道:“小的方才回過二爺,不拘上天下海小的都去。只是這項盤費少了是不夠的。這條道兒小的也曾走過,盤山過壩,還要過梅嶺,光是家眷還好,帶著靈柩很累贅。”
賈璉道:“你估么著得多少盤費?”包勇想了一想說道:“總得七八百銀,少了不夠。”賈璉道:“我如今交七百兩銀給你,將這件重事托你。格外給你五十兩銀收拾行李。你若主意拿準,我就帶你去見柳太太同柳大爺,把這件事就交代了。”包勇聽說,趕忙跪下,說道:“蒙太太同二爺將這千金重擔托給小的,小的愿去,斷不敢有負恩典。”王夫人道:“很好。老爺在日很歡喜你是個忠義人,只沒有用你之處,今日這件事不辭辛苦,就是柳老爺的陰靈,也保佑你后來必有好處。”包勇磕著頭說道:“總是老爺、太太同二爺的恩典。”磕完頭,起來站著問道:“不知柳太太幾時起身?”賈璉道:“今日同去見過柳太太定下日子,你一面雇夫馬,一面置辦柩上的東西。就是這么罷,你且在外等著,一會兒我帶你同去。”包勇答應,同周瑞退出簾外。賈璉又叫住周瑞道:“你給我辦一口豬、一腔羊、一副三牲、香燭紙馬、果子素菜,備齊了送到鐵檻寺。今日夜里在太平河邊祭河開工。”周瑞答應。賈璉道:“叫周貴、張成、王潤、劉升,派他四人明日伺候太太們到鐵檻寺拈香。吩咐將轎車收拾妥當,再派幾個麻利小子跟去,現在萬緣橋過不去,都要多繞幾里道兒呢。”周瑞答應,同包勇出去,在垂花門等候。
賈璉辭過太太自去料理。里面寶釵們將所許之項都交給太太。不一會,賈璉同平兒上來,后面跟著丫頭、媳婦,抱著氈包同一個包袱,俱放在炕上。賈璉手中另有一個小包兒,遞與周瑞的媳婦說道:“你交給他,叫他就去備辦,趕緊出城,不必等我,順便叫包勇進來。”周家的答應,出去吩咐過,同包勇上來。賈璉指道:“這三個包袱共銀一千五百兩,帶去給老劉。這氈包里三百銀,我送柳太太的。你攏共攏兒包在一處,叫輛車送到鐵檻寺。我隨后就來。”包勇答應,解開袱包,將銀一千八百兩總包一處,解開上身衣服,將那銀袱圍在腰間,拴了一個結實。賈璉道:“這分兩不少,不要勉強。”包勇道:“小的身上拴過三千多兩,一日還要走一百多路,這才一半,腰間很不理論。這個氈包空拿著倒好。”賈璉點頭,吩咐三兒多備一個牲口伺候,包勇答應道:“門上的老趙說,二爺叫他有什么話吩咐?”賈璉道:“你去問他,說我剛才回來,門上一個人影兒沒有,街上的孩子們鬧了一院子,趕蝴蝶兒,弄得全不像個樣兒。再鬧鬧竟可以到上房來嗎?問他管門是管些什么?我這幾天有事,你對他說小心著,過兩天兒咱們再說。”
包勇答應,拿著氈包出去伺候。
賈璉在上房又坐了一會,王夫人道:“天也不早,到了城外還要兩邊說話。”賈璉答應,辭了太太來到垂花門。三兒接著問道:“爺不帶衣服去嗎?”賈璉道:“我倒忘了,有個衣包要帶去的。”吩咐周家的將個衣包取來,交給三兒背在身上。
來大廳院里,包勇伺候上馬,走出外宅門,見老趙站在旁邊,賈璉用鞭梢指道:“你等著,過這幾天我問你!”說著,牲口下了臺階,走東邊夾道,繞過正廳,剛到甬道上,見林之孝手里拿著個盒子走來,看見賈璉趕忙站住,問道:“二爺到那兒去?”賈璉欠身答道:“還要出去,明日就在寺里等著太太。”
林之孝舉著手道:“這就是那尊金佛,奴才家里有個現成的小龕子,倒配得上,送來請太太瞧瞧。”賈璉笑道:“你辦的事,橫豎妥當。明日上屋里都去,請大媽進來照應。”林之孝道:“奴才的女人明日一早叫他進來。”賈璉道:“很好。”說罷,將馬一帶,向甬道上揚長出去。林之孝來到上房,王夫人們瞧見金佛龕子,十分歡喜,交珍珠收下,明日帶出城去。
且說包勇、三兒跟著賈璉出了二門,兩人騎上牲口,主仆三個彎彎曲曲出了城來,照著昨日的道兒,放馬揚鞭,穿花拂柳,不多一會到了寺門。周瑞正在那里同著幾個小和尚捉螞蚱,抬頭瞧見二爺,趕忙過來接住牲口,就便回道:“東西已都齊備,豬羊未宰。”賈璉道:“等著一會兒獻牲。”說著,來到方丈,叫法本差人去找老劉。三兒將衣包交給和尚收好,包勇亦將氈包送了進來。賈璉道:“等老劉來交代明白,咱們再去。”
包勇答應,同三兒出去歇息。法本陪賈璉喝茶,說些閑話。
不多會,老劉進來請安。賈璉連忙拉住讓他坐下。老劉問道:“二爺擇了什么時候開工?”賈璉道:“我看了,寅時最好,已備下豬羊三牲供品,我想河口必得搭個篷兒,以便祭神歇息。”老劉道:“二爺放心,這件事交給匠人去辦。”賈璉叫包勇進來,命將包袱解下,將柳太太的三百兩取出放在氈包內,對著老劉道:“這是一千五百銀,你先收去,等著工完再找。”包勇解開,照數交點明白。老劉道:“二爺真是善人,昨日說定,今日就付銀子。這會兒那里有這樣的爽人!”賈璉道:“交過一半,放下開工心事,省得惦記在心。你將銀子收回家去,以便趕著料理。”老劉道:“一千五百銀,匠人如何拿得動?”賈璉聽說,命包勇拿著包袱送他回去。老劉道:“很好,就煩包二爺同去走走。”包勇聽說,仍將銀子包好,跟著老劉出去。周瑞同三兒瞧見,問道:“老包,你到那兒去?
咱們也同去逛逛。”老劉道:“請爺們到舍間喝個茶兒。”三個人同老劉由麥子地里穿將過去,不上二里來路就是東莊,進莊走過十幾戶人家的門面就是老劉家里,老劉讓他們進去到客房坐下,包勇將包袱遞與老劉抱住進去。周瑞看他這間客房倒也收拾得干凈,上面掛著一幅“天官賜福”,兩邊貼著朱砂箋的對子。對聯是:一年四季安而樂,五福三多壽且康。東邊墻上貼著一大張行書橫披,落著雙款是:“紫翁學長先生雅正”,下面落著:“樹軒毛冠培”。西邊墻上貼著一張大竹子,落著單款是:“滇海道人晁越”。靠窗墻上還貼著一張“姜太公釣魚”。上面半大條桌擺著一個花瓶,插一枝像生牡丹。那邊是一塊白石插屏,中間設著香爐燭臺,供著一個龕子。周瑞走到桌邊,看龕上小匾寫的是:“魯班祖師”。桌頭兒上擺著幾本破書,那簽子上寫的是《工部則例》,還有一本《工程備要》。正拿著一本翻看,老劉端出茶來說道:“爺們請茶。”眾人接茶坐下,老劉向懷里取出一個包兒,起身遞與包勇說道:“費二爺的心,又大遠的勞駕,我也不說別的,這點意思送大爺買靴子穿罷。”
包勇那里肯要,再三推遜,方才收下。老劉又向懷里取出兩個小封,遞與周瑞、三兒,說道:“這是一點茶敬,求兩位爺休要見笑。”他兩個也假意推了一推,就隨手接著揣在懷里。包勇對老劉道:“你還要去搭棚料理,咱們也要去伺候二爺到饅頭庵去,不能多坐,改日再謝。”說畢起身,彼此相謝。
三人仍走麥地下回到寺來。見賈璉同老和尚站在山門外說話,包勇上前回爺說話。賈璉命三兒備上牲口,說道:“咱們到饅頭庵去,完結了事,邀柳大爺同來吃飯。”法本道:“我這里再備上一個牲口,你們帶去給柳大爺騎了回來。”賈璉聽說甚好,不一會兒將牲口備齊。賈璉正要上馬,只見一個人騎著牲口飛奔而來,到了寺門口滾鞍下馬。老和尚認得那人,高聲叫道:“陸二爺,有什么事到這兒來?”那人答道:“太太明日要到這兒拈香,差我來知會,說是道兒遠,要在你這里吃素面,叫你不要很費事。”法本笑道:“你們太太可謂有緣,明日是榮國府賈二太太在這里做經事,太太來的很巧,兩位也好會面。”那人瞧見賈璉的模樣,知道是賈府的爺們,因走到老和尚面前,輕聲問道:“可就是元妃娘娘的母親?”法本點頭笑道:“正是。”用手指道:“這位是娘娘的兄弟璉二爺。”
那人聽見,趕忙過來請個安。賈璉忙拉住問道:“你是那位大人宅里的管家?”那人答道:“小的是禮部尚書祝大人宅里的家人陸賓。”賈璉說:“你們太太明日到這里拈香嗎?”陸賓答應著,法本笑道:“佛經說的因緣生相,這祝太太真可謂有緣。”賈璉笑道:“你不用混念經典,且讓他進去歇歇罷。”
說畢,主仆四人上了牲口,一直上饅頭庵而去。不知說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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